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貴府女郎先後立下奇功,聖人聞之甚喜……但朝中上下,就賜封之事,卻有諸多異樣之聲,許多大人皆認為女子為將於製不合,為此爭執不下……」


    欽差太監話至此處,往上方揖手,繼續道:「然聖人惜才心切,認定常娘子雖為女兒身,卻有將星之相……聖人為此力排眾議,又借天意之說,方才有了這道破除先例的封賞敕書。」


    常闊聞言麵露感激惶恐之色,抬手:「如此,常闊要代小女多謝聖人抬愛看重。」


    但喬央的信上怎麽說,這賜封武將之事,是一把高齡的褚太傅憑著一張嘴,在早朝之上硬生生爭來的結果呢?


    這不重要,他心中有數即可。


    常闊麵上維持著謝恩之色。


    欽差太監笑著去虛扶他的手。


    旋即,又看向一旁的肖旻,含笑道:「聖人聽聞,如今軍中有兩位將軍坐鎮,已是上下一心,想必很快便能擊退徐氏亂軍……」


    肖旻:「肖某資曆尚淺,日後還要多多仰仗常大將軍與寧遠將軍。」


    欽差太監含笑點頭,很好,不爭強,懂得示弱偽裝,是個沉得住氣的聰明人。


    他也樂得「配合」肖旻的謙虛之辭,以將常闊高高捧起:「聖人一向對常大將軍寄予厚望……常大將軍本已貴為我朝一品驃騎大將軍,若此番得以擊退徐正業,來日得勝還朝之時,必然便是論功封侯之日了。」


    四下眾人神情微動。


    封侯?


    這欽差太監雖是以自身立場說出的這番話,但既敢當眾明言,想必正是聖人之意……聖人這是在提前許諾常大將軍?


    而此次欽差前來……他們本以為,或會等到易帥的旨意,畢竟經李逸之事後,任誰都看得出,如今常大將軍才是最適合擔任主帥的人選,但等到現下,卻並無易帥的動靜。


    所以,聖人仍無意讓常大將軍為主帥,執掌大軍兵權……


    這是考慮到頻繁易帥不利於軍心,還是某種提防戒備?


    封侯的許諾,除了激勵之外,大約還存了安撫之心……


    這便是君王的馭下之法嗎?


    眾將軍們心中各有猜測分辨。


    常闊渾然不覺,隻哈哈大笑道:「那常某便鬥膽借公公吉言,以期來日了!」


    端是一副對這張大餅十分心動受用的模樣。


    哪個武將不想建不世之功,封萬裏王侯,名留青史,以繼後世呢?


    常闊對此表現的甚是熱衷,閨女被封作將軍之事顯然也令他麵上十分有光,因此,特令人奉上紅封:「……諸位公公於年關之際遠道而來,實是辛勞,此乃常某小小心意,諸位切莫推辭!」


    欽差太監作勢推辭了兩下,便也笑著收下了,再三與常闊道賀,口中讚歎:「……常大將軍得女如此,實是令人豔羨非常!」


    此類祖墳起火之言,常闊是真的愛聽,也不嫌這太監話多了,麵上笑意愈發真切。


    末了,那欽差太監望向常歲寧,含笑道:「聖人也有一言,要咱家轉達常娘子。」


    他望著那身穿青袍,做出靜聽之態,卻並無半分受寵若,或驚惶然緊張的女郎,笑著道:「聖人願寧遠將軍早日平定江南禍患,聖人會在京中靜候常娘子平安迴朝歸家之音……」


    常歲寧麵上無波動,隻垂下眼瞼。


    歸家?


    這個「家」字,算是表態示好嗎?還是在告訴她,她已經確認了是她?


    想等她迴京,再續「家人」前緣?


    話說的當真很好聽,尚且試圖以家人自居,但實際上,卻連兵權都不敢試著交付——因為對方很清楚,若以老常為帥,這兵權便


    也等同交給了她。


    常歲寧對此談不上有分毫不滿,更無失望可言,對方是一位帝王,在沒看到她真正的、可以掌控的「忠心」之前,多疑謹慎,無可厚非。


    各人皆有選擇,對方選擇做一位帝王,為此做出的諸多舉措,她都很能夠理解。


    但屢屢以親情作為誘餌,要她獻出可信的忠心,此舉她實在很難苟同。


    況且,既然人人都有選擇,她如今二世為人,也理應可以擁有自己的選擇,不是嗎?


    她們都是自由的,誰都沒有立場去綁架對方做任何事,她兩世皆不曾試圖要求對方去做一位所謂世俗意義上的「母親」,同理,在還清了對方的生恩之後,名為「女兒」的這個枷鎖也絕不能再困縛於她。


    二人互不虧欠,也不必互相感化,日後如何,各憑本事造化便是。


    常歲寧抬手,隻道:「多謝聖人看重。」


    那欽差太監笑著與她點頭。


    而後,又關切問起了常歲安的傷勢情況。


    關切罷,即問道:「不知如今常郎君在何處養傷?臨行前,聖人多次提起常郎君,實是掛心,特命我等帶來了藥材補品,以代為探望……」


    「阿兄如今在一位神醫處靜養,一切皆好。」常歲寧道:「隻是那神醫住處,距此地有數百裏遠,沿途又時有亂軍蹤跡出沒,各位公公皆是有聖命在身的欽差貴人,很容易被亂軍暗中盯上,實不宜冒險前往。」


    「這……」那欽差太監麵露思索遲疑之色。


    他聽得出來,這小娘子話中在傳達兩重意思,一是擔心他們會落入亂軍手中,二是不願因他們而暴露了常歲安的養傷之所。


    這就是不想他們去打攪的意思了。


    常闊也緊隨道:「聖人的心意,常某心領了。無奈如今局麵特殊,唯有待來日常某歸京之際,再帶犬子一同入宮叩謝聖恩。」


    話已至此,再堅持去見,反倒顯得意圖不明了,欽差太監隻有道:「既如此,那咱家便先不打攪常郎君養傷了。」


    又寒暄了幾句之後,肖旻適時道:「諸位公公一路風塵仆仆而來,必已疲累,下榻之處已經令人備妥,公公不若先去歇息一二,待晚間宴上,再把酒敘舊不遲。」


    敘舊自然隻是客套說辭,在肖旻看來,你來我往間,全是心眼子,聽著就心累——替常大將軍和常家娘子感到心累。


    那一行宦官們道謝之後,便先離開了此處。


    看著那些消失的背影,常歲寧與常闊幾不可察地交換了一記眼神。


    女帝命人探望常歲安這件事,除了做好一位仁君的麵子功夫之外,多半另有企圖。


    誰知見了之後,會不會以「江南之地局麵險峻」為由,「勸」常歲安迴京養傷?


    為防此類可能出現,當然還是不見為好。


    且人在宣安大長公主府上呢,也沒法兒見。


    那些太監們剛離開,元祥與金副將等人便全都湧了上來。


    「恭喜女郎!」


    「什麽女郎,該改口喊將軍了!」


    「對,該喊小常將軍!」


    「……」


    常歲寧被賜封為寧遠將軍之事,很快即傳遍了整座軍營,四下轟動起來。


    秉承著好事成雙的好意頭,肖旻與常闊簡單合計罷,覺著擇日不如撞日,幹脆趁熱打鐵,將任命常歲寧為行軍總教頭之令也一並下達。


    常歲寧與方大教頭比試之事,尚被熱議著,眼下聽聞此事,上下將士們已不再感到意外,也未有質疑的聲音響起,至少明麵上沒有。


    此一日,常歲寧身邊熱鬧極了,全是恭賀的聲音。


    她也很有新官上任的自覺,加上正值初一,便很是闊綽了一把,給喜兒阿稚阿澈,及阿點元祥,常刃他們,都發了壓歲錢。


    但發到一半,有士兵進來送炭,於是也給了一份。


    彼時常歲寧還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那士兵離開後,她的帳中開始不停進人,起初是兩三個找著由頭求見,後來則是成群結隊前來恭賀她。


    可憐寧遠將軍兼總教頭常歲寧出門在外,隨身備下的銀錢有限……於是,派頭由闊綽逐漸寒酸,碎銀改為了銅板。


    得了銅板的將士們仍然十分欣喜。


    金副將轉頭便將那枚銅板串起來,掛在了脖子上,美滋滋地藏在盔甲下頭。


    本命年在身的方大教頭見狀,覺得拿來辟邪消災也不錯,於是有樣學樣。


    眾將士遂紛紛效彷。


    於是,「戴開光銅板,沾將星之氣,立非凡之功,行耀祖之路」的風氣,由此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沒有拿到銅板的,嫉妒的眼睛都要紅了,有甚者,委婉詢問同袍——大兄弟既然如此寶貝此物,晚間睡覺時打算放在何處啊?


    聽到的人立刻捂緊了衣袍。


    ……


    晚間,營中設下了宴席,招待那些宦官。


    宴席散後,肖旻再三恭賀常歲寧。


    看著滿臉真誠的肖主帥,聽著那反複恭賀之言,常歲寧覺出了關鍵來:「……」


    她委婉而拮據地表示,自己當真一枚都沒有了。


    當晚,肖旻便令人抬了整整兩大箱銅板,哐哐當當地送進了她的營帳中。


    肖主帥表示他可以自備。


    常娘子隻負責開光即可!


    肖旻有此舉,也是為了底下的人考慮,沒辦法,他底下的親兵們今日找到了他,與他表示——東西原本不打緊,他們也不是計較之人,可眼瞅著別的將士都有了,他們脖子上空蕩蕩的,心裏不是滋味,兄弟們都覺得抬不起頭來!


    為了麾下親兵們考慮,肖主帥唯有自掏腰包。


    次日,「開了光」的兩大箱銅板到手,肖旻分下去之前,自己先偷偷藏了一些。


    他打算自己帶一枚,剩下的麽,待來日帶迴京中,給家裏人都安排上!


    甭管有用沒用,試問又有誰能拒絕「圖個吉利」這四個字呢?


    一個人若連吉利都不想圖了,那他活著還有什麽勁頭可言?


    總而言之,願意信奉玄學之說,也是一種積極向上的心態體現。


    手握滿滿一荷包開光銅板的肖主帥很是安心。


    直到那為首的欽差太監尋了過來。


    肖旻連忙將荷包藏好,正襟而起,向來人拱手。


    欽差太監含笑看著他,示意身後的太監去帳外候著。


    肖旻會意,也讓自己的人去了外麵守著。


    「肖將軍果然未曾辜負聖人厚望,短短時日間,已在軍中站穩了腳跟。」欽差太監滿眼讚許之色。


    「公公謬讚了。」肖旻抬手示意對方落座,邊道:「此非肖某之功,皆因常大將軍用心提攜。」


    常闊給予了他足夠的體麵與尊重,底下的人才不曾輕看他。


    欽差太監麵上讚許之色更濃了:「咱家觀肖將軍,很是精通與人相處之道,如此甚好……聖人也很希望看到肖將軍能與常大將軍交好,齊心之下,才能更好抗敵。」


    微微一頓後,才歎息道:「隻是……或要委屈肖將軍一二了。」


    身為主帥,卻要處處被副帥壓一頭,心中難免不滿,這都是可以預見的。


    「……」肖旻沉默了一下。


    所以,對方是將他在常大將軍麵前的姿態,看作了強顏歡笑,咬牙諂媚,忍辱負重嗎?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根本沒有在演呢?


    見他不語,欽差太監隻當他默認了,便給予了一番寬慰勸導。


    末了,又低聲示意他多加留意常闊父女的動向,必要時,及時密報於聖人。


    肖旻:「……肖某明白了。」


    這才是這宦官今日來見他的重點。


    聖人相疑常大將軍,令他假意交好,以便密切監視。


    這對他來說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尤其是「假意交好」這個提議,很是強人所難。


    將一切安排妥當後,宦官們便未再久留,於三日後,即動身迴京。


    而這三日內,軍營上下論起累成狗,元祥敢說第二,便沒人敢稱第一。


    皆因他白天跟在常歲寧身後忙前忙後做事,晚上則點燈熬油,偷偷給自家大都督寫信。


    為何一寫便是三夜?


    還不是因為需要寫的事情太多了?


    尤其是除夕夜常家女郎與人切磋時的場麵,他花了兩夜來寫,筆都寫斷了兩根……根本寫不完!


    寫到第三夜時,什麽都想寫一下的元祥意識到不能再這樣放縱下去,否則,這封信怕是沒辦法趕在正月裏送出去……


    為了確保大都督能及時看到信,元祥一再壓縮簡略之後,將二十頁信紙塞進了快要被撐破的兩張信封裏。


    末了,不忘將「開過光」的銅板一並讓人帶上——別人有的,他家大都督也要有!


    ……


    而元祥這邊剛讓人將信送出去,常歲寧那邊,也先後收到了幾封來信,皆是從京中送來的。


    常歲寧盤腿坐在沙盤後,隨手拿起最上麵的一封來看,見其上字跡,當即覺得有些不妙。


    欸,問罪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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