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天近拂曉之際,大理寺、京衙等處的牢房中陸續有人被放了出來。


    李歲寧未破城前,禁軍在城中四處抓捕文人百姓,各衙牢房幾乎都被填滿。此刻他們突然被放出來,大多數人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先前被關在大理寺牢房中,他們固然也曾以耳貼壁,嚐試分辨外麵的動靜,但僅能聽到極細微雜亂的聲音,唯一可確定的是慘叫廝殺聲……他們下意識地隻作是李隱的人在大開殺戒。


    他們在牢房中痛斥大罵,吵嚷著要出去,約是過了正午,一名獄卒匆匆而來,隔著牢欄小聲告訴他們:切莫再衝動喧躁,是皇太女入京了!城中此時正在廝殺!大軍已往皇城去了!


    眾人大感震驚,卻很難徹底聽信這獄卒之言——皇太女不是已經殞身北狄了嗎?怎可能突然出現在京畿!


    他們向那獄卒追問詳細,那獄卒也答不出具體,外麵殺得正是兇猛時,大理寺衙門緊閉,沒人敢在這等關頭出去探聽消息。


    牢中眾人便更難信服了,直到天色黑下,牢房裏的喧嘩才終於有減弱的跡象,如此折騰一整日,任誰也餓得沒氣力了。


    有人向獄卒討要飯食,那獄卒倒也很好說話,不多時便帶著幾人提著幾隻裝滿了熱騰騰鹹粥的飯桶,一摞粗瓷大碗,隔著牢欄給眾人打飯。


    餓得極了也顧不上挑剔滋味,一名身著長衫、身高近八尺的壯實文人,將空了的碗伸出去,拿一口齊魯口音要再來一碗。


    那獄卒又給他添上幾勺,邊嘀咕一句:【閣下這飯量胃口可與常家郎君一較高下了……】


    那文人聽著這句,不由問:【哪個常家郎君?】


    獄卒卻顧不上與他細說什麽,已接著去前頭給其他人打飯去了。


    分完飯食後,那獄卒離開,約過了一個時辰,去而複返,這次的語氣愈發篤定了,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打探清楚了,確是皇太女殿下入京了!】


    又安撫眾人,此時外頭正在追捕李隱和他的殘部,待晚些局麵穩當了,再放他們出去。


    牢房中變得喧囂,本打算吃飽了睡一覺的人頓時精神百倍,雙手扒著牢欄與那獄卒詢問究竟。


    獄卒眉飛色舞地向他們講述聽來的消息,包括城中無數人自發為太女開道的盛景。


    眾人聽得又激動又嫉妒,牢欄都要摳爛了——若非被逮來此處,他們也會是為太女開道的那個人!


    直到天色將亮,李隱已被太女親自拿下的消息傳來,而一支玄甲軍正式接管了大理寺。


    那嗓子已經說啞了的獄卒跟著自己的上峰,伏地而跪:「小人願效忠太女殿下!」


    說來慚愧,這類似的話,他這兩年可沒少說,卞軍入城時,李隱入城時……他都這樣跪下表過忠心。


    他就是個懦弱的無名小卒,身後有一家老小,拋頭顱抗爭的事他做不來,也比不上那些一腔熱血被關在牢中的文士們。


    獄卒將頭埋得很低,但從私心裏說,他這一迴,跪得最是甘心。


    皇太女四處平亂,他萬分欽佩這樣的人,就像先太子一樣。而他今日才知道,先太子竟也是女子,和皇太女一樣的女子。


    獄卒支起耳朵聽著,聽到那群玄甲軍未有發難之意,便安心地鬆了一口氣。


    之後,他奉命打開了牢門。


    那些文人們湧出大理寺。


    前後門處皆有玄甲士兵把守,天色尚未完全放亮,那些士兵們身上似乎還沾染著潮濕的血腥氣,叫人不自覺便生出畏懼。


    有人向他們走來,卻是兩名女子。


    走在前頭的是郝浣,她披著甲衣,除下了頭鍪,綁得很結實的發髻稍有些淩亂,卻與她更添兩分英氣


    。


    慢後她半步的是吳春白,她跟隨李歲寧自洛陽而來,一直在城外大軍中靜候消息,是晚間才入的城,行走各處安穩人心。


    有文人認出了吳春白,她昔日為京師第一才女,常出入花宴詩會,讓人印象深刻,隻是眾人都未曾想到這位閨閣才女,此時竟會與皇太女的大軍一同出現。


    吳春白向那群文人們施了一禮,道:「太女殿下言,有如諸位寧將生死置之度外,也要為蒼生求公者,大盛興盛之日必不遠矣——」


    「今日之戰承蒙諸位相助,我代殿下向諸位道謝。」


    看著那再施禮的女子,聽著這一句「代殿下道謝」,眾人或受寵若驚,或覺自己當不起,更多的卻是難以言說的觸動。


    他們今日經曆了一場生死,眼見高樓塌陷,震動悲怒卻也心生絕望。


    而於這絕望之間,忽聞那救蒼生者自北狄歸返,力挽狂瀾,並救他們出生死牢獄,卻又反與他們道一句謝……此中心境,非親曆者無法體會言明。


    他們終其一生,隻怕也忘不掉這一句道謝,這一聲「承蒙諸位相助」了。


    他們向吳春白深深施禮還之,有人灑下熱淚。


    離開大理寺,長街之上格外寂靜空曠。


    白日裏的那場混亂,有文人衣衫被扯破,發髻散落,鞋履也不知所蹤,此際赤足奔走,卻未覺有失尊嚴。


    今日時局既定,北狄之戰既勝,便無人可以奪去他們的尊嚴。


    是以即便此一時衣冠不整,他們卻也自覺開闊落拓,於淚水中環顧四下,不禁啞聲高唿:「——天不亡大盛!」


    霧藍天穹下,有人跪在長街之上,向天地以及這天地間殘留的血跡鄭重叩首。


    他們堅信,這些血跡終會成為公道盛世的土壤。


    登泰樓也終於打開了大門,那些文人們爭先恐後地湧了出去。


    孟列目送那些激動的文人離去,讓掌櫃的備酒來。


    掌櫃的不禁訝然,東家甚少飲酒,且這才一大早,就要喝上了?


    孟列轉身往樓中走去,笑著說:「今日當慶賀。」


    掌櫃的忙笑著應是,抬腳跟了進去。


    與此同時,刑部衙門外,喬玉柏和一群監生們,終於等到喬央被放了出來。


    「阿爹!」喬玉柏含淚上前:「您沒事吧!」


    國子監外分別時,他當真以為要失去阿爹了。


    喬玉柏此時仍在後怕。


    那些禁軍將喬央從國子監帶走之後,那禁軍統領在路上目睹了城中幾近無法壓製的亂狀,那過於洶湧的民意人心,讓其心中不免生出兩分搖擺——


    那名統領思來想去,最終選擇將喬央單獨押入刑部大牢,名曰,等待新帝事後下令裁決。


    但「新帝」未來得及下令,甚至未來得及成為真正的新帝,反而是皇太女大軍入京的消息率先傳來。


    喬玉柏很難不後怕,若非大軍及時入城,阿爹即便暫時被收押於刑部大牢中,卻也絕對不可能活得過半月之期。


    寧寧打亂了他們的計劃,卻也救下了他們。


    喬玉柏此時便哽咽道:「阿爹,是寧寧迴來了……」


    「我已經知道了,知道了……」喬央打斷兒子的話,突然抬腿離開。


    還沒來得及訴說幾句的喬玉柏忙要追去:「阿爹!」


    卻聽自家父親頭也不迴地道:「勿要跟來!」


    喬央甩下兒子,直奔內宮而去。


    宮中各道均有重兵把守。


    因有唐醒令人為喬央帶路,喬央才得以暢行無阻。


    一路問詢,跨過一道又一道宮門,喬


    央最後卻是來到了象園外。


    此時天光已白,身穿黑袍的女子就坐在象園大門外的石階上。


    這樣重要的一日,她卻獨自來了這偏僻處靜坐。


    就和從前打了勝仗之後,也總喜歡一人呆著時一樣,竟是從未變過。


    見他來,那少年女子向他招了招手。


    淚光模糊,喬央看不清她的神情。


    喬央上前數步,再難壓製諸般情緒,撩起長衫,鄭重地行禮拜下。


    這是一場不需要試探印證的重逢。


    「別跪著了。」女子的聲音響起,她似乎輕拍了拍身側的石階位置:「來與我同坐。」


    好一會兒,喬央才得以直起身。


    喬央最終在李歲寧下方一節石階上坐下,揩去眼角的淚,才啞聲問:「殿下怎獨自來了這偏僻處?」


    「依稀記得此處有一棵棗樹。」李歲寧看向左前方,道:「過來瞧一瞧,果然還在。」


    喬央循著她的視線看去,老棗樹下方生著青青雜草,草間靜靜躺著一隻白玉酒壺。


    李歲寧將雙手撐在身側的石階上,任憑自己有些出神地說:「這一迴,我贏得格外輕易,很覺坐享其成。」


    這最後一戰,她本做好了持久對峙的準備,卻沒想到自北狄迴來,便可直奔京畿,僅用了一日,即坐在了這舊時之處。


    她說:「能這般輕易,是因為有駱先生,老師,你們替我謀劃而來,這一局是你們替我贏下的。」


    喬央卻不讚成:「這仍是殿下所贏。」


    「此為人心。」喬央說:「而自古人心最難贏得。」


    此局非是單憑他們幾人可成,這之後自有千萬萬人心做網。


    而贏得這人心的漫長過程,又何談輕易?


    這兩世以來,她行事又何曾容易過?


    若能叫她覺得容易一些,也叫這苦難蒼生容易一些,便是他們這些追隨之人的莫大榮幸了。


    這世間不能隻有一位英雄,否則是對其他人的不公,更是對英雄的不公。


    那樣的不公已經有過一次,便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助殿下,亦是助蒼生。」喬央道:「殿下與蒼生同道,才會得蒼生相助。」


    她不單是同道者,更是開道者。


    因此唯有她能成為蒼生國運的化身。


    她所得到的一切,即便是她口中的「坐享其成」,亦是她應得配得之物。


    晨風吹拂棗樹葉,發出沙沙聲響,也將空氣中的酒香送到更遠處。


    酒香飄飄浮浮,是祭奠,也似慶賀。


    朝陽升起時,喬央的身子躬低了些,慢慢搓了搓手,幾分局促地道:「先前屬下不知真相,多有冒犯殿下,還請殿下大人不記小人過……」


    李歲寧吹著涼涼的晨風,隨口道:「三爹何出此言啊。」


    喬央麵露惶恐苦色,忙起身連連施禮告罪。


    朝陽明亮,一聲悠長空靈的象鳴聲響起。


    喬央忙趁機拍馬屁:「太平有象,可望在即,好兆頭啊。」


    李歲寧慢慢起身來,再次看向棗樹下的酒壺,片刻後,目光漸漸投遠。


    她不會辜負相助者,更不會辜負自己,太平之象,不拔之基,將在她手中開啟。


    朝陽一寸寸掃去藏在這座皇城角落中的陰霾。


    京師各處,對李隱殘部餘黨的清除還在緊密地進行著。


    三日下來,京城內的局麵大致安定。


    這三日間,大多宗室和官員們都在家中關門壓驚,這也不能怪他們不中用,雖說官場沉浮乃是常態,但這數年間的沉浮幅


    度,對正常人來說還是太密太超過了。


    一些宗室人員們剛壓下驚,便開始揣摩起那位皇太女的性情,雖說同樣姓李,但人家可沒靠過李家,純粹是一路殺過來的,這樣靠殺伐起家的一個人,得是個什麽性子?她也沒提召見他們,叫人心中怪沒底的。


    李歲寧倒也不是故意晾著他們,而是沒空閑,她有太多事務需要料理。


    城內瑣事由宋顯譚離,吳春白等人在負責交接安排,洛陽和江都派來的官員已在路上,湛勉等人還在加緊養傷——皇太女使人送去了諸多補藥補品,已在拚命喝了。


    魏叔易重新住迴了先前被卞軍占下的鄭國公府,園子已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隻待鄭國公迴京後嗚唿哀哉哭著打理。


    此日清晨,魏叔易乘轎入宮,路上,經過一道巷口,轎子奉命停落。


    巷口處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小娘子在賣花。


    小姑娘看著從轎中走下來的人,不禁呆住,她還從未見過生得這樣好看如神仙般的人。


    魏叔易含笑與她問價,小姑娘好一會兒才得以迴答。


    魏叔易讓長吉多付了些銀兩。


    長吉讓人將足足兩筐鮮花搬上後方馬車,才問:「郎君買花作何?」


    魏叔易打起轎簾:「帶去宮中。」


    長吉恍然,是給皇太女的啊,可是:「……宮中禦花園中什麽奇花異草沒有?」


    「卻不一樣。」魏叔易的聲音和轎簾一同落下。


    百姓敢試著出來走動賣花了,比起說給她聽,不如帶給她看。


    這一日,肖旻也從城外入京,進宮去見太女。


    宮道上有許多宮人在刷洗血跡,肖旻踏過重重宮門,靴子袍角被水跡濺濕,這非但不曾妨礙他的心情,反而令他心生怡悅安寧,愈發神采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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