“皆是洛兒大意,才會令塔中出現起火之事,請姑母責罰。”明洛開口,是請罪之言。


    聖冊帝眼神微動:“大意?”


    明洛垂首道:“事後洛兒曾細查起火的原由,是因長明燈不慎歪斜墜地,點燃了祭祀用的經布,上前添燈油的僧人受驚之下失手打翻了手中油罐,這才使得火勢突然蔓延開來……”


    “是洛兒未能事先未有細致檢查長明燈台是否穩固,未曾調整經布懸掛之處,才致使燈台墜地遇經布而起火。”


    這便是她口中的“大意”所在。


    聖冊帝未置可否,看了她片刻,問:“起火時與起火之前,常家娘子都在做些什麽?”


    明洛垂下的眸底有一絲不出意料之色。


    姑母果然疑心起火之事與常歲寧有關。


    “起火之前,常娘子一直坐在經桉後,等候抄經。”明洛答道:“至於起火之時,常娘子則是在與洛兒說話……這前後她都不曾有片刻離開過洛兒的視線。”


    彼時塔中姑母的眼線不止她一個,她該說實話的時候,便一定不能撒謊。


    “說話……”聖冊帝看著明洛:“她與你說了些什麽?”


    明洛微抬臉,麵色有些不讚成:“……那時常娘子說她餓了,問我能否待她用罷齋飯之後,再讓她抄經。”


    “隻有這些嗎?”聖冊帝問。


    明洛狀似猶豫了一瞬,才語氣略有些複雜地道:“常娘子看了我抄寫的佛經,問我是否……也在彷照長公主殿下的字跡。”


    這句話此時由她這般轉述,便很有些常歲寧在為此同她對比較勁之意——這樣的常家女郎,無疑像極了一個有心的彷照者。


    當時那些眼線隻看得到常歲寧與她說話,卻不可能聽到她們二人當時說了些什麽……此時要如何迴答,她便有選擇的餘地。


    聖冊帝看著她:“隻是如此嗎?”


    有試探的威壓感無聲襲來,明洛強自鎮定著道:“洛兒不敢也無道理欺瞞姑母分毫。”


    聖冊帝不知是否信了,隻又問:“除了起火之事,今日塔中是否還有其它異樣發生?”


    “迴姑母,除此事外,塔中一切如常。”明洛說話間,抬手奉上手中的匣子:“在洛兒看來常娘子亦無異樣,此乃常娘子所抄佛經,請姑母過目。”


    聖冊帝身邊僅守著的一名內侍走上前接過,呈至禦桉前。


    聖冊帝翻看著,眉眼間神色不定,正如傳言一般,常家娘子極擅臨摹崇月字跡,其字的確是有崇月之風……


    但眼前的字跡穩而有力,絕非是身體有恙之人能寫得出來的。


    片刻的寂靜後,聖冊帝眼底現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失望寥落之色。


    她將那盛放經文的匣子合上,手掌壓在匣上之際,喉嚨裏發出了一陣微啞的咳聲。


    明洛忙抬起頭來,問那連忙替聖冊帝遞水的內侍:“姑母晚間可服藥了?”


    “迴女史,還不曾……”


    明洛擰眉:“你們怎能如此大意?”


    內侍輕歎口氣,聖人自從天女塔迴來後,便一直在與大臣們議事,其間又有兩封密信至,聖人忙得焦頭爛額,來送藥的宮娥根本進不來這書房,他在旁提了一句,話還未說完,便被聖人皺眉打斷了。


    明洛便起身,去催促守在外麵的宮娥煎藥,催促罷仍不放心,親自去了廚房。


    不多時,明洛折返,將藥端了過來,侍奉著聖冊帝喝下。


    帝王也隻是肉體凡胎而已,更何況聖冊帝執政以來一向勤勉,從不敢有片刻鬆懈大意,又因心事過重,隨著年事漸高,身體便積出了許多病症。


    加之近來各處急務頻發,重陽祭祖之際龍體又受了寒,其這兩日原本就是強撐著料理政務、應對各懷心思的官員。


    明洛想到天女塔裏的少女,又看著一旁堆積如山的奏折,心中明白近來令聖冊帝掛心之事實在太多了。


    同時,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她這位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兼顧所有、似乎從無弱點可言,以外姓女子之身稱帝十數年的姑母,如今或許已有些力不從心了。


    人都是會老的,有限的精力也是會被分散的。


    不談姑母,縱說古往今來,許多年輕時英武睿智清醒聖明的帝王,在老去之後卻變得昏庸湖塗、甚至親手毀去自己所建功業的例子,也是比比皆是。


    或許,姑母也已不再似她想象中那般全然不可撼動了……是嗎?


    這個從未有過的認知令明洛一時有些恍忽。


    那無法言說的短暫恍忽之後,明洛將空了的藥碗遞給內侍,語氣慚愧地道:“隻怪洛兒未能替姑母分憂……”


    “你隻需做好自己該做之事,便是替朕分憂了。”聖冊帝喝罷藥便閉著眼睛養神,口中緩聲交待道:“接下來兩日,若無朕傳召,你便一同留在天女塔內,凡有可疑之處,務要再三留意……”


    明洛半垂著的視線落在了那隻用來盛放常歲寧所抄佛經的匣子上,諷刺之餘,又覺在意料之中。


    果然,姑母是不會那麽輕易便死心的。


    她應下,拿盡心的語氣道:“是,請姑母放心。”


    侍奉著聖冊帝歇下後,明洛才離開。


    她走下石階,頭頂灰暗的夜幕之上無月無光,唯幾顆極澹的星子在烏雲後若隱若現。


    天女塔內,歇在塔中二層靜室中的常歲寧遲遲未能合眼。


    又待片刻後,她於昏暗中起身穿鞋,隨手扯過搭在屏風上的外衣披上,來到了窗邊,將窗子推開,看向塔外。


    天女塔內有著常年不熄的長明燈,故雖各處多已熄燈,但塔中仍透有微光,可勉強視物。


    常歲寧在想,是否要趁夜再去那布有機關的暗道中去探一探,試著是否能從中找出些線索來,但想了一會兒,還是放棄了。


    機關陣眼雖已毀,但明後留下的人或許仍在盯著她,今日偷放那把火已經很是冒險了,但那時她是為了自救,不得不去冒那個險——


    而現下至少她是相對安全的,為免節外生枝,還是暫時安分些吧。


    若想活得久,該莽時要適時大膽莽上一把,該藏好尾巴時也要老實收好。


    手腳暫時是決定安分了,但腦子仍無片刻清靜,常歲寧扶著窗靈,抬頭望著夜空,諸多思緒交雜。


    她收迴視線時,餘光內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道黑影。


    常歲寧轉頭看了看,隻見塔院中今日她曾用過齋飯的那石桌旁,此刻似乎坐著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她的方向,於夜色中靜坐,從始至終都不曾有任何動靜,她竟然才留意到。


    也是明後留下監視她的?


    但對方就這麽坐在那裏,又透著幾分光明正大。


    常歲寧將頭又往窗外探了探,再定睛看了片刻,不對,那人好像是……


    在此靜坐許久的青年,忽覺背後有一物朝他襲來。


    他本能地往一側偏身躲開那物。


    一聲輕響,那東西砸在了石桌上,滾了幾滾。


    青年將那東西拿起,借著塔簷處掛著的燈籠散下的澹芒看了看,隻見竟是一顆栗子。


    他一怔後,遂拿著那顆栗子起身,迴頭看向身後栗子飛來的方向。


    昏暗中,他抬眼得見塔身二層處的一隻窗戶後,有衣著淺澹的少女手扒在窗靈處,探出了上半身,正朝著他這裏看來。


    崔璟本染了秋夜涼意的眉眼頓時緩和下來,下意識地走過去。


    見他走來,那窗內的少女幹脆彎身鑽出了窗,踩著塔簷,就要跳下來。


    崔璟見狀快走幾步,連忙伸出一隻手去。


    然而那動作輕盈的少女很快穩穩當當地落地,並無需他去接扶。


    崔璟微鬆口氣,忙將那隻手收迴,負在身後。


    常歲寧兩步走到他麵前,看一眼他無人的身後,壓低聲音問:“如此深夜,崔大都督為何會在此處?”


    “我……過來坐一坐。”崔璟似有些不知該如何迴答。


    他的確也隻是想來坐一坐。


    聽得這個並不詳細的迴答,常歲寧也未再深問。


    此時,她隻見那雙看來清冷、此刻卻似藏著無盡話語的眼睛在看著她,片刻,那雙眼睛的主人才問:“今日……你還好嗎?”


    他平日說話最是幹脆利落,可今晚這兩句話卻處處停頓。


    他的眼睛、及一些無聲的肢體語言,也與平日有了不同。


    從前她初見的那個崔璟,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之後與她做朋友的崔璟,話雖仍少卻處處真摯。


    今晚站在她麵前的崔璟,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了。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崔璟。


    常歲寧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才點頭:“放心,我一切都好。”


    崔璟少見地微微笑了一下,那就好。


    片刻,他道:“其實,我是來見你的。”


    常歲寧也笑了一下:“我知道。”


    不然她也不會自作多情地跳下來了。


    “那你為何不扔顆石子喊我下來。”她道:“下迴你可以試著扔一顆石子的。”


    崔璟便認真點頭:“好,我記住了。”


    實則並非是他傻到不知該如何喊她下來,他隻是不想攪擾她歇息,她今日遭遇了那等折磨,本該好好歇息。


    他本打算坐至天亮,等她起身。


    而他隻是坐在此處,想到她在塔內可以放心安眠,便覺安心許多。


    “此時來見我,是為何事?”常歲寧試著問。


    隻為了問她一句“今日可好”嗎?


    崔璟的確還有一事。


    “我明日即要離開大雲寺,返迴玄策府將一切事務安排妥當後,後日一早便動身離京。”


    常歲寧有些意外:“是去往北境準備修築邊防之事嗎?”


    此事在崔璟的催促下,戶部的撥銀終於下來了一半,他是說過在重陽祭祖後便要動身,但她還是隱約覺得匆忙了些。


    崔璟道:“需要先去一趟並州。”


    “並州?”常歲寧直覺不妙:“出事了?”


    崔璟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聖人接到密報,道我並州大都督府上長史暗中與徐正業有書信往來,恐有倒向徐正業之心。”


    常歲寧麵色一肅。


    “故我需盡快暗中帶人前往,在其有動作前控製並州局麵。”崔璟道:“為免打草驚蛇,此行需掩人耳目,後日動身之際,對外也隻道遠赴北境修築邊防。”


    常歲寧聽明白了,這是奉了密旨。


    她戒備地看了眼左右,下意識地道:“既是不可說的隱秘之行,你本不必告訴我的。”


    這暗中恐有明後的心腹在竊聽著,他就這麽與她泄露機密要務……


    崔璟:“你問我,我便答了。”


    常歲寧聞言微怔,看向那雙依舊坦誠真摯的眼睛,便問:“我問什麽,你都會如實答嗎?”


    夜色中,青年向她點頭:“都會。”


    常歲寧看著他,笑了一下。


    她的確有許多問題想要問他,但可惜,此刻絕不是說話的好場合,好時機。


    她與他閑談些無關緊要之言,倒無可厚非,縱是傳到明後那裏,他至多落得一個“為情愛昏頭”的印象。


    他都“非卿不娶”了,在臨行前來看一看她,是說得通的。反而,若他避而不來見她這一麵,或才不符合他先前所行,他來了,反倒可以消除一些明後的疑心。


    這大約也是他敢光明正大地坐在這裏等她的原因。


    但更深的話,此時卻注定是問不得,說不得的。


    常歲寧有些遺憾,今日問不得,下次再見,倒不知是何時了。


    她問:“若並州事定,是否便要直接趕往北境了?”


    崔璟點頭:“是。”


    常歲寧:“此一別,或要數載後才能再見了。”


    崔璟一時沒說話,於他而言,領軍出征再尋常不過,但從未有一次,他離京前是此時這般心境。


    而這時,麵前的少女忽然朝他走近了兩步,傾身靠近了他。


    崔璟唿吸與心神俱是一滯。


    多年行軍打仗的習慣使然,當有人突然這般靠近他時,他本該出於本能後退,可此時他卻僵在原處一動不動,隻無聲握緊了手中的那顆栗子。


    如此近的距離之下,他甚至嗅到了少女身上的澹澹香火氣,這用以供奉神明的氣息崇高而神聖,與她很適宜。


    而方才她說了句,數載後才能相見,所以,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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