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貓點點頭:“砸迴來了,使了莊子上的人一起砸的,又往他們身上潑了糞汁,畢竟小人要守住女郎給的威信日後才好辦事。”


    麵對這頗有味道的形容,常歲寧點頭:“……如此便好。”


    隻是她有些不大敢想當時的情形。


    沈三貓拭去淚光:“女郎放心,都是在田裏頭砸的,沒往田外扔。”


    常歲寧麵露讚歎之色:“甚好。”


    這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沈三貓壓下了淚意,因得到了體諒與鼓勵,此時頗有幹勁地道:“女郎放心,這一季小人算是稍摸出些經驗來了,來年會越來越好的!”


    常歲寧笑著與他點頭。


    來年大局如何尚不好說,但眼下之事,從播下一顆種子,到看著它慢慢生長結穗,每一小步都很重要,且自有它的意義與用處。


    “今年的收糧都在冊子上了,除了供給府中各處之量,還有一半剩餘,女郎想囤起來還是賣出去折成現銀?”


    “都囤下吧。”常歲寧道:“這冊子上的進賬銀兩,也不必給我了,全都換成米糧,一並囤放。”


    莊子上的收成進賬不止田糧。


    聽她要囤糧,沈三貓雖意外,卻也沒有遲疑地應下。


    二人又說了半日話,常歲寧才離開田莊。


    馬車入城後,常歲寧透過雕花鏤空的車窗,望向昔日她迴城時最常歸之處所在的方向,隨口交待道:“順道去一趟玄策府吧。”


    她這些時日忙於各處瑣事,還未曾來得及履行與榴火的約定。


    馬車滾滾,朝著玄策府的方向而去。


    待車馬停下時,常歲寧由車內走下來時,已換上了男子衣袍,改束了馬尾,交待了喜兒在車上等候。


    出入玄策府,她不想太招眼。


    玄策府外的守衛經常更換輪替,見有生人靠近,兩側守衛以手中長槍交互相攔,肅容道:“玄策府重地,閑雜人等未經準允不得靠近。”


    這陣勢很是煞人,然那“少年”神色自若,並未開口說話,隻抬起右手示出了一枚銅符。


    守衛見得此物皆神情一斂,將長槍收迴,拱手行禮讓至一側。


    有守衛在前引路,另有一名守衛已快步前去通傳。


    常歲寧跨過玄策府的門檻,有風拂麵時,她似嗅到了熟悉的氣息,這縷屬於玄策府的風送來了往昔的畫麵,她耳邊依稀有舊時說笑聲響起。


    而後,她隨著那名守衛踏上了那條她閉著眼睛都能走得一步不差的路,來到了玄策府正廳內。


    和上次所見相同,那正廳內擺放著她的曜日劍。


    幾案上用以供奉祭祀的香爐中此時燃著三炷青香,已燒了一半。


    常歲寧看著那香灰已要堆滿的香爐,不由想,若她此時果真在九泉之下,常年得此旺盛香火供奉,大約也是一方富紳的存在。


    “常……”背後傳來元祥的聲音:“常小郎君您來了!”


    常歲寧便轉過身去。


    元祥拱手行禮罷,咧嘴笑道:“您是來看大都督的吧?”


    常歲寧笑道:“我來看一看榴火。”


    元祥替自家大都督心碎了一下,但麵上熱情的笑意不減:“我家大都督此時也在的。”


    “若崔大都督事忙,今日便不去打攪他了,到時與他說一聲我來過即可。”


    她不過是來看一看馬,若打攪了他處理公務未免不妥。


    “此時不忙的!”元祥忙道:“且剛巧這會子大都督就在榴火那裏呢,屬下這便帶您過去!”


    常歲寧聞言便點頭。


    元祥在前引路,一路上遇到了許多玄策府兵,他們個個目不斜視,未曾多看。


    一路上不停給相熟之人使眼色使到眼皮抽筋,卻始終未得到任何迴應的元祥恨鐵不成鋼——有眼不識泰山啊這些人,事後待他們知曉了今日來的是常娘子,有他們後悔的!


    榴火被單獨安置在一處馬苑內,常歲寧到時,瞧見院中情形,很是意外。


    午後陽光下,那身形挺闊的青年衣袖半挽起,衣袍前擺也半塞在腰間,腳踩玄青靴,身邊放著兩桶水,而他正彎身拿馬刷替榴火認真刷洗著馬腿。


    似察覺到有人前來,崔璟下意識地抬眼去看,見是常歲寧,不由一怔。


    常歲寧朝他笑了笑:“崔大都督。”


    崔璟立時直起身子,手中還抓著馬刷,自覺此時形象狼藉,毫無準備之下,手腳一時頗有些無處安放之感。


    元祥走過來,低聲與自家大都督竊喜道:“大都督,是常娘子來了!”


    崔璟:“……”此時通傳不覺得晚了嗎?


    察覺到大都督眼底的責問,元祥有些委屈,常娘子來此不必通傳,這是大都督特意交待的啊。


    然餘光掃到自家大都督濕了的靴子與不整的衣袍,又頓覺恍然。


    哦,明白了,大都督這是怪他沒提前告訴一聲,害得大都督都沒時間梳妝打扮……不,是更衣打扮!


    是他失算了,下次一定注意!


    此刻,忽有冰涼的水珠濺了元祥滿身滿臉,崔璟也未能幸免。


    榴火興奮地抖了抖皮毛上的水,朝著常歲寧跑了過去。


    它溫和又歡喜地叫了一聲,拿頭去蹭常歲寧的肩膀和脖子。


    它渾身都是濕的,很快將她的衣袍蹭濕,常歲寧一邊往後仰躲,一邊伸出兩根手指去推它的額頭。


    察覺到主人的嫌棄抗拒,榴火撲通一聲臥下去,就地打起滾來,想將身上的水蹭幹。


    崔璟:“……”


    很好,白洗了。


    他身上也濕得差不多了,但見此一幕,他眼底是帶著笑意的。


    他放下馬刷,擦了擦臉上的水珠,朝她走了過去。


    不遠處,有兩匹馬探出頭來,見得滿地打滾的榴火,皆驚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榴火自覺蹭得差不多了,這才起身又抖了兩下,而後朝著那兩匹馬的方向叫了一聲,兩馬便顛顛跑了過來。


    常歲寧好奇地看過去,崔璟在旁道:“這便是榴火的妻兒了。”


    見榴火領著妻兒到她跟前來,常歲寧莫名有些慚愧,初次見麵,她也沒備下什麽禮物呢。


    榴火嘴裏叫個不停,像是從中做著什麽介紹。


    那兩匹馬便都盯著常歲寧瞧。


    常歲寧看著它們,之後視線定在明顯年紀最小的那匹馬身上,點頭道:“的確很像榴火。”


    且論起體形優勢,也不輸榴火,是一匹少見的好馬。


    崔璟道:“脾氣也很像榴火,是匹有性子的強馬,剛滿三歲,還未認主。”


    常歲寧有些訝然,而後道:“家生的馬兒,還能有此烈性脾氣,看來是被嬌養長大、沒領教過世間險惡的富家子了。”


    崔璟附和道:“嗯,它本也算得上是官家子弟了。”


    到底榴火是有官職在身的。


    常歲寧不由莞爾,轉頭看向他:“玄策府內日常公務如此繁忙,崔大都督得閑不去歇息,怎還親自替榴火洗澡?”


    崔璟看向榴火:“如此便等同是歇息了。”


    他習慣和玄策府的舊人舊物呆在一處,每每見到榴火時,心中總是安定的。


    察覺到崔璟此刻身上少見的放鬆之感,見他抬手去摸榴火的脖子,常歲寧亦覺此一幕很有些歲月靜好之感。


    “那位官家子弟可有名字沒有?”她隨口問。


    “有。”崔璟輕撫著榴火的那隻大手未曾收迴,隻是手上動作微頓,轉頭看向她:“歸期。”


    “歸期。”常歲寧念了一遍,看向那小馬,點頭道:“很好的名字。”


    於玄策府上下將士而言,征戰沙場是宿命,她道:“將士如有歸期,即為佳音。”


    午後陽光粲然,崔璟靜靜看著她,片刻才道:“是,如有歸期,即為佳音。”


    常歲寧下意識地轉頭看向他。


    少女目光瑩澈,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探索。


    崔璟將手收迴,看了眼一刻都安靜不下來的榴火,便道:“我先迴去更衣。”


    常歲寧收迴神思,點頭:“也好,崔大都督快去吧,莫要著了涼。”


    “好。”崔璟應了一聲,帶著元祥離去。


    馬苑中除了遠遠守著的兩名仆從外,再無其他人,榴火又試圖拿腦袋輕抵常歲寧的額頭,這次常歲寧未有避開,笑著同它微濕的額頭相觸,抬手揉了揉它的脖子。


    一旁的歸期見狀驚異地往後蹦了一下——阿爹一把年紀怎還和人貼貼!


    作為征戰沙場多年的老將,榴火在兒子麵前一貫是嚴父形象,此刻轉頭朝兒子叫了一聲,將兒子喊上前來。


    榴火拿頭拱了拱兒子的脖子,衝常歲寧又叫一聲,似在示意什麽。


    常歲寧:“不太好吧?”


    頭一迴見麵,就要把兒子送她騎一騎?


    非但她覺得不妥,佳期也不情願地蹦了起來,活似個二楞頭小羊羔子。


    榴火揚起前蹄給了兒子兩腳,口中似在罵罵咧咧。


    ——這可是個光宗耀祖的好差事,誰撈得著誰祖墳冒青煙,若非是它年輕時打下家業爵位,能輪得著這逆子來繼承?


    ——這是天大的造化,別的馬擠破頭也沒這機會!


    那逆子的阿娘也湊過來,似也跟著勸了幾句。


    佳期這才老實一些。


    榴火又衝著常歲寧一陣引薦。


    盛情實在難卻,若她不騎好似就是不給它麵子,常歲寧隻好道:“那我試試?”


    榴火連忙又踢兒子一腳。


    佳期甩著蹄子往前兩步。


    它身上沒有馬鐙,也未套韁繩,常歲寧扶著馬背,提身一躍而上,輕扶住它的脖子。


    佳期不習慣,不安分地甩了兩下,立即招來爹娘一頓混合雙吼。


    榴火跑在前頭帶路,並監督兒子,不時迴頭威懾催促一下。


    佳期馱著常歲寧不緊不慢地在馬苑中跑了兩圈,叫那兩名馬仆瞧得愣了去。


    “那小郎君……什麽來頭?”


    另一人咂咂嘴:“看樣子是救過榴火大人的命啊……都舍得把兒子拿出來送人了。”


    他們和馬在一處生活的久了,便多少懂些馬兒的肢體語言。


    常歲寧從馬背上下來後,取過崔璟留下的馬刷,替榴火簡單刷洗了一下,拿了軟毯替它從頭到腳擦了一遍。


    榴火神清氣爽地甩了甩身子,自覺又恢複了年輕時的英姿。


    常歲寧笑著拍了拍它的頭:“好了,我該走了。”


    榴火迴頭叫一聲,妻兒立刻跑上前來。


    常歲寧走了幾步,察覺到不對,隻見三匹馬都跟在自己身後,身上雖無包袱,眼裏卻有包袱。


    一家三口竟好似收拾好了包袱要跟她一起走了。


    她看向榴火:“……你們不能走。”


    榴火不可思議地支起耳朵——不是來接它的嘛!


    “現下還不是時候。”常歲寧低聲與它道,安撫地摸了摸它的腦袋,允諾道:“待時機成熟,便來接你。”


    榴火雖不舍,但仍視她的話如軍令,隻好站在原處,目送著少女離去。


    常歲寧將要走出馬苑時,迴頭看了一眼,隻見榴火仍在看著她,見她迴頭,似又生出希望來,期待地拿前蹄踩了兩下地。


    常歲寧不敢再瞧它殷切期望的眼睛,轉頭離開此處。


    路上她遇到了更衣迴來的崔璟。


    “這便要迴去了?”崔璟問。


    常歲寧:“嗯,時辰不早了。”


    崔璟便與她一同往前院去。


    路上常歲寧認真想了想開口同崔璟討要榴火的可能,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一來榴火有軍功在身,且年紀大了,她沒有合適的理由做借口,貿然開口太過古怪,會招來懷疑。


    二來,她此時前路暫時未定,將已年邁的榴火帶在身邊,比不上讓榴火留在玄策府養老來得安穩舒適。


    她尚在京中時,勤來看看它好了。


    待日後條件一旦允許,她便會立刻設法將榴火接迴身邊,她希望有那麽一天。


    “重修北境邊防的撥銀就要下來了。”崔璟邊走邊與她說道。


    常歲寧迴過神來,立時道:“如此甚好。”


    “但撥銀隻有我奏請的一半。”崔璟道:“雖尚有不足,但此事不宜再拖下去,我會先行率軍去往北境,餘下的再另想辦法催促朝廷與戶部盡可能補上。”


    常歲寧點頭,這一半怕是不知如何才爭取下來的,大盛國庫不容樂觀。


    她看向崔璟:“那你打算何時動身?”


    “待重陽祭祖之後。”崔璟道:“三日後我會隨聖人一同去往皇陵祭祖,你可會一同前往?”


    祭祖之行許多官員家眷皆會同往,但常闊如今不在京中,常家兄妹是否同去便有選擇的餘地。


    祭祖之事需提前做準備,常歲安如今在玄策營中,應來不及趕迴。


    常歲寧:“皇陵祭祖我便不隨行了,我與段夫人約好了重陽當日去往崇月長公主府祭祀,段夫人提早將此事稟明了聖人,已得聖人準允。”


    崔璟腳下微滯半步,片刻後才點頭:“也好。”


    二人說話間,已來至前院。


    此時,在一名守衛的指引下,身著官服的明洛帶著侍女迎麵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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