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化十年,是李歲寧稱帝的第一個十年,也是大盛氣象欣欣向榮的十年。


    而這一年,似乎也是充滿離別的一年。


    自前年起,褚晦便有些不記事了,有時話到嘴邊,經常會喊錯兒孫們的名字。


    當然,老太傅不免埋怨這是因為家裏兒孫太多,才叫他記混了去。


    大家不敢反駁這話,私心裏卻有些擔憂,頻頻去尋孫大夫詢問。


    太傅的脾氣因此愈發差了,一世聰明絕頂的人,很難接受自己記性變差,腦子再不聽使喚的事實。


    如此之下,本就圖清淨的老人輕易不願再與人往來接觸,就連拿著魚竿來蹭釣的喬央也數次被阻之門外,或是任由他自去垂釣,太傅則在別院裏不肯出來。


    越是如此,褚家的晚輩們便越是放心不下,隔三岔五便來探望,因人多,你隔三我岔五,卻也日日不斷有人來。


    太傅暴躁地趕人,拐杖都丟斷了好幾根,脾氣之烈更勝年輕時……對此,孫大夫給的建議是:寵著。


    直到有一日,褚家人發現老人的脾氣突然變得和緩了。


    但孫大夫卻說,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


    老太傅越來越糊塗了,逐漸開始認不清人,說話也顛三倒四,譬如曾孫侍奉他拿草藥泡腳,他不樂意泡,推說太燙,卻氣哼道:「老夫的手都要被你這黃毛小兒給燙脫皮了。」


    而這位名喚褚默的曾孫侍奉了老人家好幾日,老人家卻轉頭問仆從:「近來怎不見褚默過來?又出去遊學了?」


    聽仆從說到聖人和太女殿下要過來,坐在車椅上的老太傅反應了一會兒,問:「哪個太女?噢,好好……那個搗蛋鬼啊。」


    說著,思索著問:「這小娃娃,該過四歲生辰了吧?老夫該備一份禮……」


    「我要過八十大壽啦!」


    五歲的阿蘊突然從他身後冒出來,在他麵前叉腰:「您要備一份大大的禮!」


    「哎呦呦……」老人哈哈大笑起來:「了不得啊,你要同老夫一般大了!來來來,讓老夫看看,你長幾根白頭發了……」


    阿蘊也很配合,端著一張圓圓的笑臉,湊近了讓老人數自己並不存在的白頭發。


    李歲寧和崔璟笑著走過來。


    老太傅看向那一身常袍的天子,笑哼道:「李尚,你教的好女兒啊……同你一樣,嘴裏沒一句實話!」


    聽得這聲錯喚的「李尚」,仆從們心中微驚,生怕這位天子不悅,但天子十年如一日,隻笑著推過老師的車椅。


    七月末,正是初秋賞景時,崔璟帶著蹦蹦跳跳的女兒跟在後麵看花看草。


    走了一段路,怕李歲寧推得累了,崔璟便接過車椅來推。


    李歲寧和女兒一左一右跟在車椅旁,陪著老人家說話。


    老人家出題考阿蘊,但阿蘊答出時,前者卻已忘了自己出了什麽題,因脾氣和緩了,反而笑著自嘲打趣:「釣了一輩子魚,到頭來成了個魚,轉頭就忘……」


    李歲寧:「縱然是魚,您也得是刺最多的那一條。」


    「可不是麽。」老太傅在鬥嘴裏腦子依舊靈敏:「否則怎麽成日被你挑刺?」


    師生二人如此鬥了一路嘴,老太傅隻覺腦子好像都靈光了不少。


    而從此一日算起,不過隻一月光景,老人的身體情況再度急轉直下。


    孫大夫已想盡了一切辦法,但老人年紀到了,十年前又曾受過一場那樣的重傷,這十年來全靠著不計代價的調養在續命。


    李歲寧剛結束早朝,連龍袍都未換下,便出宮趕了過來。


    病榻前圍滿了哽咽落淚的褚家兒女和小輩們,聽聞聖駕至,紛紛


    行禮,讓開了一條道。


    病榻之上,那已識不出任何人,一直未有開口說話的老人,見到學生來,竟然伸出了一隻枯瘦的手,還算清醒地開了口:「來了……」


    李歲寧撲跪在榻邊,握住那隻手:「是,學生來了。」


    褚家人暫時退去了外間守著,一早便趕來的崔璟靜靜陪在李歲寧身後。


    「哭了啊。」老人還有力氣和心情嘲笑一下學生:「稀奇咯……」


    「不哭。」老人旋即緩聲寬慰:「去歸枯榮方為自然之道……我等不枯,後人何榮。」


    這近乎是安慰小孩子的溫和語氣,李歲寧幾乎要泣不成聲,說出的話也像個孩子一樣任性:「可是老師……我想您一直陪著我,我想永遠做您的學生。」


    「我自當永遠是你的老師,你還想賴掉不成……」老人慢慢地說:「可你不必永遠隻做我褚晦一人的學生,你要永遠做這世道的學生……」


    老人含笑抬起枯皺的手,輕輕落在李歲寧的肩膀上,那龍袍質地世間無二,讓老人眼中笑意更深了些。


    他輕輕拂去其上並不存在之物,笑著說:「因為我的學生,如今不再是小可憐,而是大陛下咯……」


    李歲寧頓時淚如雨下。


    那隻仿佛在替她拂去肩上舊傷與雪花的手,慢慢無力支撐,將要滑落時,李歲寧忙去伸手托握住。


    那手慢慢反握住她的手,老人低聲說:「怎麽這樣涼……」


    說話間,老人有些艱難地抬過另一隻手,雙手覆握住學生的手掌,要替她暖一暖。


    他似察覺到自己的手也並不夠溫暖,是以又慢慢將學生的手捧到自己麵前,輕輕嗬氣。


    無數個夢中,一望無際的雪原上,每當那滿身鮮血的學生披雪走來時,他總會拚盡全力奔過去,替學生拂去身上的雪,捧起學生血淋淋的手,試圖為學生取暖。


    夢中環顧四周,見沒有可以拿來生火的東西,他甚至急切地想過要將自己焚在此處,為學生燒起一團取暖的火。


    老人此刻的神識已經混沌,但仍怕學生受冷。


    他微弱的唿吸已不複溫熱,然而這口嗬氣,卻灼熱了李歲寧的手指掌心,仿佛把她餘生將要經曆的寒冷都一並帶走了。


    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沒有錐心刺骨的告別,沒有鄭重其事的囑托。


    隻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用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口氣,試圖為他的學生取暖。


    李歲寧反握住那兩隻手,抵在額頭上,閉目淚如泉湧。


    崔璟眼中溢出一絲淚光,屈一膝跪下相送。


    半打起的竹簾外,見到護聖親王行此大禮,褚家人忽然爆發出悲痛哭音,湧了進來。


    天子在這座別院中守了足足五日未曾離開。


    崔璟每日往返皇城與別院之間,白日裏在宮中詢問阿蘊之事,代李歲寧料理事務,主持局麵。晚間則陪著她,由她抱著無聲哭了一場又一場。


    一個已經登基十載的君王,就連幼時都甚少掉淚的人,卻在這短短五日裏仿佛要將一生的眼淚都掉盡了。


    褚晦生前有言,不必再將他折騰迴城中治喪,他就在這裏,安安靜靜地走,葬在此處就很好。


    法事由無絕主持,許多宗親官員與文人紛紛前來吊唁送別,喬央和湛勉皆哭得大病一場。


    下葬當日,滿頭已找不出一根烏發的金婆婆也在小輩的陪同下過來了。


    送完老師最後一程的李歲寧,獨自在別院中靜坐了小半日。


    待她從老師的書房中推門出來時,卻見崔璟與阿蘊正等在外麵。


    再往後看,魏叔易與阿點,姚冉等人竟也都在


    ,以及常歲安,姚夏,崔琅,喬玉綿,喬玉柏等人,還有一群被喜兒和翟細帶著在月洞門外玩鬧的孩子們。


    李歲寧心下忽而安定充盈,走下石階去,在眾人的陪伴下離開別院。


    已是秋分之末,出了別院,天地山水間一片青黃相間,正是枯榮交替時。


    眼見著母親經曆了一場喪師之痛的阿蘊,此刻正仰頭問她的老師:「有朝一日,魏相也會死嗎?待到那時,魏相想葬在何地?」


    「……」魏叔易不好對天子發作,於是微微笑著看向崔璟:「崔令安,管一管你的女兒。」


    崔璟隻當沒聽到,繼續往前走著。


    前側方現出溪流蹤跡,阿蘊突然說想去抓魚,小手一揮,唿朋喚友:「莞莞,喬渡,崔繹崔箏,百獸將軍……隨我一道!」


    「殿下怎麽隻喊他們,臣也想同去啊!」崔琅說著,拉起喬玉綿:「綿綿,走,捉了魚再去看嶽父!」


    常歲安和姚夏一個比一個更放心不下女兒,連忙都跟了過去。


    崔璟則看向魏叔易:「魏相,管一管你的學生。」


    魏叔易欲與他好好地辨一辨,忽聽得那邊太女殿下出師不捷摔了個狗啃泥,到底是無奈跟了過去,納悶歎息:「究竟是哪輩子欠下的債啊……」


    喬玉柏原還跟在天子和護聖親王身後,待一迴神,眼見周圍隻剩自己一個多餘的了,趕忙也去了溪邊。


    元祥與喜兒及翟細等宮人,皆遠遠跟著。


    溪邊很快盈滿了玩鬧嬉戲聲。


    崔璟挽起了李歲寧微涼的手。


    李歲寧反握住他,轉頭與他道:「崔璟,你務必要活得久一些。」


    「放心。」崔璟拿允諾的語氣道:「此一生在這人世間,我必會與陛下同進退,共枯榮。」


    李歲寧便問他:「下輩子呢?」


    崔璟:「也一樣。」


    「嗯。」李歲寧看起來很滿意地點點頭:「朕心甚慰。」


    崔璟不禁笑了。


    二人攜手,慢慢走進深秋微涼的清風裏。


    ……


    (全文完)


    ……


    ——非10於2024年9月30日淩晨2:5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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