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此稍候片刻。”


    崔璟說罷這句話,轉身走向了自己的馬,片刻便折返,手中多了一隻包袱。


    李歲寧看向那隻包袱:“給我的?”


    崔璟點頭,遞過去。


    李歲寧幾分好奇,當即便打開了包袱,卻見其內之物是一頂由整張銀狐皮縫製而成的絨帽。


    此時才是秋初。


    李歲寧卻很有興致地將它戴上,絨帽很大很厚實,可以護住整個腦袋和耳朵。李歲寧手指麻利地將下方係帶打了個結,於是兩側臉頰也被裹住大半,隻露出一雙眼睛和鼻子。


    那雙烏亮的眼睛此刻浸出笑意:“很合適,你做的?”


    “是。”崔璟看著她:“秋冬將至,北狄天寒。帶上它,可稍禦風雪。”


    李歲寧看進青年那雙清冽如銀雪壓青鬆的眼睛裏,與他點頭,含笑道:“好,再不怕北地風雪了。”


    前世葬身北狄雪原的經曆,讓她於酷暑離開太原之際,便得老師叮囑要“多穿些”;又讓她在今次這涼爽的秋風中,收到了這樣厚實的一頂狐狸絨帽。


    老師和崔令安,都很怕她受凍。


    而若細數,有著同樣憂慮的,尚不止老師與崔令安。


    她前世之死,仿佛是身邊知情者心中的一道心病心劫,隻要她靠近北地,與北狄二字重疊一處,這心病便會發作出來。


    李歲寧近來在想,玄說之中,曾提到天地萬物相連之道,人之一念可更改萬物走向,正是因為萬物無形之中會相互吸引,往通俗了說,似乎便是禍從口出、怕什麽總來什麽——


    或許,正是因為太多人放不下那道與她有關的心劫,所謂天道命數吞噬了眾生的心結恐懼,化劫而來,她的那道劫難才會應在北狄舊地。


    所以,她務必不能迴避此劫。


    她要化解的不單是自己的命劫,還有身邊之人的心劫。


    恐懼便是用來打碎的,隻有打碎恐懼才能獲得自主的權力,這是她自幼便悟得的道理。


    況且,如此時局下,北狄她是必去不可的。


    因此於她而言,這道劫並非是應在北狄,而是生在她必行之道上,甚至附在她的骨血性情之中,注定繞不開,她也不欲繞開。


    天鏡言,她此番死而複生,是為改天下蒼生命數。那麽她的劫難必然也與眾生息息相關,如若她就此避開,日後尚且不知會另外應驗在何處,又是否會以更加兇猛激烈的方式出現——


    她若連此劫都不敢去正視相迎,談何為蒼生改命?


    對此,李歲寧談不上早有決定,決定是需要抉擇的結果,而她從未猶豫過。


    這些話她未曾與任何人提起,她的決心也無需用言語來闡明。


    此刻這臨別之際,她亦不曾有任何壯誌豪言,隻是轉身麵向溪邊,微彎身,借著稀薄的天光,以清徹溪水為鏡,看了看頭頂的絨帽,認真稱讚:“真不錯。”


    她看向溪麵上多出來的青年倒影,與他的倒影說:“我戴著很不錯,你的手藝也很不錯。”


    隨後,道:“崔璟,你為我做太多了。”


    青年的聲音如晨風拂過山穀:“何值一提。”


    “很值一提。”李歲寧抬起頭,看向對麵遠處的山川,目光隨一隻飛鳥而動:“你為我做過的事,我縱然是隨便想上一想,也常覺三天三夜也數不完。”


    她轉過頭,看著他,眼中有著笑意:“崔璟,當真已經很足夠了。”


    “就連你如今站在這裏,於我而言也是莫大相助。”


    “若非是你,若非有你,我斷然不敢安心北行,關內防禦,我隻放心交予你一人之手。”


    “崔令安,”她最後道:“你好好守著家門,等我迴來。”


    是叮囑,是交付,也是承諾。


    晨光漸出,未見朝陽,戰火似將雲層都染成了淺灰色。


    在這灰蒙蒙的晨光下,崔璟目送李歲寧上了馬。


    一直在盯著自家殿下、在不遠處吃餅的阿點,也立時朝自己的馬跑過去——餅是薺菜從北狄人的夥房營裏收繳來的,阿點很愛吃,一連啃了三張。阿點吃餅的嘴巴雖未停,眼睛卻一眨不眨,時刻盯著李歲寧,生怕自己被丟下。


    此刻,阿點將剩下的半張餅咬在嘴裏,緊忙爬上馬背,驅馬跟過去。


    很快,薺菜等人也紛紛上馬,除了李歲寧的心腹之外,跟隨的另有玄策府三千精騎、五百熟知北狄地形的隴右兵士以及遊牧者,與近百名北狄俘虜,共計接近五千人,皆是由崔璟親自挑選。


    來時他們每人至少是雙騎,除此外,此時又現添了近五百匹北狄戰馬——


    此一場突襲,捕馭北狄戰馬近三千匹,其中有近千匹是榴火攔下的,榴火一眼便能辨出哪些馬是馬群中的頭馬,領著歸期左右攔截,捕獲頭馬十餘匹,因此降下戰馬千匹。


    這五百匹由李歲寧帶上的戰馬,是由崔璟挑出來的,同時也有榴火把關,個個健勇非常。


    此刻,榴火跟隨在李歲寧身側,領著身後千軍萬馬,奔騰而去。


    馬匹踏過豐茂草原,奔過溪流淺河。


    阿點被榴火甩了一身的水,開懷大笑了一陣後,衝著前方巍峨的山川大叫著唿喝起來。


    康芷也跟著喊起來,在空中盡情揮舞馬鞭,神情豪邁。


    軍隊中唿喝笑聲無數,馬蹄篤篤。


    無論前路如何,此一刻他們壯誌開闊,心緒飛揚翻湧。


    踏上了返程的軍隊,所懷心緒反而沉甸如水,憂慮著身後遠去的同袍和儲君。


    崔璟未發一言,未迴首望。


    他與她在背道而馳,但這世間自仍有——【於道各努力,千裏自同風。】


    灰雲未曾散去,風中帶來細細雨絲。


    此一刻,雨絲為針,秋風為線,連接著分別奔赴南北之人。


    崔璟帶著這份遙遙不散的感應,率軍重返關山,踏入國門。


    此次突襲大勝滿載而歸,但在這滿載而歸之外,卻未見儲君歸還,上將軍身側的位置空蕩蕩,少了至關重要之人。


    知曉內情的將領為數不多,他們強打起精神,未流露出異樣情緒,轉身向軍中傳達大勝而歸的捷訊,很快,軍營中歡喝起來。


    在一片歡喝聲中,崔璟將餘下事宜交給元祥料理,自己則去尋了無絕。


    方才歸營下馬之際,崔璟忽然想到一處異樣,昨晚動身之時,並未見無絕大師前來送行……


    無絕大師或是為了看守那方玉陣,才未敢擅離嗎?


    最好是如此……


    然而崔璟心頭已然升起不太好的預感。


    他快步來至由心腹重兵看守、不允許任何人擅入的無絕帳中,隻見一身灰白道袍的無絕背對帳門盤坐,背影無端透出蕭索頹然。


    崔璟腳步一頓,複才抬腿上前:“大師——”


    無絕未曾動彈,崔璟的視線落在他麵前那麵約有四尺長寬的方圓形白玉石之上。


    此塊玉石玉質剔透,無一絲雜質,同天女塔中塑像之玉一模一樣。


    玉石之上以朱砂描繪符咒圖紋,並分別鐫刻有兩人的八字星盤,朱砂鮮紅,刻在瑩白之玉上如同沁血,透出詭異禁忌之氣。


    這玉盤之上,竟藏有一方秘陣。


    而本該被供奉於這方秘陣之上的雙方啟陣之物,卻不見了蹤影。


    再行細觀,可見這方玉石已然不再完整,而是自中間斷裂了開來,此刻隻是被強行拚湊在一起。


    顯而易見,此陣已毀。


    崔璟眼底霎時間一片冰涼,溢出甚少外露的殺機,聲音裏也盡是寒氣:“是為何人所毀?”


    無絕終於開口迴答:“是我親手毀去的。”


    崔璟的視線從玉盤上離開,慢慢看向他。


    “殿下知道了。”無絕的聲音很低,仿佛被抽幹了力氣:“是殿下讓我毀去的。”


    青年濃密漆黑的眼睫微顫,霎時間,周身一切殺機散去,隻餘下了怔怔惘然。


    這方秘陣,要從李歲寧初次赴北境,無絕跟隨而來說起。


    那日,夕陽將落,崔璟來見無絕。


    無絕彼時正在為那道劫數不得破解之法而煩心,思及崔璟乃是引殿下歸來的機緣者,左右不是外人,遂將那道劫數透露。


    在那場談話中,聽罷無絕提議的“避劫”之策,崔璟認為並不可行。


    他並不認為,她會因為這道劫數便更改其所行之道。


    相反,這道劫數的存在,或許反倒會激起她不願受這所謂命數脅迫擺布的“不從之心”。


    因為她深知她之命數劫難,同時也是蒼生之命數浩劫,比起背過身去避開,他相信她隻會選擇迎劫而上。


    聽罷崔璟之言,無絕陷入了漫長的沉默當中。


    直到崔璟問,若此劫避無可避,是否還有其它可以消解的辦法?


    無絕先答了個“有”字,再道出二字:【替劫。】


    但是萬物自守其恆,即便是逆天之邪陣,也往往需要至少同等的代價作為交換。


    替劫的人選是渺茫的,且不說此法務必需要替劫者甘心替之,最大的難題卻是:【殿下命格之貴重,無人可以承替。】


    無絕試過用自己來替,但是他早已不屬於這天地之列,自是行不通的。


    他也很不厚道地想過將天鏡押上,天鏡倒也情願,但天鏡之命格亦不足替。


    其時,無絕話音剛落,即見麵前的青年提筆寫下八字,擱下筆時,將紙張推至他麵前:【請大師一試。】


    崔璟所寫乃是自己的八字。


    無絕愕然片刻,在那道坦然目光的注視下,起卦測之。


    無絕本未抱太大“希望”,更多的想法不外乎是讓崔璟死心而已,但結果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清河崔氏嫡出郎君,玄策府上將軍,命格自然是萬中無一,但若談與殿下之命格相等,卻仍是不夠的——


    不過,除卻命中自帶之貴重外,其人之德行寶貴,卻是世間罕有,數百年不過一人。


    這些年來,崔璟堅守本心,手上沾染無數鮮血,卻也累下無數厚重陰德。


    更為關鍵的是,他與李歲寧的命格有相生之相……無絕突然想到那“機緣者”的身份,隱隱間有所頓悟,忽生出一切早有安排之感。


    崔璟也覺得命運早有安排。


    無絕言他身負厚重陰德,而他之所以走上這條護佑蒼生的路,不正是因為她多年前相救之下的指引嗎?


    時隔多年曆經生死,一切因果自成循環。


    以她所予,替她之劫,這甚至談不上是付出,隻是歸還而已——崔璟沒有猶豫。


    哪怕無絕告訴他,因命數輕重不同,此劫在殿下身上呈現出的生死未卜之象,若移轉到他的身上,多半便是必死之劫,崔璟亦未見遲疑。


    【讓她活下去,我來應此劫。】


    【大師無需從中為難,此於崔某而言,是莫大幸事。】


    他一直覺得能為她做得實在太少,今次也終於可以拿出一份像樣的心意來了。


    崔璟的這個決定,早在李歲寧在太原歸宗之前。


    在那之後他總在想,那一日來臨之前他還能再為她做些什麽。


    所以便有了許多繁瑣小事,隨她迴太原,替她撐傘,為她舞一次劍,再為她挑選隨行的兵馬,護送她最後一程……每一件小事裏,都曾有他平靜的告別。


    然而此刻,充斥在崔璟腦海中的,卻換作了臨別時李歲寧說過的話:


    【崔璟,你為我做太多了。】


    【崔璟,當真已經很足夠了。】


    她最後還說:【崔令安,好好守著家門,等我迴來。】


    之所以讓他好好等著她,是因為她將他給出去的命又還給了他。


    帳外狂風大作。


    崔璟站在那方斷裂的玉盤旁,漆黑眸中幾乎沁出淚光,轉過頭,目光穿過被大風揚起的帳簾,看向帳外的風起雲湧。


    雨絲密密如針,那份他自以為是的感應消失了。


    他恐慌,畏懼,這些時日自恃的冷靜從容破碎了個幹幹淨淨。


    但他很快懂得了她的堅持……


    她不願不甘不屑被束縛擺布,天命劫數不行,他自以為是的付出也不行。


    世人可以伴隨她,可以扶攜她,卻不可替代她。


    或許他一直都懂,他怎麽會不懂……隻是麵對她或會離開這件事,他太過恐懼太過不舍。


    此時一切妄想落空,恐懼排山倒海而來,但在這山海顛覆,地動天搖間,崔璟心間所見那道身影,卻愈發壯烈灑脫,獨立於這天地山海之間,卻又在其之外。


    越往北去,風越大。


    李歲寧率軍踏過一片生機盎然的草原,草木飄動如海浪。


    大風起兮,她的披風烏發與雨絲一同飛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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