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一聲喊,婦人將眼淚擦幹後,快步走到後廚門外,抱起堆滿了碗碟的大木盆,來到井邊,利索地提桶打水洗碗。


    一旁正在拿刀刮魚的婦人見她眼尾通紅著不說話,忙問了句:「巧娘,怎麽了這是?前頭又刁難你了?」


    被喚作巧娘的婦人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刮魚的婦人拎著殺魚刀作勢要起身:「看我不刮了他一層皮去!」


    「齊家嫂子……」巧娘抬手按住對麵婦人的手臂,嗔道:「你就別逗我了。」


    婦人自然不會真的去拿刀刮人,二人不過說說鬧鬧,苦中作樂罷了。


    巧娘這才開口,說起方才發生的事。


    殺魚婦人唾罵了兩句,末了還是歎口氣:「……不過想憑本事吃口飯,怎就這麽難!」


    「是啊,可真難。」巧娘低著頭洗碗,道:「出來難,在家裏也難……打從囡囡她爹死後,我一個寡婦帶著閨女,門前的難聽話也沒少過。橫豎都是個難字,我倒情願出來難,至少有錢拿!」


    說到最後一句,巧娘露出苦澀卻又安心的笑意:「前日開了月錢,我去肉鋪裏買了大半斤腿肉,還給囡囡裁了新裙,囡囡歡喜得不行,睡覺時都還要抱在懷裏頭。」


    她手下刷碗的動作又快又幹淨,說到女兒,那僅有的苦澀也不見了:「齊嫂子,有錢使真好,自己能拿錢養家真好。」


    此前她帶著囡囡,身邊人都勸她找個人家改嫁,媒婆給她牽了幾個人家,且不提她中意與否了,對方都不樂意她帶著囡囡,言辭間挑挑揀揀,她為此不知抱著女兒哭了多少迴。


    但現今好了,她也能出來做工,可以憑自己的手,為自己和囡囡掙上一口飯吃,便暫時不必再去考慮改嫁那樁糟心事了!


    「你能這麽想,嫂子就放心了。」刮魚的婦人道:「咱就在這兒好好做事,任誰說破了天,咱都不迴家!咱們要是灰溜溜抹著眼淚迴了家,正遂了那些人的意了!」


    說到後頭,婦人抬了抬下頜,示意前堂方向。


    「是。」巧娘點頭:「掌櫃的也不是眼瞎的,開門做生意,就是要賺錢的……誰的活兒幹的仔細又勤快,誰背地裏偷女幹耍滑生怕被人比下去,時間久了,掌櫃的心裏自然有本賬,咱們好好做活,誰都擠不走。」


    且她們能出來做活,是常刺史想了許多法子才辦到的,各處肯用女工,是因為官府給了相應的好處。


    她們不懂那些複雜的門道,但巧娘知道,通俗了來說,常刺史是在她們身上花了銀子的,她們很多人生來便被叫做「賠錢貨」,但這一迴,怎麽著都不能讓常刺史賠了錢去。


    如此,就更得好好幹了,不能叫常刺史白費了苦心,更不能讓人拿她們的不爭氣,再去笑話常刺史淨做無用功。


    她們不比常刺史,人人都說常刺史是天生的將星,常刺史做的那些事,是她們八輩子都學不來的。她們固然羨慕仰望,但也知道,常刺史隻有一個,並非人人都能成為常刺史。


    但這樣僅有一個的常刺史,卻惦記著她們,想拉著無數個這樣普通的她們一同站起來,這份用意就更顯珍貴了。


    所以,她們得爭氣。


    而她們在食肆裏打打雜,且不是最難的,聽說那些去學手藝、做匠工的女子們才難呢,很多行當都不要女子進門,她們被排擠刁難,不知要受多少諷刺和冷眼。


    說到最後,齊家娘子笑著道:「萬事開頭如上坡,但往後會好的!」


    「是,各處剛招用女工時,村頭那幾個婆子,比誰啐得都大聲,說什麽‘不要臉麵的才會出去廝混,‘不曉得被人騙去做什麽勾當,‘字都不識一個,當心被人哄了


    去,‘小姑娘家的成日出去拋頭露麵,家都不著,親事都不好說的……總之沒句好話。」


    巧娘說到這裏,撇嘴一笑:「可前兩日,其中一個還跑來問我,咱們鋪子裏還招不招女工了,她想把她大孫女也送來一道兒做工。」


    做的人多了,見人家都掙著銀子了,可不得著急了嗎?


    臉麵是什麽?在嘩啦啦的銅板麵前,它要真有那麽重要的話,便也不會有那麽多寧可賣兒賣女,也要去換錢的人了。


    「所以我總想,隻要咱們撐過去,說不定會越來越好的……」巧娘將刷幹淨的碗碟摞起來,「一年不夠就兩年,兩年不夠就十年……說不定等囡囡長大後,她們會覺得,能憑自己雙手吃飯,不是什麽丟臉的事。」


    「沒錯!」齊家娘子抬手拿手背蹭了蹭額頭的汗珠子,咧嘴笑道:「昨日聽一群來吃飯的讀書人說什麽,君子貴……貴在自立?咱們也當一迴貴君子!」


    「怎麽還成君子啦……」巧娘笑著為齊家娘子摘下她額頭上沾著的一片魚鱗。


    夏日日光閃動著,照在那堆被刮下的魚鱗上,五彩華光閃爍間,魚鱗好似也成了華貴的珠寶。


    那名身背長匣的長眉男子,已來至刺史府外。


    聽得男子來意,守在外麵的官差正衝他搖著頭,伸手指了個方向:「……去那邊,去那邊。」


    男子再次拱手,笑著道:「這位差爺,我是想見刺史大人,還望通報一聲。」


    「想見刺史大人的多了去了,可我們刺史大人豈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官差再次擺手趕人。


    「可刺史大人現如今不是正在廣招人才嗎?」男子問道。


    「是廣招人才呢!」另一名官差也指向側門方向:「所以讓你去那邊,從那裏進去排隊,有意者統一登記入冊,之後若能經過考核,便可依照所擅分派差事!」


    男子轉頭瞧了瞧,見得那長長的隊伍,發愁遲疑了一下,還是道:「在下還是想見刺史大人。」


    官差有些煩了:「……你這人怎聽不懂人說話,都說了去那邊入冊!每日像你這樣的人,少說也有百十號,若都由刺史大人親自來見,那我們刺史大人豈不是什麽都不用做了!」


    「如我者,百十號?」男子自信一笑:「那想來不能比吧。」


    那兩名官差互視一眼,都不禁嗤笑起來。


    「……閣下這份厚顏,倒是他們比不得的!」


    「你既無請柬,便去那邊老老實實登記,休要在此處蠻纏!」文學


    其中一名官差見得兩輛馬車正駛來,料想是刺史大人迴來了,忙拿手中刀鞘將男子推開:「快走快走,勿再擋道……!」


    男子下了石階,避至一旁,見得官差神情,有所思索地轉頭看去。


    隨著馬車停穩,駱觀臨自車內而出,恰對上男子探究的視線。


    一愣之後,駱觀臨快步走上前去,來到那長眉男子麵前,意外不已地問:「……怎這麽快便到了?」


    又為何會直接找來了刺史府?他信上不是都統一說了,在外麵酒樓見麵的嗎?


    那他稱作賢弟的男子也是一怔,微眯起眸子:「閣下是……?」


    駱觀臨隻當是臉上的麵具阻礙了二人的相認,正要往下說時,隻見男子神情一振,已徑直越過他,快步往他身後走去。


    也下了馬車的常歲寧,正向此處走來。


    隨著官差行禮,長眉男子已知曉了她的身份,一雙眼睛亮起,垂首抱拳行禮:「在下唐醒,久仰常刺史大名了!」


    常歲寧有些訝然地詢問道:「唐醒……唐休困?」


    長眉男


    子大感訝異:「常刺史竟聽說過在下?」


    他的威名竟已傳到江都來了?


    常歲寧笑著看向他身後走來的駱觀臨,點頭道:「聽過。」


    這時王嶽也已下了馬車,常歲寧遂邀請那長眉男子一同去府中說話。


    長眉男子喜出望外,又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馬。


    常歲寧便示意官差幫他牽馬。


    長眉男子道著謝,跟在常歲寧身側進了刺史府。


    一路上,眼看著那長眉男子走在前頭和常歲寧說著話,王嶽低聲問駱觀臨:「此人是……」


    駱觀臨:「他便是我曾多次與你提到過的唐醒……」


    王嶽立時問:「那個五台山浪子啊……也是你誆騙來的?」


    所以,他不是唯一被騙的是嗎?


    駱觀臨:「……」


    事實雖是如此,但眼下看起來卻完全不像這麽迴事,倒叫他有些茫然了。


    眼看唐醒並未認出自己,駱觀臨也未急著找唐醒說話,路上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好時機。


    待常歲寧將人請進了偏廳中,駱觀臨適才摘下麵具相示。


    唐醒甚是吃驚:「駱兄?你怎會在此處?!傳聞不是說你已經……」


    「幸得常刺史相救,大難未死。」


    唐醒既驚又喜,上前扶住駱觀臨的肩膀,重重拍了拍,末了,感慨道:「沒想到還能在此處再見舊友……幸甚至哉!」


    「所以,賢弟並不曾收到我的書信——」


    駱觀臨問罷,見唐醒神情疑惑,即有了明確答案,也是,從江都到五台山,書信怎麽也不可能這麽快的,所以方才他見到唐醒出現在刺史府外,才會那般意外。


    「我自去年起,便離家遊曆去了,已有年餘未迴五台山了!」唐醒笑著道:「今日能在此見到駱兄,實是緣分使然!」


    如此,駱觀臨便重新向常歲寧引薦唐醒。


    末了,唐醒道:「在下久聞常刺史大名,此行不遠千裏來江都,隻為一睹大人威儀風采!」


    見得舊友這幅不值錢的模樣,駱觀臨的心情甚是複雜。


    唐醒,字休困,代州五台山人士,也是他去信的三位好友之一。


    去信前,他曾對常歲寧道,唐醒雖是三人中唯一文武兼備者,但其人心性不定,居無定所,甚為浪蕩,是三人中最難說服的一個。


    可他口中「最難說服」的這一個,卻成了最不值錢的一個,無需他誆,便主動送上了門來。


    常歲寧心情甚佳,今日稱得上是雙喜臨門了。


    很快,王長史使人來尋,說是有一道急務需她過目,常歲寧便讓駱觀臨先代她招待貴客,一邊吩咐喜兒,讓廚房備下晚間宴客的酒菜。


    常歲寧離開後,駱觀臨才問:「……休困,你怎突然來了江都?」


    「方才不是已經說過了,隻因仰慕常刺史大名,特來一睹真容!」唐醒滿眼欽佩之色:「……七十三殺徐賊,實在痛快至極!」


    駱觀臨沉默住了,所以,完全不在乎他的感受和生死是嗎?


    但他同時也清楚唐醒的為人,對方灑脫不羈,曆來不喜被世俗約束,同好友相交,亦是求同存異,並不會被友人改變原本的想法。


    此類人,自有自己的一套是非觀。尋常世俗意義上的好壞對錯,是沒辦法套用在他身上的。


    駱觀臨曾在五台山任縣令之職,他正是那時結識了還很年少的唐醒,對方因孤身剿匪之舉同他有了交集,一來二去,便成為了好友。


    但之後唐醒曾與他道,那次剿匪並非是為民除害,而是與父母賭氣,離家出走,未帶分文,於是萌生了去


    匪窩裏掙點盤纏的想法。


    唐醒的「浪人」事跡還有許多,譬如他十二歲時被家中準備送進代州最好的書院,卻在前去拜師的路上,將束脩送給了路邊賣身葬父的孤女,自行遊蕩去了。


    他乃當地富家子弟,家中兄弟眾多,但他是最與眾不同的那一個,也是爹娘最想扔掉的那個。


    之所以取名唐醒,是因生來嗜睡,不哭不鬧,令人擔憂,於是不單取名為「醒」,又取「休困」為字……這也是唐家爹娘最後悔之事——壞就壞在這個名字上了!


    長大後的唐醒,比尋常孩童淘神太多,成日沒個消停,正如其名。


    他自少時便時常沒個蹤影,最喜遊曆與新奇事物。


    此時此刻,駱觀臨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對方怕就是衝著常歲寧的「新奇」來的——近年間,天底下還有比她更新奇的嗎?


    他那封信,實在多餘。


    唐醒雖然奉行我行我素,但也並非全然不顧慮好友的感受,他此刻不忘開解駱觀臨:「駱兄,人生在世,誰沒走過幾次彎路?如你這般敢想敢做者,才算不枉此生!」


    他並不否定駱觀臨跟隨徐正業起事之舉,他也從不認為朋友之間就該全然一致,畢竟他廣遊天下,朋友實在太多了。且在他看來,人各有異,見解與誌向不同,是需要理解和相互尊重的。


    駱觀臨追逐的「君賢臣明」。


    他追逐的則是奇人奇事。


    當晚,常歲寧設宴招待王嶽與唐醒。


    宴後,飲了酒的唐醒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長匣。


    姚冉看著那言辭不羈,與這座刺史府格格不入的怪人,和他手中捧起的長劍,隻聽他道:「在下久聞常刺史武藝超群,今日不知可否請刺史大人賜教一二?」


    常歲寧點頭應允了,臨出廳門時,向七虎借了劍。


    跟在後麵的唐醒將她隨手借劍的行為看在眼中,不覺抬眉,愈發覺得有趣了。


    姚冉也緊跟著出去,此人生得人高馬大卻又形骸放浪,她恐對方會當真傷到刺史大人。


    好在事實證明是她多慮了,見得庭院中體形懸殊過大的二人過了十數招後,自家大人已然占據了上風,姚冉露出輕鬆笑意。


    也是,比劍是她家大人擅長的,或者說,除了摔跤之類正麵拚力氣的過招之外,凡是手中有武器的比法兒,她家大人都是不怕的。


    隨著「叮」地一聲響,唐醒手中長劍落地,勝負已有分曉。


    常歲寧上前兩步,拿手中劍挑起唐醒的劍,另隻手接住,橫握劍柄,遞還給唐醒。


    靜立原地的唐醒如夢初醒般,雙手捧過冰涼劍刃,雙眸晶亮無比,心潮激動澎湃。


    次日一早,幾乎一夜沒睡的王嶽剛起身,尋到駱觀臨,便問:「……那個五台山浪子呢?」


    同是擇主而來,他和找對方說說話,相互之間交流一下。


    卻聽駱觀臨道:「走了。」


    「這就走了?」王嶽心中一慌,感覺被同類拋棄了,壓低聲音問:「怎麽走的?見勢不對,趁夜翻牆?」


    駱觀臨看他一眼:「隨刺史大人去往軍中了。」


    王嶽:「?」


    這麽個走法啊。


    不是……這些人做決定,都這麽草率的嗎?完全都不需要時間來思考的嗎?


    同一刻,遠在京師的孟列,剛從大雲寺出來。


    他已在大雲寺中住了半月之久,直至此時離開,心中已有了一個決定。


    但迴到登泰樓後,一封自江都而來的書信,卻又突然打亂了他的決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安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非10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非10並收藏長安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