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怒吼正來自明謹。


    他受傷倒地難以起身,方才眼睜睜看著榴火失控,又眼睜睜看著常歲寧將其製服,且人和馬都毫發未損,這叫他一時更是怒火中燒。


    憑什麽隻有他受了傷!


    但常家兄妹在此事中與他並無直接衝突,於是他隻能將這怒火悉數發泄到那匹將他甩出去的先太子戰馬身上。


    他口中叫嚷著要將榴火殺了剝皮。


    終於得以與主人重逢的榴火,此刻姿態安然放鬆,若非顧及戰馬的高大形象,職業素養在此,它是要歡喜的在地上打滾的。


    至於明謹的喊打喊殺,它一無所察。


    它也無需有什麽察覺——


    “榴火乃我玄策府戰馬,是我使人安置於此,未經準允,明世子並無權擅動。”崔璟看向不遠處被小廝扶著半坐在地的明謹,語氣微冷:“我尚未追究明世子之過,明世子何來的資格揚言要處置於它?”


    這話是很不好聽了。


    眾所周知,這位玄策府的崔大都督說話一貫不好聽,但當下如此,卻也是少見。


    竟像是被觸碰到了什麽底線。


    四下氣氛因那青年那一番話陡然變得緊繃,眾人皆安靜下來,那些圍在明謹身邊的子弟們,一時都不敢出言幫腔。


    他們平日裏縱是再如何橫行,但那也是分人的——對方出身崔氏,手握玄策軍兵權,有著實打實的功勳……不是他們能得罪得起的。


    是以明謹雖胯下疼極,此刻卻也隻能咬緊了牙關,親自上陣:“崔大都督好大的威風,玄策府之物又如何,不過一個畜生而已,我竟也處置不得嗎!”


    “它名喚榴火,乃是先太子殿下的戰馬。它曾替大盛立下的功勳,莫說是明世子,便是尋常官員也無從與之比較——”


    崔璟看向明謹:“故而,你非但處置不得,尚需為今日擅動之舉受到應有之懲處。”


    “你……”明謹氣得渾身發顫,這崔璟竟是在罵他比不上這個畜生嗎!


    “啊,我知道了!”常歲安恍然大悟,欽佩地看向榴火:“原來它就是先太子殿下軍中的那位一品帶蹄護衛!”


    眾人:“……?”


    先太子殿下軍中……竟還有這種官職?


    “那它可是有官職在身的!”常歲安道:“自然不是誰都能夠擅自騎用打殺的!”


    “放你娘的屁!”明謹怒罵道:“我今日就非剝了它的皮不可,我看誰敢攔!”


    崔璟未再多看他一眼,隻朝常歲寧伸出了手去:“交給我吧。”


    常歲寧沒有猶豫,將手中的韁繩遞了過去。


    若說當下誰能真正護榴火周全,那便隻有崔璟。


    她如今是常歲寧,同榴火並無幹係,沒有如崔璟一般充足的立場與權力。


    崔璟接過韁繩之際,看到了少女滲出了血跡的手掌。


    但她好像並無察覺。


    崔璟將榴火交給了元祥,“帶迴馬廄讓人好生看管,無我準允,任何人不得接近。”


    榴火在芙蓉園內有自己單獨的馬廄,裏麵住著包括榴火在內的三匹馬。


    “是。”


    元祥接過韁繩,試著將榴火牽走,但拽了拽,榴火卻不肯動。


    元祥一愣。


    榴火這是怎麽了?


    “迴去吧。”常歲寧抬手摸了摸榴火的脖子,盡量讓自己的動作和語氣聽起來足夠客套而非親昵:“我會常去看你的。”


    榴火的耳朵動了動,一隻往前,另一隻支棱著往後。


    這是它感到疑惑時的反應。


    主人的語氣怎麽怪怪的。


    它可是榴火啊!


    又不是外麵那些陌生的馬!


    常歲寧平靜地錯開視線,裝作沒看到它疑惑的耳朵。


    好在榴火對她的話一向足夠服從,雖不解“主人在說什麽鬼話”,但還是照辦了。


    榴火跟著元祥離去,不時迴頭看上一眼。


    見馬被帶走,明謹的叫嚷聲更甚。


    但無人在意。


    常歲安看向走遠了的榴火,不由道:“寧寧,你發現沒有,它好像待你很是親近!”


    常歲寧:“……到底我於騎禦之術上一向很有天分。”


    她一副“想我如此奇才,得個把馬兒青睞也是理所應當”的模樣。


    常歲安也很理所應當地被說服了。


    站在常歲寧身側的姚夏則被徹底迷住,一時說話不得,隻能微仰著臉癡癡地望著常家姐姐。


    至於明謹仍不死心的罵嚷聲,根本沒在聽的。


    明謹越罵越氣——見鬼了,都沒人在聽他說話的嗎!


    下一刻,總算有人理了他一理。


    “我說你這人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分明是你欲驅馬撞歲安兄在先,隻因騎術不精反被甩下,自個兒沒用,怪人家那位馬將軍作甚?”


    明謹抬眼看去,嘴唇一顫——又是姓崔的!


    他剛要迴嘴,便見崔琅伸手指向了一旁的昌淼:“再者說了,你這身上的傷,分明是他的馬踩的,你怎麽連賬都算不明白呢?”


    這句話提醒到了明謹。


    他定定地看向昌淼。


    沒錯,那匹將他甩下來的瘋馬固然該死,但他的傷,是昌淼這廢物造成的……


    “表兄,我……”鼻子還在流血的昌淼臉色一白:“我當真不是有意的!”


    誰知道那馬蹄子像是長了眼睛似的,踩在哪裏不好,竟偏偏……


    心驚膽戰的昌淼下意識地看向自家表兄胯下。


    被他這麽一盯,明謹羞惱交加,當即扶著小廝便要起身去揍昌淼。


    然這般一動彈,牽動了傷處,更為洶湧的疼痛感頓時襲來,那殺豬般的叫聲便再次響起。


    “世子!”


    “還愣著幹什麽,快抬表兄去看醫官!”


    一陣混亂過後,慘叫不止的明謹很快被抬離了此處。


    那些明謹的擁躉者也紛紛離去。


    “那位常娘子……瞧著像是有真本領在的,單看方才其禦馬之舉,便可見不是尋常花拳繡腿!”


    那雙手連那麽烈的戰馬都能降馭,若握成拳頭打人一定很疼!


    當初明世子是怎麽挨的打……他們此刻算是真正想明白了!


    不過,他們方才起哄叫好的聲音……應當也不是很大吧?


    膽子小的此刻便甚覺不安,頭也不敢迴地快步離去,唯恐被盯上。


    耳邊終於清靜下來,常歲寧這才看向常歲安:“阿兄今日答應明謹與之賽馬,是否有些衝動了?”


    “是。”常歲安反省道:“都怪我腦子一熱中了他的激將法,隻當檢查了馬匹沒有被動過手腳便不會有其它問題了……若非是先太子殿下的神駒有靈性,我今日必有血光之災。”


    他並不找借口給自己開脫,而是認真保證道:“這迴是我錯了,但再不會有下次了!”


    常歲寧點頭:“阿兄能這般想,今日之事便不全算壞事。”


    若能借此長個記性,下迴再遇類似之事便可避開許多麻煩。


    常歲安還待反省時,榮王世子在內侍的陪同下走了過來。


    “多謝常娘子相救之恩。”榮王世子施禮道謝,手上捧著常歲寧方才掉落的披帛。


    崔璟看過去。


    喜兒上前福身,將那披帛接了過來。


    常歲寧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豈隻是舉手之勞。”榮王世子看向麵前少女,眼神感激:“方才那般危急情形,縱說是常娘子冒著性命之危出手相救也不為過……”


    常歲寧:“……”


    那倒真沒有。


    她的馬她有把握,性命之危談不上。


    而榴火是因聽到了她的哨聲才忽然失控,她需要保證無辜之人的性命安危不受波及。


    看著麵前那張與她那位小王叔頗神似的臉,她道:“世子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還是先迴去請醫官看一看為好。”


    上迴在大雲寺,對方便曾因受驚而犯過喘疾。


    “多謝常娘子。”李錄再行一禮:“我會同聖人稟明常娘子今日相救之恩,待迴城後再行登門答謝。”


    常歲寧婉拒道:“不必麻煩。”


    李錄未置可否,又向崔璟等人點頭致意,方在內侍的陪同下離開了此處。


    常歲寧等人便也出了馬場。


    姚夏去尋了兄長姚歸,崔琅拉著常歲安在後頭說話,常歲寧便與崔璟走在最前麵。


    “……那既是先太子殿下的戰馬,為何會在這芙蓉園中?”常歲寧拿閑談的語氣問道。


    “此前是養在玄策府內的。”崔璟解釋道:“隻是玄策府終歸是辦公之處,養馬之處擁擠了些,榴火已不必再上戰場,我便將它送來了這芙蓉園安置——”


    芙蓉園的馬場寬闊且有大片草地,很適宜榴火在此養老。


    常歲寧這才了然。


    所以之前阿點的“榴火已經不在了”,指的隻是榴火不在玄策府了?


    這傻點,害她以為榴火英魂早逝了。


    崔璟繼續道:“這些年來榴火在此處的日子倒也還算過得去,它如今有一妻一子在此同住,平日裏並無人打攪。”


    常歲寧:“?”


    竟還娶妻生子了?


    如此一說,她倒錯過了榴火的喜酒和它崽子的滿月酒……


    她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青年。


    他連玄策府的一匹馬都安置得這般妥帖,甚至還給包辦操持了婚姻大事,且言辭間待榴火很是愛護甚至是尊重。


    由小見大,玄策軍交到這樣一個人手中,實在是個很好的歸宿,莫說她活過來了,縱是真的死透了,在九泉下也能瞑目了。


    常歲寧不禁真情實感地道:“崔大都督,你可真是位好人。”


    崔璟:“……是嗎。”


    生平第一次得到如此簡單直白的誇讚,一時竟有些不甚自在。


    他好似扯開話題那般問:“……榴火非尋常馬匹可比,你方才不怕嗎?”


    常歲寧搖頭。


    她此時若說怕,那便太假了些。


    崔璟看向前方:“上次在大雲寺,麵對神象發狂時你似乎也不懼——”


    “事到眼前,無甚可懼的,況且恐懼無用,隻會使人退縮。”常歲寧也看向前麵的小徑,隨口道:“須知恐懼也是會恐懼的,當你跑向它時,它便落荒而逃了。”


    崔璟濃密的眼睫微動。


    所以,她也並非生來無懼。


    而是在與恐懼的對峙中勝出了。


    可第一次對峙時呢,在尚且不知恐懼也會落荒而逃的未知之際,她是以怎樣的心情跑向恐懼的?


    他想了許多。


    甚至,他心中出現了一個……不可言說的隱秘猜測。


    青年清冷目色平靜,然在這人世間二十餘年,他內心深處卻從未如今日這般翻湧不息,起先那個不切實際的妄念,在雪原之上亮起了第一粒火星。


    但說不清是出於怎樣的心情,此時的他選擇停下了試探。


    或是不敢急於求證,或是……不願冒犯於她。


    無論是哪一個她。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有清風拂麵時,他問:“你是否有意太子妃之位?”


    他問的直接,常歲寧答得也幹脆:“我並無意。”


    崔璟頷首:“好。”


    那他知道了。


    常歲寧下意識地看向崔璟,剛要說話時,有常闊身邊的近隨尋了過來。


    近隨詢問罷馬場之事,見兄妹二人無事,才道:“……將軍請女郎過去說話。”


    “一同去吧。”崔璟道。


    這個時候常大將軍喊人過去說話,為了何事是明擺著的。


    常歲寧點了頭。


    多個可信之人一同商議對策總是好事。


    待來到常闊臨時的住處時,常歲寧才知道姚廷尉也在。


    崔璟與常歲寧一同走進來的一瞬,便招到了姚翼的眼神注視——崔大都督怎麽也來了?


    崔璟也看向他——姚廷尉為何也在?


    片刻後,二人又齊齊看向常闊。


    二人的眼神仿佛在傳達著同一種遲疑——互相認為對方好像不合適參加接下來的談話。


    “……”常闊愕然一瞬,笑道:“都不是外人,坐下說話吧!”


    他與崔璟相熟多年了,至於姚廷尉麽,耐不過對方死皮賴臉地硬蹭了這半年,偏寧寧也很樂意與對方互蹭……倒也真就這麽蹭出了些信任和感情來。


    姚廷尉不這麽認為。


    如今滿京師都知曉他也算常家女郎半個阿爹,可這一向不近人情又十分紮眼的崔大都督不算外人,這又是怎麽個說法呢?


    但大房阿爹都點頭了,他這做外室的,便也不好多嘴。


    幾人便坐下說話。


    在談正事之前,崔璟開口說了句話,語氣聽似隨意,實則思索再三——


    “先將傷口清理了吧。”


    常歲寧反應了一下——什麽傷口?


    “……”崔璟頗覺無話可說,看向她的手。


    常歲寧低頭一瞧,這個啊。


    這算什麽傷口,小小擦傷罷了。


    常闊與姚翼這才瞧見她手上有傷,忙讓喜兒去取了傷藥來。


    三人就這麽盯著喜兒替常歲寧處理傷口,姚廷尉甚至果真湊上了前來盯著:“……不會留疤吧,不會耽誤日後拿筆吧?可要請個醫官來瞧瞧?”


    喜兒壓力甚大。


    常歲寧也未好到哪裏去。


    待上罷藥,方覺鬆一口氣:“……好了,咱們說正事吧。”


    崔璟看向常闊與姚翼。


    他需要先聽一聽常大將軍他們是否有更可行之策,而後再決定自己是否要開那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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