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侍郎去往了鄭家,帶去了聖冊帝的旨意。


    礙於當下諸方壓力,聖冊帝對鄭氏的處置,在她個人看來,已稱得上十分仁慈。


    凡鄭氏族中與鄭濟共謀者,死罪難逃。


    知情從者,及鄭濟一脈嫡支子弟,皆處以流放之刑。


    而經查實後的無辜族人,及年未滿十四的子弟,不予治罪,但需被遣離滎陽,流散安置於各處,自此皆為庶民之身,中原再無滎陽鄭氏。


    家財,田宅,藏書,奴仆,則皆被抄沒。


    鄭氏家業之大,人丁之廣不必多說,抄家也非易事,縱然此前李獻已經大致清點歸分,但於湛侍郎一行欽差而言,接下來的一切也仍是一項很大的工事。


    此兩日間,那些將要被遣離滎陽的族人們,在陸陸續續地離開鄭家這座屹立了百年的宅邸。


    一行族人間,一名青年迴頭看向匾額已被摘除的家門,那上麵再不見了昔日煊赫的「鄭宅」二字。


    下一刻,他看到了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從門內走了出來。


    青年因近日急速消瘦而有些沉暗凹陷的眼睛裏頓時浮滿恨色,直唿其名:「……鄭潮!」


    同將要被強行遣離滎陽的他們不同,殺了家主、且同為嫡出的鄭潮,竟然未受到分毫株連。


    朝廷與那位所謂帝王,以鄭潮治水、祈福有功,赦免了其株連之罪,反而多加褒揚!


    他們還聽說,女帝甚至有意招他入朝為官!


    簡直荒謬令人不齒至極!


    青年身側的族人們,也皆拿仇視的目光向鄭潮看過去。


    而那些懷中抱著,手中牽著幼童的女眷們,則大多神情麻木,哭也哭過了,眼淚早已流幹了,現如今剩下的隻有對未知前路的彷徨。


    「……叛族求榮的無恥小人!你必遭報應天譴!」


    隨著一聲罵,那名青年將一隻鞋子砸向鄭潮。


    布鞋砸在鄭潮肩頭,有負責遣離事宜的官差出聲嗬斥那青年,青年身側的婦人將他拉住,向他搖頭,眼中含著不願再生事的勸說。


    「怎麽,眼看他要平步青雲,入朝為官了,你們便都懼他怕他了嗎!」青年眼眶通紅:「我偏不懼他!齷齪小人,何懼之有!」


    他直直地盯著鄭潮:「踩著我鄭氏族人屍骨……鄭潮,這條青雲路,你走得安心否!」


    鄭潮彎身撿起那隻布鞋,走到他麵前,遞去,仍拿對待晚輩的口吻道:「此一行路甚長,足不可停,履不可丟。」


    青年一把揮落那隻布鞋,看著鄭潮背後的那柄萬民傘,咬牙切齒道:「夠了!別再作出自詡大義的虛偽模樣!」


    鄭潮無謂一笑,並不動怒,負手離去:「也罷,那便隨你赤足而行。」


    他作為鄭潮,作為長輩,能盡的責任都已盡了。


    「鄭觀滄,你可對得起鄭氏的列祖列宗?!」嘶聲力竭的質問聲在身後響起。


    鄭潮頭也不迴地道:「當然對得起。我所行之事,功勞甚大,非但對得起他們,且還有諸多富餘,他們要倒找我幾分感激,定會保佑我此生順遂,活到九十九歲。」


    「你,鄭潮……你簡直恬不知恥!」


    鄭潮渾不在意,腳步輕鬆地離去。


    那些有關利與弊的解釋無人會聽,便也不必解釋,鄭家都是自幼讀書開智之人,道理無需旁人來講,願意想通,自然便能想通。


    不願想通的,他總也不能將那些腦殼一個個敲碎,把那根弦給拔了吧?


    於這些人而言,接下來的路會很難走,他們不再是被人仰望的士族子弟,他們將換上布衣,和尋常百姓一樣勞作。由奢入儉難,或許會有人「不堪受辱


    」,被磨碎,甚至選擇放棄生命,保全所謂風骨。


    但能自己選擇死去,在鄭潮看來,也是一件好事。


    能夠做主自己的生死,亦是難得的自由。


    而那些願意活下來,懂得自力更生,不與逆境妥協之人,才是他鄭氏先祖之風骨真正的延續。


    士族衰落大勢已定,縱不在今朝,卻也必在明朝,如此局勢下,偏鄭濟行事激進,又遇女帝欲將士族連根拔起絞碎之心甚堅,這已是他從前所不敢想象的「兩全之法」。


    這些族人們,將各自流散去,但誠如寧遠將軍所言,他們將如白日之星,看似不存,實則隻是暫時隱去,在看不到的地方,他們仍會熠熠生輝,延續河洛千年底蘊光華。


    這就很好了。


    鄭潮心情甚佳,從未有過這般開闊向上的心境,他頹廢多年積攢下的心力,在此刻充沛得好似要溢出來,一轉頭,瞧見牆根下蹲著隻髒兮兮、毛發打結的長毛狗,都覺得手甚癢,想將之抓來狂洗一通,將它洗個幹幹淨淨,洗個煥然一新。


    他是天生充沛者,一朝宛若新生,便想使萬物也得新生。


    鄭潮當真走向了那隻長毛狗,剛要蹲下去時,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鄭先生!」


    鄭潮迴頭看,見是名身穿官服的年輕人,不由抬手施禮:「敢問大人可是還有未完的交代?」


    卻見對方搖頭,也向他恭敬地施禮:「晚輩宋顯,特來送先生。」


    聽得這個名號,鄭潮露出恍然之色:「失敬,原是新科宋狀元!」


    寒門狀元,隨便拎個出來,那都是不得了的人物。


    鄭潮再次向對方施禮:「還要多謝宋狀元於京中為鄭某說情之恩。」


    「宋某曾得先生於草堂指點,敬佩先生為人,此乃從心之舉,先生不必言謝。」宋顯看著麵前的中年男子,眼神誠摯:「是先生讓宋某知曉,天下士族也並非皆是藐視眾生之輩,觀凡事不該一概而論,管中窺豹。先生今朝在士族之間背負罵名,然此大義之舉,功在千秋。」


    看著眼前胸襟開闊的年輕人,鄭潮謙虛笑道:「求存而已,宋大人謬讚了。」


    又一番交談後,宋顯才問起他之後的打算。


    聽聞鄭潮並無意入京求官,宋顯微怔,隻覺惋惜。


    鄭潮並不覺得值得惋惜,在他看來,聖冊帝之所以有此一言,不過是礙於他如今在百姓間有些名聲,出於體麵,客套一句罷了。


    若他果真巴巴地去了,之後會落個什麽下場,且說不定呢。


    再者,他再是大義滅親,但若以此入朝求官,多少是沾了些不要臉,若哪日與同僚吵架,對方凡是祭出此事來陰陽怪氣一番,必能將他死死拿捏。


    他才不去自找這憋屈呢。


    他固有想將一身所能獻出之心,但也得先保住小命。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妨先苟一苟,且候來日。


    反正他要活到九十九呢。


    鄭潮含笑道:「鄭某無意朝堂,打算去各處遊曆講學……」


    宋顯雖惋惜,卻也知此等事勸說不得,叮囑一番後,末了再次向鄭潮深深施禮:「願有與先生再見之日。」


    鄭潮:「四海風波湧動,朝堂亦風雨交加,你我各自保重。」


    宋顯應下,目送著那道自在的身影離去。


    鄭潮走了許久,才離開鄭氏屋宅錯落,足足占據了整一條街的長巷。


    鄭潮掏了掏耳朵,耳邊終於清淨,再聽不到那些罵聲了。


    這些時日他也被一同拘禁在鄭家,每日聽著罵聲,耳朵都起繭子了。


    那些罵聲甚是歹毒,且罵他的方式也很講究,一人罵累了,便換另一


    人來,日夜輪值,不停地在他門外大罵。


    罵他的嘴巴很多,可憐他就這麽一雙耳朵,每日每夜都塞著棉絮,才能勉強支撐到今日。


    鄭潮將耳朵裏殘留的細碎棉絮都掏了出來,邊看向前方,在離開滎陽,前去遊曆講學之前,他得先去個地方。


    「傷勢養得如何了?」


    常歲安此一日跟著常歲寧,前來看望崔璟,卻被崔璟先問了一句。


    「養了大半年,如今全都好了!」常歲安答罷,才又詢問崔璟:「大都督,您身上的傷可要緊?」


    崔璟:「無妨,稍養些時日即可。」


    「那也就是大都督您體魄足夠強健,換作常人,怕是隻能躺著!」曹醫士在旁趁機道。


    聽著這見縫插針的奉承,崔璟無言。


    他本要更換醫士,但元祥反複打聽之後得知這位曹醫士固然嘴碎,但醫術上佳,乃外傷能手,是整座滎陽城裏最好的外傷醫士。


    元祥勸慰自家大都督,治傷要緊,至於曹醫士嘴碎這一條,且忍一忍,就當是診金的一部分了。


    曹醫士的嘴碎不僅在表麵,更在內心。


    他承認,他是有趨炎附勢的心機在身上,但他對崔大都督的誇讚,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近來每每幫崔大都督換藥,他都不禁在心中感慨豔羨——倘若崔大都督的這幅身形,這張臉統統長在他身上,他都不敢想象自己會多麽地小人得誌。


    前有曹醫士嘴碎,後有常歲安話密。


    常歲安圍著崔璟詢問了許多,又說起自己此一路的見聞,就在崔璟以為他該說累了的時候,卻發現他話題一轉,又精神百倍地說到了妹妹身上,原來方才所言皆是開胃菜,此時才是正席。


    但粗略總結可知,他所想要表達的,不外乎是以下三條——


    所以,寧寧是打仗的奇才。


    所以,寧寧也是祈福的奇才。


    所以,寧寧是奇才中的奇才!


    其實,起初常歲安聽聞汴水一戰時,雖聽說妹妹大勝,卻仍覺心有餘悸,他忍不住給阿爹寫信,問阿爹為何要讓妹妹去設伏打徐正業,而阿爹卻在後頭假模假樣地追擊,不是應當反過來麽?


    妹妹才打了幾場仗,能有多少經驗?


    反倒是阿爹,打了一輩子仗,這迴怎反倒躲在妹妹身後?


    他問了一大堆,阿爹很快迴信,信紙上攏共寫了四個大字——你懂個屁!


    雖隻是信,常歲安卻也還是抹了抹臉,隻覺阿爹的唾沫星子都崩臉上了。


    這一路來尋妹妹,路途中聽著那些有關妹妹的「傳說」,他才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慢慢卸下了那份心有餘悸,開始了沉浸式的與有榮焉。


    若說唯一的遺憾,便是午夜夢迴間,他總會想到遠在京師的喬玉柏,他不敢細想喬玉柏此刻鳩占鵲巢的得意嘴臉有多麽可惡。


    所以,常歲安如今逮著機會,便要猛誇妹妹,捍衛正牌阿兄的地位。


    偏偏崔璟竟也不嫌他聒噪,二人一個能誇,一個能聽,倒是叫常歲寧自覺多餘。


    最終打破這聒噪局麵的,是前來傳話的元祥。


    很快,鄭潮被請了進來。


    常歲寧看過去,隻見他身上的衣袍很舊,祈福時額頭上留下的傷痕還未完全消去,但一眼望去,周身的消沉之氣已然一掃而空。


    鄭潮是來看望外甥的,他被鄭氏唾罵,外甥也被崔氏除族,二人慘兮兮,沒人要,剛好湊做一對,倒是誰也不必嫌棄誰。


    但走進此處,一路而來,見得大外甥身邊依舊近隨士兵環繞,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唿風喚雨之氣撲麵而來……


    反觀自己一窮二白,鄭潮不禁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悲慘並不是同一迴事。


    大外甥看起來,也完全不需要他安慰的樣子。


    但鄭潮還是強行安慰了幾句,向崔璟噓寒問暖,甚是關切。


    另又說明了自己接下來要外出遊曆講學的打算,言辭間透露出恰到好處的不舍。


    崔璟會意,令元祥奉上銀票,以資舅父講學之行。


    看著那厚厚一遝銀票,鄭潮再次在心中感慨,同樣是為家族所不容,外甥卻仍坐擁如此之厚的家底,可見自力更生開展副業的重要性。


    鄭潮赧然欲拒,推說不妥,最終被元祥熱情地強行塞進腰間衣袍內。


    見得腰腹間被銀票撐得鼓囊囊,好似懷胎六月,鄭潮目色擔憂,言辭間表示,自己懷巨財上路,隻恐會遭來覬覦。


    崔璟:「……已為舅父備下了隨行護衛,他們會暗中跟隨保護,舅父大可放心。」


    麵對外甥如此周全的安排,鄭潮大感安心。


    崔璟留其用午食,鄭潮婉拒了,此刻萬事俱備,即是他展翅遠飛之際,他片刻都不想等了。


    「令安,你好生養傷,前方道阻且長……此去之後,舅父會時常給你來信,與你分享沿途見聞。」


    崔璟也不再多留,他尚且不宜走動,便要元祥相送。


    鄭潮卻笑著看向常歲寧。


    常歲寧會意:「我送一送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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