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火?!


    常歲寧又定睛看了看,很快確定自己不曾看錯。


    那分明就是榴火!


    她意外至極。


    榴火還在!


    當年她離開大盛時,曾將榴火安置於玄策府內交由老常他們照料。


    之前,她曾向阿點試探過榴火是否還在,卻得了阿點搖頭,很失落地說榴火已經不在了。


    她便隻當榴火已經去世了。


    須知馬兒的壽命通常不過二十多年,而榴火又是戰馬,曾跟著她受過不少傷,或因此離去得稍早些——


    她本已接受了榴火離世的事實,卻沒想到,此時竟會突然在這芙蓉園內見到了它!


    一時間,隻若又逢舊友,失而複得。


    但眼下此情此景,未曾留給她太多欣喜感慨的餘地。


    眼看馬背上的明謹已經急紅了眼,常歲寧了然。


    倒難怪敢尋她阿兄比馬,原是仗著有榴火在。


    但榴火再好,他自身無能,騎術不精,難以駕馭,便難發揮出榴火真正的實力。


    蓋因真正的廢物,總有著化神奇為腐朽的能力。


    如今也就是榴火上了年紀,性子熄了些,不如從前性烈,換作十餘年前,他怕是連爬上榴火馬背的可能都沒有。


    “駕!”


    明謹麵現惱色。


    什麽先太子殿下的戰馬,什麽不輸赤兔,他看根本是徒有虛名誇大其詞!


    他本瞧著這馬老了老了些,看起來也仍然威風,可誰知真正跑起來,竟連常歲安騎著的那匹破馬都追不上!


    “今日若害本世子輸了,看本世子不將你扒皮拆骨!”


    “啪!”


    他揚起鞭子重重甩在馬兒身上,沉喝道:“駕!”


    榴火嘶叫一聲,往前奔去。


    此時一人一騎恰經過常歲寧前方不遠處,她幾乎看到了榴火因老邁而開始發白的眼圈與口鼻。


    常歲寧攥緊了拳。


    “呸,自己不如人,跟馬撒的什麽氣……”姚夏啐了一口,再看向領先的常歲安,微鬆口氣:“常姐姐,看樣子要比完了呢,隻剩最後半圈,常郎君贏定了!”


    然而明謹豈有可能眼睜睜看著常歲安得勝。


    他原本依仗著有榴火這匹傳聞中的神駒,想著必然能“堂堂正正”地贏過常歲安一迴,什麽武將之家,他就是要讓常家顏麵掃地,且要讓對方輸的挑不出說辭來!


    可現下……


    明謹咬了咬後牙。


    今日是他提出了這場賽馬,這麽多人都在看著……他是非贏不可的!


    他不單要贏,還要好好教訓教訓那小賤人的兄長!


    身下的馬在被他抽了一鞭子後,顯然快了些,是以他又一馬鞭甩過去。


    同時,他猛地拽緊韁繩,強行將馬兒微偏移了位置,正衝著前方的常歲安——


    明謹眼中浮現誌在必得的冷笑。


    不是戰馬嗎,戰馬應當很擅長傷敵吧?


    此馬體形尤為健碩,隻要撞上去,那常歲安連人帶馬必然不敵!


    隨著他再次一夾馬腹,被強行偏離了前進路線的榴火嘶鳴出聲。


    這聲馬鳴響徹馬場。


    榴火乃戰馬出身,身上有尋常馬匹沒有的殺伐煞氣,又因體型格外優越,在芙蓉園一眾被馴服過的馬匹間亦是極具威懾的存在。


    隨著它這聲嘶鳴,常歲安身下的馬匹似乎意識到了危險,忽然焦躁不安起來。


    “歲安兄當心!”


    “常郎君快躲開!”


    此時許多圍觀之人皆意識到了不對,其中與常歲安相熟的子弟,如崔琅等人便連忙高喊提醒。


    “我呸!”崔琅惱罵道:“倒與那昌淼不愧是表兄弟,都是輸不起隻會使陰招的下作玩意兒!”


    偏馬匹跑得甚急,距離所剩不多,眼看便要撞上歲安兄,料想便是神仙來了——比如他長兄在場,卻也根本來不及上前阻止!


    完了,這下歲安兄危矣!


    他也隻能事後再替歲安兄出氣了!


    在崔琅心中常歲安已然涼了一半。


    常歲安自是聽到了那些提醒的聲音,但此刻他身下的馬匹甚是狂躁,他一時急著控馬,實在無法顧及更多。


    其身後正快速逼近的明謹眼角揚起,已是勢在必得。


    常歲安那匹馬已經怕了,氣勢上就輸了,而他身下這匹戰馬無論是體形還是氣勢都占上風,照這個速度來看,撞飛對方不在話下!


    比馬嘛,磕磕撞撞在所難免。


    他又不曾在馬匹上做什麽手腳。


    況且是對方的馬突然畏懼不前,他隻不過是閃避不及而已!


    也在此次賽馬之列的昌淼,見此一幕,眼中閃現興奮之色,就差出聲叫好了。


    他還算克製,但一些圍觀的紈絝子弟,卻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叫喊了起來。


    也有人起哄地吹起了響哨。


    一時間,場上馬蹄聲雜亂,揚塵翻飛,議論叫喊聲嘈雜。


    而說來繁雜,這一切卻是同時發生,不過隻在短短片刻間。


    姚夏驚叫著捂住了眼睛,根本不敢去看常歲安即將被撞飛的情形。


    同一刻,有少女屈起了食指,湊到了唇邊。


    一聲清亮利落的哨聲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那即將相撞的人馬處,這哨聲在本就起哄聲無數的四下,並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但這哨聲於榴火而言,卻是世間最醒耳的存在。


    縱已十數年未再聽到過,但這自它還是一隻小馬崽初認主起,就已學會聽懂的聲音,在經過多年的沙場磨合之下,早已刻進了骨子裏,不可能忘得掉——


    一瞬間,它如同一名失去方向的將士,忽然得到了可奉行的軍令,服從執行是最基本的本能。


    不同的哨聲代表著不同的命令,此刻這命令是讓它立即迴去。


    榴火幾乎是頃刻間便停下了往前的動作,它依靠訓練有素的能力和健碩的四肢穩住身軀,然而明謹猝不及防之下,卻被這巨大的慣力猛然甩飛了出去。


    明謹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人已經“撲通”一聲重重摔趴在地。


    四下頓起驚唿聲。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讓後麵的昌淼來不及反應,而他騎著的也是一匹少見的快馬——


    就在明謹疼得咬牙切齒,勉強從趴地的姿態將身體翻過來時,昌淼的馬眼看已經來到了他身前。


    二人均大驚失色,昌淼急急勒馬。


    馬匹被迫拽停,猛地仰起上半身和前蹄,卻無法後退,須臾後那揚起的前蹄落下,便踩到了明謹。


    因有昌淼竭力控馬之舉,這馬蹄踩下去的力道相對而言便不算太猛。


    若踩在四肢軀體之上,疼是疼些,但想來不至於造成過於可怕的傷害。


    但……


    有一隻馬蹄落在了明謹雙腿兩股之間。


    啪。


    刹那間,明謹好像聽到了什麽東西碎裂的輕響。


    而後,他童孔劇顫,眼角好似頃刻間裂開,渾身抽縮著發出了殺豬般的痛叫聲。


    “啊——!”


    “表兄!”


    昌淼趕忙跳下馬來。


    明謹已經麵色雪白,疼得側縮成一團,雙手緊緊捂住兩腿中間的位置。


    昌淼見狀嘴唇一顫:“……?!”


    而他來不及去扶明謹,視線見那匹棕紅大馬如電般衝來,便趕忙往一側避開。


    但還是稍晚了些,那匹馬比方才在他表兄身下時的速度快了太多,他縱有避閃的動作,仍被撞到了一側肩膀摔飛了出去。


    榴火並未停下。


    其餘的子弟見狀驚散躲避。


    一時間,馬場之上混亂到了極點。


    姚夏怔怔地看著場上過於混亂的局麵。


    常家阿兄沒事……


    明家世子有事!


    她隻是短暫地閉了一下眼,怎就看不懂了呢?


    “女郎快跑!”一旁的女使抓著姚夏往一旁去,驚慌道:“那匹馬怕是發瘋了!”


    那樣壯碩的一匹馬,被撞上一下不得去半條命!


    “常姐姐!”跑之前姚夏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常歲寧。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將要觸碰到少女的衣袖時,卻見那少女非但沒有後退,反而抬腳迎上了前去。


    榴火是在找她。


    方才那哨聲雖讓榴火停了下來,但這過分久違卻又突然出現的命令同時也極易使榴火失控。


    榴火橫衝直撞,已奔出了馬道,眼看便要撞上一道月青色的身影。


    那是榮王世子。


    他因體弱之故並不精騎射,他本在馬場不遠處的湖邊吹笛,是因聽聞了明謹與常家郎君賽馬之事,才來了此處。


    麵對那疾馳而來的戰馬,他惶然後退,卻因動作太急而摔倒在地。


    “世子!”


    貼身內侍心驚肉跳地朝他奔來。


    眾人見狀色變。


    姚夏驚叫出聲。


    天爺,她又想閉眼了啊啊啊!


    可她不能!


    因為她的常姐姐已經快步跑上了前去!


    “寧寧!”常歲安見狀飛奔而去,邊緊張地喊道:“寧寧不可!”


    雖他還不知那馬的來曆,但此時看那匹馬顯然不是尋常馬匹!


    雖然這麽喊多少有點置榮王世子於不顧了……


    但肯定是他妹妹更要緊啊!


    可妹妹並不聽話。


    眾人隻見那少女一路跑上前去,迎著那狂奔而至的馬匹,竟是提身而上!


    一時間,眾人隻瞧見那少女的碧山色襦裙與輕紗披帛翻飛,她動作輕盈如一隻入雲之鶯雀,卻偏穩而有力。


    她的動作與時機好像都把控得一絲不差,因而竟當真在馬匹狂奔的情況下躍到了那馬背之上!


    上馬之後她立即握住韁繩,同時俯身壓低身子,雙腳緊緊控住兩側馬鐙,渾身如一張繃緊的弓,率先保證自己不會被立即甩落馬下。


    此舉惹起驚聲無數。


    那馬匹格外健碩,將馬背上的少女襯得愈發單薄弱小。


    這樣肉眼可見的力量懸殊,讓人很難樂觀看待接下來之事。


    果然那馬匹反應激烈,被少女強行調轉方向後繼續嘶鳴狂奔,速度如雷電,顛得那少女一側發髻散落開來,繡鞋也被甩掉一隻。


    常歲安嚇得已發不出聲音,唯有就近拽了一匹馬,當即躍上馬背去追妹妹。


    但那匹馬實在太快了!


    “大都督,那……那好像是常家娘子!”


    因聽聞有人擅自帶走了榴火,剛趕至此處的崔璟見狀麵色微變。


    “大都督,這可怎麽……”元祥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見身側的錦袍青年已快步朝最近的馬匹而去。


    此刻,那馬上的少女已改為了一手握韁繩。


    她將身子俯得更低,另隻手去環住馬頸,像是將它抱住。


    “榴火——”


    “再跑下去,我可沒命了。”


    “你縱是不小心弑主,也得依軍規處置。”


    是它熟悉的動作,語調也是熟悉的,隻是那聲音因劇烈的顛簸而有些高低起伏不定——


    馬鳴聲響起。


    馬蹄聲慢下。


    因馬匹狂奔而揚起的煙塵漸漸消散間,那原本俯身在馬背上的少女慢慢坐直了起來。


    她發髻散開了一半,濃密烏發半垂墜,赤金南珠釵搖搖欲落,卻不給人半分狼狽之感。


    她身下的馬匹越來越慢,幾乎是溫馴地載著她走來。


    本欲迎麵將榴火截下的崔璟,此時停了馬,就這樣坐在馬背上,看著那一人一騎緩至。


    這次他又做了一件多餘的事,這次他仍未幫上她什麽忙。


    但這次,好像……哪裏有些不太一樣。


    看著那少女乘馬漸近,此一刻,他好似又聽到了唿嘯的風雪之聲。


    他第一次見榴火時,便是在那個雪天。


    他第一次見到那樣健碩威風的馬,它有鐵蹄,有盔甲,像是一位氣勢凜然的將士,載著它的主人自風雪中而來,而後靜立,與它的主人一同看向他。


    正如此時此刻,它與那馬上的少女一同看向他——


    崔璟無聲握緊了手中韁繩,眼底似也有風雪聲湧動。


    “寧寧!”


    常歲安的聲音將他拉迴了現實。


    那少女已經下馬。


    很快,許多人朝她跑來,詢問她可有受傷。


    崔璟靜靜看了那少女片刻,確定了她的確沒有受傷之後,抬腳走向不遠處,彎身撿起了那隻藕色的繡鞋。


    他下意識地抬手拂去其上灰塵草屑。


    而後走迴到她麵前,遞與了她。


    “多謝崔大都督。”常歲寧接過,由喜兒替她穿上。


    崔璟的視線再次落在了榴火身上。


    它好像得到了某種安撫,再無躁動之氣,卸下了一切攻擊性,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守在那少女身邊。


    這時,有一聲顫抖著的怒吼響起。


    “來人……給我剝了那匹瘋馬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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