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琮心底微墜,腦海中幾乎是立時閃現了一個念頭——莫非除李錄之外,他還有其他兄弟?或因年幼還無法替王爺理事?隻是和他一樣未曾被公開示於人前?


    他之所以如此輕易地便被勾起這份懷疑,是因他和母親很早之前便曾懷疑過……


    自己便是這樣的出身,他又怎麽會不去懷疑?


    但他舅父手中有兵,他又這般得王爺重用,一直伴在王爺身側,而李錄病弱不堪,他已長大成人,根本不用忌憚任何競爭者的出現,可是此時……


    他最大的依仗、他的舅父段士昂不在了。


    而李錄這隻過於幹淨的手,此時也讓他不由起了一絲異樣的念頭。


    他的手殺了很多人,沾滿了難以清除的血跡,且時刻在做冒險之事,哪怕他一直將此視作信任與磨礪……


    一陣風吹來,讓人清醒又恍惚。


    “此次可是要去嶺南?”


    李錄清潤的聲音,讓心思沉墜的義琮迴過神來,他垂首,應了聲“是”。


    “要小心行事。”李錄輕拍了一下他的肩,溫聲道:“待你迴府,長兄讓人為你擺酒慶功,我們一家人也該坐在一處共用一次家宴才對。”


    義琮忍下心頭那仿佛被人施舍憐憫的不快,拱手道:“多謝世子。”


    言畢,道了聲“告辭”,便抬腿離開了此處。


    李錄站在原處,直到義琮的腳步聲遠去,他複才緩步向前,往榮王妃的居院而去。


    榮王妃臥病在榻數載,久不曾下床走動,也早已不能自理。


    而她曆來不許下人熏香,冬日寒涼,她的身子受不住涼氣,門窗多數時間便緊閉著。因此,雖有侍女精心照料,李錄踏入房內之時,卻仍覺那獨屬於久病之人的腐朽氣息幾乎撲麵而來。


    李錄走近榻邊,見到了榻上的榮王妃。


    她的臉頰已經凹陷到幾乎隻剩下了一層枯敗的肌膚,眼窩深陷,就連嘴唇也跟著幹癟萎縮了。


    冬日難熬,冬至之後,她的病情便每況愈下,如今已少有清醒之時。


    李錄麵上現出一縷悲色。


    他的父王昨日歎息著與他道,讓他得空多來看一看母親。


    父王的語氣憐憫而溫情,縱然被諸多緊要事務纏身,卻依舊不忘留意母親的病情,並寬慰他這個兒子。


    可就是這樣一言一行間依舊充滿溫情的父親,卻始終不曾就義琮的身份向他解釋任何。


    也是,一個父親本也不需要向他的兒子解釋另一個兒子的存在,更何況這是一位大業將成的父親。


    大業將成的父親……


    李錄在心中默念這一句,視線落在榻上之人身上——行將就木的母親。


    以及,他這具羸弱不堪的軀殼。


    這便是如今他所擁有的處境。


    仆婦輕聲與榮王妃道:“王妃,世子來看您了……”


    榮王妃仿佛沒有聽到,依舊唿吸微弱地躺在那裏,眼神癡茫空洞。


    李錄在榻邊蹲跪下去,接過侍女手中替榮王妃擦拭手掌的溫熱棉巾:“我來侍奉母親。”


    他擦拭間,動作仔細溫和,聲音帶些啞意:“我想單獨同母親說一說話。”


    仆婦眼眶酸澀,福身應下,帶著侍女們退了出去。


    “母親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李錄手上動作未停,垂著眸子道:“早就知道義琮……不,李琮,他也是父親的兒子。”


    榮王妃被李錄托在手中擦拭的枯瘦手指顫了顫。


    李錄見狀,無聲一笑:“母親與我不同……我在京中為質多年,母親卻一直伴在父親身側,這些年來母親對此不可能一無所察。”


    “可母親未曾與我吐露半字……”李錄的聲音低緩:“無論是李琮的存在,還是父親其他子嗣的存在。”


    榮王妃手指微用了些力,反抓了李錄的手掌。


    李錄抬眼,隻見她艱難地轉過了頭來,眼神裏湧出不安,向他費力地搖頭。


    “母親怕我對他們不利,會與父王反目成仇嗎。”李錄溫聲道:“母親放心,兒子不會這樣做。”


    “但李琮或許會。”李錄挽起母親的衣袖,替她擦拭手臂,道:“段士昂不幸死了,李琮沒了依仗,他如今的處境倒比我還要可憐一些……”


    “他此時一定也很好奇,父王還有沒有別的兒子。”


    “父王行事向來深謀遠慮,既然敢讓李琮在外行走冒險,多半便還有一個真正被他保護起來的孩子……”李錄低聲道:“兒子也想知道,那個被父王妥善保護的孩子是什麽模樣。”


    “畢竟,我這個長兄,在不知道他存在的前提下,卻也實在為他付出良多……”李錄微微勾了下嘴角:“而他隻需坐享其成,何其幸運。”


    他言畢,將棉巾放迴了銅盆中,替母親將衣袖放下,掩好被角,問道:“母親,兒子幼年患上的哮病,當真是偶然嗎?”


    榮王妃眼睛一顫,張了張嘴巴,嘶啞的聲音如同被貫穿的破舊窗紙:“錄兒……”


    “兒子隱約記得,那場高熱數日不退,之後足足咳了數月……自從那時起,這具身體便落下了許多病根。”李錄看著榮王妃的眼睛,問:“如今迴想起,倒不知究竟是我病得太重,還是用藥耽擱了?那數月間,我似乎從未見到母親,隱隱記得母親似乎也‘病了’?”


    “這場病實在巧合,不久後,我便成為了天子手中那毫無威脅的病弱質子……”李錄說到這裏,笑了一下:“有一件事,我應當未曾與母親說過,在京中那些年裏,為了盡量降低天子對父王的忌憚,每每在宮中醫士診脈之前,兒子時常會將藥湯倒掉,隻為讓自己病得再真一些,再久一些。”


    “我也從未同父王提起過,唯恐父王為我憂心。”李錄再次笑了笑:“那時我從未想過,我這孱弱的身軀從一開始便是父王的安排。”


    “可是我分明記得,在我病下之前,父王還在抱著我騎馬——”他眼中似有兩分困惑:“為何轉眼便能做出這樣狠心的決定?”


    他在說到“狠心”二字時,聲音有少許停頓,似乎覺得這個詞太過單薄,可是他已想不到其它可以用來代替的話。


    “他明明是這世上最開明慈和的父親……這一年多來,我時常在想,哪個才是真正的他。”李錄緩緩唿出一口氣,答案也隨之而出:“仁慈與殘忍,都是真正的他,也或許都不是真正的他……這二者何時出現,隻看他需要而已。”


    他的父王可以仁慈對待萬物,下一刻也可以殘忍地向萬物揮刀。


    而在人前,父王一直是前者,從無半分表演的痕跡。


    那雙仿佛能容納世間一切善惡是非風雨變故、總能保持雲淡風輕之色的眼睛裏,實則隻容得下一人……而那一人便是父王自己。


    父王的眼中心中隻有他自己。


    榮王妃抓住兒子一隻手,她試圖支撐起身卻不得,原本已近幹涸的眼中,有痛苦的淚水滾落。


    李錄沒有掙脫,重新看向她,問:“那母親呢?母親就一直這樣看著嗎?”


    榮王妃手指一僵,眼神忍不住閃躲。


    “這些年來,換了無數個醫士,他們皆道,母親的病乃是鬱結而生,母親為此擔憂,恐懼,愧疚,惶惶不可終日……卻從未想過要將真相告知於我。”


    李錄慢慢轉頭,看向房中陳設:“自從我患上哮疾之後,母親便不再用香,恐誘我發病。縱然我不在益州,母親也十年如一日地如此……”


    “可是母親,這樣微不足道的好,果真有意義嗎?”他平靜地看迴榮王妃,聲音平和卻近乎殘忍地道:“母親果真是為了我好,還是為了讓自己為人母的良心能好過一些。”


    榮王妃拚力側身,雙手抓住兒子的衣袖,流淚搖頭,聲音顫啞著,總算說出了一句還算完整的話:“母親要如何對你說……你即便知曉,不過徒增痛苦,危險……”


    “所以母親便替我認命了,是嗎。”李錄終於嗤笑一聲:“母親這樣膽怯軟弱,並擅長慷他人之慨,難怪能活到今日。”


    對上那雙看似平靜,卻暗藏譏諷與厭恨的眼睛,榮王妃仿佛被人一刀紮入了心口。


    李錄抽出衣袖,慢慢站起了身,垂視著形如枯槁的母親:“可母親很快便連活著都做不到了。”


    “母親的身子已無幾日可活,而母親那本就不值一提的母家早已衰敗……即便母親不死,父王也絕不會容許母親活到他登基之時。”


    “父王已不再需要一個病弱的王妃,他需要重新擇選一位更有價值的皇後……而到時,我又將如何自處?母親可有替我想過分毫嗎?”


    “母親畏懼父王,畏懼到就這樣眼睜睜地推我入此煉獄……可我究竟又做錯了什麽?”


    榮王妃渾身顫栗著,隻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嗚咽聲。


    “母親,你本不配我喚你做母親。”李錄微彎下身,最後低聲道:“你若果真有愧,在天之靈,記得保佑我得償所願。”


    有冷風從窗欞的縫隙間灌入,榮王妃如墜冰窖,最後一絲力氣也被抽離,徹底失去了支撐。


    馬婉是黃昏時得知的消息,匆匆便趕了過去。


    榮王妃已至彌留之際。


    榮王外出辦事,不在府中,而李錄正在前院書房中安撫那幾名試圖辭去的幕僚,同在內院的馬婉是最先趕到的那一個。


    自從之前被禁足佛堂數月後,馬婉便甚少出現在人前,多數時間皆足不出院,她也有些日子沒再見到榮王妃了。


    馬婉自嫁入榮王府之後,榮王妃便一直纏綿病榻,婆媳二人之間最多的交集,便是馬婉在榻邊侍疾的日子。


    因此,突然被榮王妃緊緊抓住雙手的馬婉,此時有著短暫的無措:“母親……”


    榮王妃的嘴巴動了動,發出的聲音十分低弱,馬婉連忙垂首去聽。


    “你走吧……不要落得像我一樣的下場……”


    “離開這裏……”


    那顫抖而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淒涼的哭意,馬婉聽得愣住:“母親,什麽……”


    似是死前的迴光返照,已許久無法與人交流的榮王妃,此刻緊緊抓著馬婉的手,將她拉向自己,顫聲說著:“我對錄兒有愧……可我才知,他已經變成了同他父王一樣的人……他們都沒有心……”


    “我曾也以為,自己有幸嫁了一位與世無爭,仁善溫潤的好夫婿,可以恩愛平安一生……”


    榮王妃眼中有淚水湧出,再次道:“快走吧,不要像我一樣……”


    聽著這些仿佛夢囈般的話語,馬婉反握住榮王妃冰冷的手,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同樣冰冷。


    房中的仆婦和婢女都跪在五步開外處,有人低聲抽泣著,除馬婉之外,再無人能聽得到榮王妃的說話聲。


    “錄兒說得對,我是個卑怯無用之人,這一生,我都在怕……”


    榮王妃用最後一絲力氣,從枕下取出一物,塞到馬婉手中:“若能離開這裏……有朝一日,或可將它宣之於眾……”


    馬婉低頭看去,卻是一隻平安鎖,這隻金鎖足有孩童巴掌大小,墜著流蘇玉珠,甚是精巧漂亮。


    馬婉來不及反應榮王妃話中之意,便聽身後有侍婢啞著聲音行禮:“世子……”


    已沒了力氣的榮王妃鬆開了馬婉的手,頭也倒迴了枕上。


    她的唿吸開始變得急亂,眼睛痛苦地睜大……


    “母親……!”馬婉手忙腳亂地替榮王妃拍撫胸口,下一刻卻驚恐地發現榮王妃的唿吸聲已經消散。


    踏入房中的李錄,未來得及見母親最後一眼。


    他來到床邊,靜立片刻,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送走一條性命的馬婉渾身冰冷,跟著顫顫跪下。


    房中的下人們忽然放聲大哭。


    馬婉腦中紛雜,眼淚自顧滑落,手中緊緊抓著那隻金鎖。


    不知過了多久,榮王妃那空瞪著一雙眼睛的麵孔被仆婦拿白綾覆住。


    一隻手臂被人扶住,馬婉下意識地轉頭,對上李錄通紅的眼睛,他的聲音沙啞:“婉兒,起來吧……”


    馬婉心緒翻湧,胡亂地點了下頭,和李錄一起站起了身。


    下一刻,李錄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金鎖上麵。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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