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言明,要留下八萬大軍隨常歲寧抗倭。


    底下的兵士們,自然沒有選擇去留的權力,隻需奉行軍令安排即可。


    這些分歧,便出現在稍有些話語權的將領與大教頭們之間。


    這分歧的源頭,來自於大家普遍懷揣著同一種念頭——既然總要有人留下,為什麽不能是我呢?


    想要追隨寧遠將軍建功立業,的確是一方麵,炙手可熱而又愛惜部下的將星人物,誰不想追隨?


    當然,崇敬之心隻是前提,而非全部,是,他們此番是要歸京去,但歸京之後呢,難道就能躺下享福了嗎?不,還是要打仗的,隻是換個戰場而已。


    既然橫豎都要打仗,與其去麵對過於未知的陌生前路,他們為什麽不選擇留在江都,跟隨尚無敗績的寧遠將軍呢?


    這分歧的出現,是乃崇敬之心與利弊權衡的雙重作用使然。


    起初,大家顧惜顏麵,手段尚且停留在「眾所皆知,抗倭之戰尤為兇險,還是讓我留下罷」諸如此類的自告奮勇、身先士卒的彰顯美好品質的層麵之上——


    但很快大家便發現,沒人吃這一套,你敢自告奮勇,我便視死如歸,你情真意切「謙讓」迴京的機會,我直接掏出寫好的遺書,含淚托你務必轉交給我那身在京師的老母親——


    如此久久「謙讓」不下,大家逐漸演不下去了。


    暗鬥開始轉化為明爭,眼看此事便要被敲定下來,眾人心急如焚之下,隻能找到了肖旻麵前。


    肖旻的大帳中,此刻聚集著一堆武將和教頭,有人說自己無父無母無牽掛,最適合留下打倭寇;


    有人說自己擅長泅水,連十年前從河中救下了鄰居家的二蛋這種光輝履曆都擺了出來;


    還有人分外有底氣地說,自己曾跟隨寧遠將軍參與了汴水之戰,此乃實打實的水戰協作經驗。


    「……」


    看著吵翻了天的武將們,肖旻坐在那裏,露出了一絲苦笑。


    就沒人覺得,這對他而言是一種傷害嗎?


    見得肖旻神情,有武將反應過來,連忙解釋道:「肖主帥,您別誤會,我們沒有別的意思!」


    肖旻:……還要怎麽有別的意思?


    有別的意思也很正常,畢竟他本人也有那個意思。


    他此刻隻恨自己身為主帥之身,這身份禁錮了他,令他無法隨心所欲。


    但凡他有一絲選擇的餘地,他又豈會有不加入大家的可能?


    一片激烈的競爭中,此刻在場的人裏麵,白校尉平靜的很突出,他麵色淡然地站在那裏,像是一朵遺世獨立的蓮。


    他身為隻管著百人的小小校尉,原本是不擁有說話的資格的。但當初常歲寧擊殺徐正業時,白校尉全程在側,立下了大功,現如今隻待肖旻迴京,待全軍將士論功行賞之際,一個八品將軍職是跑不掉的。


    功勞在此,又是寧遠將軍身邊的紅人兒,因而,此刻說兩句話自薦一下,還是可以的。


    但白校尉不說,不投身於競爭之列。


    沒別的,蓋因太得寧遠將軍青睞,一不小心,已被私下內定了。


    如白校尉一般被內定的人還有不少,大多是跟在常歲寧身邊,出生入死之下已經有過磨合的,此也是為了戰事而慮,雖說明麵上不合規矩,但有肖旻在,便也不難安排。


    在場之人,凡是看起來如蓮般清淨出塵的臉龐,有一個算一個,皆是被內定的。


    看著爭破了頭的眾人,宛若白蓮的白校尉,和氣地同肖主帥出謀劃策:「手心手背都是肉,主帥若想要一碗水端平,不落下埋怨之辭……屬下倒是有個公正的法子。」


    聽著這


    「屬下」二字,肖主帥心中一陣鈍痛,對方跟著寧遠將軍撿功勞,再見麵時,倒不知誰高誰低了。


    肖主帥壓下紅眼病發作的惡念,側耳傾聽了白校尉的提議,並且將其采納。


    於是,當日的大營之中,出現了這樣的一幕——


    「中了,我中了!」


    有人抓著手中寫有「常」字的字條,哈哈大笑,欣喜若狂,頗有範進中舉之風儀。


    是了,白校尉那個公正的提議,即是抓鬮,去留全憑運氣。


    抓了空白字條的,縱然心中頹然不甘,牙都咬碎了,但也很快做好表情管理,來到肖旻身側,其中有武將不以為意地哈哈一笑:「去留都好!都好!」


    同樣也在強顏歡笑的肖旻看在眼中,隻覺對方圓滑的叫人心疼。


    無論如何,分歧總算被壓下了,一切落定後,便到了肖旻率軍歸京之時。


    大軍動身的前夕,近日忙得脫不開身的常歲寧,依舊親自來了軍中相送,為一眾一同出生入死過的將士們踐行。


    常歲寧剛與江都官員們議完事,便帶著何武虎等人騎馬趕了過來,身上穿的還是官袍,隻是摘下了官帽,濃密的發髻隻以一支白玉簪挽在頭頂。


    聽聞寧遠將軍前來,營中將士們大多激動驚喜。


    相較於民間百姓對常歲寧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跡追捧,他們對常歲寧的推崇,要來得更加紮實牢固。


    寧遠將軍的事跡,距尋常百姓很遠,但離他們很近。


    此前他們跟隨李逸之時,戰事進展不利,軍心消沉,被迫內鬥,是這位橫空出現在常大將軍身側的少年女郎,扭轉整合了局麵。


    而後便是整肅軍紀,改換練兵之法,又帶著他們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乃至在極短的時間內布局截殺徐正業,取得大捷。


    這些不是傳說,是真實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


    他們能得以平安歸京領賞,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寧遠將軍。


    此刻,無數目光堆砌之下,讓那個緋袍女郎在這本該以男子為尊的沙場之上,立於了有別於常人的崇高之處。


    常歲寧帶來了那幾壇禦賜的風知釀。


    江南能夠平定也好,她的顯赫功業也罷,皆非她一人所建,而是眾將士們共同交付血肉性命博來的結果。


    她拎起一壇酒,拔下酒塞,先敬了戰死的同袍亡魂。


    潑天的酒香在灼灼晚霞中翻湧著,卷著晚風,於這天地之間,衝開了一條慰藉亡靈的遠途。


    常歲寧拎著空了的酒壇,與肖旻一同望向遠處天際。


    餘下的五壇酒,常歲寧令人倒入了井中,軍中將士,無分高低上下,皆共飲此井水。


    井水冰涼甘甜,入口酒香仍存,前路迢迢,再見之期未定,而他們將永遠銘記這碗踐行酒。


    放下酒碗之時,有許多將士忍不住紅了眼眶。


    此情此景下,常歲寧也破例飲下了這碗酒。


    喜兒心中忐忑,雖說此酒是混進了井水中,廚娘燉魚時放的都比這多,但女郎的酒量淺到駭人聽聞,由不得她不怕。


    為穩妥起先,喜兒又去舀了碗熱湯來,試圖再為自家女郎衝淡一下。


    然而熱湯舀了迴來,一轉眼便不見了自家女郎,喜兒一路打聽著,尋過去,一眼便瞧見了自家女郎拎著長刀,已和肖主帥打了起來!


    喜兒手中一抖,湯碗「啪」地一下砸落,趕忙奔上前去,急忙問圍在一旁的阿澈和何武虎:「……你們怎都不攔著女郎!」


    「攔啥呀!」何武虎的視線緊緊盯著那正過招的二人,目不暇接地道:「將軍這是和肖將軍切磋刀法呢!」


    喜兒聞言這才稍放鬆一二,又不禁思索,所以……女郎但凡喝了酒,甭管真假,必須得與人打一架嗎?


    此前,就徐正業是否會前往洛陽之事,常歲寧曾與肖旻打賭,肖旻彼時道,若他賭贏,便請常歲寧為他指點刀法。


    結果自然是肖旻輸了。


    幸而這刀法,到底是指點上了。


    收刀之際,肖旻已是大汗淋漓,然而目色通透,已有了悟之色。


    常歲寧麵上也掛著汗珠,將刀丟給阿策,接過喜兒遞來的帕子擦汗,倒覺得那暈乎之感散去了不少。


    肖旻抬手與常歲寧抱拳,麵上笑容痛快舒暢。


    常歲寧含笑還他一禮,不遠處已燃起了一堆堆篝火。


    熱風過耳,二人立在喧囂之外,於這臨別之際長談許久。


    肖旻再三與常歲寧道了謝,並拿掏心窩的語氣說道:「……現如今外麵風言風語無數,那些疑心將軍有異心之言,簡直是無稽之談!」


    昔日練兵也好,指點他及部將也罷,寧遠將軍都從不藏私,如此不吝於為朝廷培養將才良兵之人,何來異心?


    麵對如此信任,常歲寧默然了一下,而後心安理得地點頭,拿手中的水壺,碰了碰肖旻手裏的酒袋。


    篝火燃得正盛之時,隨著一聲轟鳴,揚州城中各處,忽然有絢爛的煙花相繼在夜空中綻放。


    無數將士們皆抬首望去,一時皆陷於那盛大的燦爛之中,這個離開江都的前夕,注定是難忘的。


    煙火綻放中,常歲寧上了馬,同肖旻等人告別而去。


    一行人馬於夜色中疾馳,奔向那煙花璀璨之處。


    很快,揚州城門守衛看清了那駛來的一行人馬的為首之人,急忙行禮讓行:「見過刺史大人!」


    常歲寧穿過城門即下馬,而後快步登上了城樓。


    城樓之上,薺菜等在那裏,見得常歲寧,抱拳行禮:「將軍!」


    常歲寧笑著與她點頭,徑直走向立在城樓上方的那道人影,在他身側站定,與他一同看向城中仍在燃放著的焰火,笑著問道:「先生覺得悅目否?」


    被薺菜帶來此處的駱觀臨,看也未看她一眼,負手冷笑道:「鋪張奢靡,何談悅目。」


    常歲寧並不生氣,微微笑著道:「可是先生,揚州原本就該是這幅模樣啊。」


    駱觀臨聞言,負在身後的手,手指微微攥起,漸漸繃緊了嘴角。


    是,昔日的揚州城是這般模樣的,是徐正業毀了那樣的揚州,而他也並不無辜。


    「揚州本就不該慘淡淡,苦兮兮。」常歲寧身形微轉,迴頭環視城外:「這樣熱鬧的揚州城才是揚州百姓記憶中的模樣。煙花奢靡,卻有昭蘇之氣,那些遲遲仍不敢迴遷的流民,見得今夜煙花,便知可以迴家了。」


    駱觀臨一時沉默著,卻也下意識地與她一同看向城外方向。


    這些時日在刺史府中,常歲寧並不過分禁錮他的行動,故而他也得以知曉外界的諸多消息。


    甚至常歲寧會將每日定下的新舉措,交由他「過目」,不管他看是不看,她每日都會讓人送來。


    而事實上,他都看了。


    見微可知著,更何況她所行並非「微末」。


    良久的沉默後,他開了口:「我可否問常刺史一個問題?」


    「先生隻管問來。」


    「常刺史,想做誰?」


    常歲寧讚許地點頭:「先生這個問題問得甚好。」


    駱觀臨:「……」


    哪裏就甚好了?


    這種答話前,先肯定對方一番的口吻,怎好似在哄三歲孩童開心?


    「先生肯問我話,便是甚好。」常歲寧看著城外夜色,笑著道:「先生問我想做誰,我誰也不想做,隻想做常歲寧。」


    駱觀臨微皺眉:「……如此,常歲寧欲何為?」


    「還未想好。」


    駱觀臨:「?」


    「所以請先生教我。」常歲寧轉頭看向他,眼神真誠地道:「先生教我如何做常歲寧,我便如何做常歲寧。」


    這種「我很需要先生來教,才不至於誤入歧途」的眼神,叫駱觀臨「嗬」地笑了一聲——滿嘴謊話!


    偏生對方又厚顏道:「先生這張嘴威震四海,還教不好我一個區區常歲寧嗎?」


    駱觀臨又涼笑一聲:「在下可沒這潑天本領。」


    「先生不試試看怎麽知道?」


    駱觀臨:「我看常刺史心中分明早有所向,又何須旁人來教?」


    「是,我本有道要守。」常歲寧轉過身,麵向城內漫天焰火,臉龐在忽明忽暗中隱現,聲音也隨焰火聲起伏著,較之方才多了認真:「可單憑我一人之力,遠不足以辦到。這天下之大,如先生這般有才之士如群星璀璨,我欲聚群星之力,融會貫通,重列天地星棋之盤,為天下所用,使將崩之山河早日恢複秩序——」


    「先生,這即是我所求之道。」


    駱觀臨默然半晌,才又問:「那常刺史,是欲自立,還是另擇明主?」


    很快,少女平靜坦率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若現明主,定當追隨。」她道:「若無明主,我為明主。」


    一道焰火在頭頂夜幕之上轟然炸開,也使得駱觀臨心頭大震,他一時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那毫無隱瞞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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