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大盛習俗,冥誕祭祀的時辰當在晚上,但因需提前準備祭祀事宜,段氏又十分重視,故而早早便去往了長公主府準備。


    跟著段氏下了馬車,常歲寧抬首看向眼前這座府邸。


    宮中舊人皆知崇月長公主八九歲那年意外患了一場大病,之後雖僥幸保住性命,卻從此落下了諸多後遺之症,久治不愈,漸成頑疾。


    而先太子殿下十二歲那年自薦隨軍曆練,臨行前特求了先皇恩準,準許胞姐出宮靜養病體——


    聖人準了,破例為僅僅十二歲的崇月公主在宮外開公主府,命醫官隨居,遠離宮中嘈雜,以專心調理病症。


    再到後來,先皇駕崩,李秉登基,崇月公主府便成了崇月長公主府。


    但無論是公主還是長公主,都不是那麽好當的——


    迴想起那稍顯短暫的人生歲月,常歲寧隻覺這府邸匾額上的“崇月長公主府”六字,或更該換成“倒黴蛋的一生”。


    而她,就是那個倒黴蛋,崇月長公主李尚。


    “走,隨我進去吧。”段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常歲寧遂將目光從那匾額上收迴。


    因不允外人踏足,長公主府的大門是常年緊閉著的,除非聖駕前來方會開啟。


    此時段氏帶著常歲寧,便是走的側門。


    引路的女使是年輕的陌生麵孔,常歲寧跟在段氏身側同那女使一路走著,才發現府中各處陳設與玄策府一樣,皆保留了從前模樣,隻有修葺痕跡,不見大動。


    唯有一處是新建的,那女使也正是將她們引來了這處——祭堂。


    安靜整潔而充斥著香燭氣的祭堂內擺放著崇月長公主的牌位與一應供奉器物,及一幅畫像。


    畫像上的女子樣貌姣好,眉眼清冷,神態嫻靜端莊。


    畫得很像她,但又一點兒也不像——外貌是像的,但她平生大約都不曾有過如此端莊嫻靜之態。


    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端莊嫻靜過。


    幼時在一眾皇子皇女中出身相對低微,嫻靜的性情注定隻會被人欺負,甚至被欺負後也隻能將委屈咽下。


    她不想做被人欺負後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的笨蛋可憐蟲,更何況阿效病弱,她身為阿姊便絕對不能再軟弱——這個念頭,從她記事起便刻下了。


    待到後來,她便更加沒有軟弱嫻靜的餘地了。


    重迴故地總有舊事浮於眼前,常歲寧靜靜幫著段氏一起擺放祭祀之物,始終不曾說話。


    見她雖是個生麵孔的年輕小娘子,做事卻沉穩,人也安靜,那位長公主府的女使便放心下來——鄭國公夫人前來祭祀是聖人親允的,身邊帶個小娘子也無可厚非,到底往年也曾有魏家郎君和娘子隨同前來的先例,隻要是誠心拜祭不聒噪鬧騰,她們也不會多說什麽。


    待一切事宜準備妥當,天色便暗了下來。


    祭堂內的白燭亮起,段氏點了香,插入香爐內,動作是難得的穩重小心,大約是裝了許多沉甸甸的思念。


    而後,段氏帶著常歲寧在蒲墊上跪了下去,朝著牌位叩頭。


    叩首罷,常歲寧跪坐於鋪墊之上,望著那牌位,心情很是玄妙——不知如她這般自己給自己準備祭品,自己祭拜自己的,世間統共有幾人?


    閻王爺這份厚愛,是單給她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倒黴蛋都有?


    紙錢燒料在火盆中燃起。


    一直也很安靜的段氏不知何時紅了眼角。


    見她如此,常歲寧頗覺不習慣。


    再待片刻,隻見低著頭的段氏眼中已有淚水無聲砸落。


    常歲寧愈覺不自在了,微轉頭移開視線,隻見一旁的女使也在擦淚——可她並未見過這小女使,對方怎也要為她這未曾謀麵的先主人哭?


    大約這便是在其位謀其事……職業素養過硬的體現吧。


    那邊,段氏將一把燒料投入火盆內,淚眼在火光的映照下像隻可憐的小狗。


    常歲寧看得心中莫名愧疚,隻能低聲安慰一句:“夫人節哀……”


    段氏擦了擦淚,唿出一口長長的氣,看著那牌位,啞聲歎道:“殿下曾說我哭起來最是好笑……若瞧見了我此時模樣,定會笑話我的。”


    常歲寧於心底遺憾歎氣。


    瞧見了。


    但不太爭氣,竟笑話不起來。


    看著段氏極想哭卻又不想在她這個小輩麵前太過失態的模樣,常歲寧適時道:“夫人可要單獨和殿下說說話嗎?”


    段氏輕點頭,又想著常歲寧也隨她忙累半日了,便道:“常小娘子可先去前頭吃茶歇上片刻。”


    常歲寧遂應下,起身退了出去。


    她跟著段氏過來已是特例,祭祀之事又講求莊重安靜,故而隻叫喜兒等在了外頭馬車裏。


    她身邊無女使,一名長公主府的女使引著她去了祭堂不遠處的偏廳內。


    常歲寧坐下後,那女使便去了茶房沏茶準備果點。


    長公主府雖陳設未變,但到底沒有主人在,下人便也不多,那女使暫時退去後,廳內便隻剩下了常歲寧一人。


    常歲寧看準了時機,離開了這座偏廳。


    她從前雖不曾真正在這座府邸常年久居,但不打仗時,每隔一段時日也會迴來,故而自家的環境還是極熟悉的。


    行至視線開闊處,常歲寧留神環顧四下。


    府內多年無主,故而雖已至晚間,單獨掌燈之處卻不算多,除開祭堂與下人起居之處,便僅有一處例外——


    常歲寧很快判斷出,那是西苑的方向。


    常歲寧稍一思量,專挑了無人的小徑,快步朝那個方向而去。


    待靠近時,隻聽那院中有一陣雜亂的說話聲響起,她便未再繼續往前,而是閃身躲去了一側的假山後。


    那雜亂聲中,有一道聲音格外嚴肅,說到此時已帶上了幾分怒氣。


    “今日是殿下生辰,你們竟然毫無準備,我分明早就交待了下去,你們究竟是如何辦的事?”


    “行事如此怠懶散漫……長公主府可容不下此等偷奸耍滑之人!”


    “我這便去稟明殿下!”


    說話間,院門被人從裏麵打開,說話之人快步走了出來。


    借著院門外懸著的燈籠,常歲寧看清了那人的臉。


    雖從二十出頭變作了三十出頭的模樣,但也並不難辨認。


    那正是她曾經的貼身婢女,玉屑——


    對方行走間儀態無可挑剔,且很有一等女使的威儀。


    但仍一眼便可見,她臉上那並非是神智清醒之人該有的神態。


    很快有兩名侍女提燈追了出來。


    其中一人快步上前攔住了玉屑去路,語氣複雜猶豫:“……玉屑姑姑,殿下此時並不在府中。”


    玉屑聞言猛地停下腳步,神情怔然了片刻後,瞳孔一陣緊縮,整個人都戰栗起來,像是想起了極痛苦可怕無法接受之事。


    此時,斂了唿吸的常歲寧就站在距其兩步之遙的假山後,將其這番神態變化盡收眼底。


    “殿下沒了,殿下在北狄被人害死了……”玉屑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未能護好殿下,我才是那個該死的人……”


    言畢,如陷在了痛苦往事中的她突然毫無預兆地推開攔在了身前的女使,奔進了夜色裏。


    “玉屑姑姑!”


    兩名女使趕忙跟隨。


    見她們離開的方向正是祭堂所在,常歲寧未急著跟上去,而是彎身自腳下撿了塊石子,走到那院牆下,拿石子在牆角處畫了幾下,快速留下了一個看似簡單的圖案。


    此處並非主院,牆壁本就有些斑駁,這圖案在上麵並不顯眼,便是瞧見了也不會多加留意。


    但在有心之人眼中,卻一定足夠醒目。


    她今日前來隻為見玉屑一麵,探一探路。


    方才所見可知玉屑身邊有至少兩名女使守著,如此情況下,她縱有天大本領,也沒有辦法對玉屑做任何事而不被人疑心。


    且此處是長公主府,而她此時已不是李尚,在此處作妖,毫無優勢可言。


    所以,她要讓玉屑主動來找自己,別的暫且不論,先占下主動權再說。


    而不管是對方是真傻還是假傻,隻要還活著,那麽就別妄想可以將真相藏起來。


    ……


    “常娘子這是去哪裏了?”


    常歲寧剛迴到前廳外,就見先前去沏茶的女使快步走來,顯是找了她好一會兒了。


    “我方才有些腹痛,便去尋了淨房。”常歲寧狀似有些不自在地胡謅道。


    那女使看了眼她迴來的方向,那處確有淨房在,便也未多想,隻微皺眉提醒道:“長公主府不比其它,常娘子還是不要獨自走動得好。”


    常歲寧態度也很端正:“姐姐放心,再不會了。”


    少女神態並不諂媚討好,白皙漂亮的臉上隻有認真反省之色,如此一句姐姐喊下來,叫女使愣了一下。


    片刻後,麵色不自覺緩和了下來。


    ——畢竟又沒闖什麽禍,小姑娘家腹痛就近尋個淨房又有什麽錯呢?反倒是她剛才那般嚴肅做什麽,真是不應該。


    “晚間風涼,常娘子進廳內吃些熱茶果子。”


    常歲寧點頭道謝,依言進了廳中坐下。


    待吃了盞熱茶,又安靜坐了一刻鍾,估摸著時辰也差不多了,常歲寧才提起去尋鄭國公夫人。


    女使點頭,帶著她迴了祭堂。


    二人剛近得祭堂外,便有失控的哭聲入耳。


    卻不是段氏——


    雖說方才常歲寧走後,段氏也一度放飛自我哭出了聲來,但哭到半場,忽有更為悲切猛烈的哭聲不期而遇,段氏迴頭一看,隻見是玉屑瘋了般撲了進來跪倒伏地痛哭。


    這陣勢將段氏唬得哭意也沒了,忙往一旁讓了讓。


    那兩名追來的女使欲將人帶迴去,但她們越拉玉屑越是掙紮得厲害,掙紮間撞到香案上,頭都磕破了。


    這般又哭又鬧地折騰許久,待常歲寧到後沒過片刻,便見人力竭昏厥了過去。


    如此才算平靜下來。


    見玉屑被扶了下去,段氏長長歎了口氣,不知該說些什麽,最終隻道:“咱們也迴去吧。”


    常歲寧便點頭,並不多問任何。


    迴到常家,常歲寧沐浴罷,坐在梳妝桌前,由喜兒拿雪白棉巾絞著頭發。


    隨著燈影輕動,鏡中少女麵龐模糊,似真似幻。


    今日算是不虛此行,接下來隻等玉屑那邊的動靜了。


    但雖說要等,卻也不能幹坐著隻等這一件事,她還有許多其它事要做。


    次日晨早,常歲寧照常起身去往演武場。


    正午時分,常闊早朝歸家。


    常歲安應邀出門會友去了,今日不在家中,用午食時便隻父女二人在。


    常歲寧是個想到就要去做的人,飯間便說起了拜師的想法:“阿爹,我想拜三爹做老師,讓三爹教授我讀書。”


    常闊扒飯的動作一頓,將口中食物咽了下去,患得患失地看著女兒:“歲寧這是又不想習武了?”


    “豈會,可每日習武的時辰至多半日,餘下的時間便浪費了,不如拿來讀書。”


    這句話如一顆定心丸,叫常闊露出欣慰笑意:“看來我們歲寧是想文武兼備……你如此上進,阿爹自是讚成的,可作何非要拜你三爹做老師?他忙於國子監之事,平日脫身不得,十日半月隻怕都來不了一趟。”


    常歲寧:“三爹不便來,我去國子監尋他便是。”


    常闊一愣:“可國子監裏的學生皆是男子——”


    “我正是想知道男子們學的都是什麽。”常歲寧眼底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天真期望:“但我又入不得國子監,思來想去,隻能拜三爹為師,方能有機會觸碰一二。”


    常闊聽得心中一痛。


    這種身為父親卻不能滿足女兒如此小小心願的感覺,對一個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大將軍來說,實在太痛了。


    心痛自責之餘,又不免覺得不公。


    可惡,憑什麽他優秀至此的女兒不能光明正大作為監生去國子監讀書!


    跟不能接納他女兒的地方沒什麽好說的!


    悲憤化為力量,常闊火速扒飯,邊催促女兒:“咱們快些吃,吃完阿爹就帶你去尋你三爹!”


    常歲寧不由問:“可拜師之事,按說晨早登門更合規矩吧?”


    常闊頭也不抬地道:“自家人拜師就拜師,還挑什麽時辰?”


    這句話搭配他此時的氣場,落在常歲寧耳中,隻覺更像是——打你就打你,還挑什麽日子?


    到底是老常,除了軍規,其它規矩都完全沒在守的。


    常歲寧則選擇臨時守點孝道,聽從父親安排。


    看著就差將頭埋進飯碗裏的將軍和女郎,下人麵色麻木。


    飯後,常家父女即去往了國子監尋喬祭酒。


    此刻,喬祭酒正會客。


    來客身份有些特殊,喬祭酒願將其稱之為近來朝堂之上最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


    大家晚安安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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