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書瞪直眼,呆呆地看著這個人。


    他起初滿心嫉妒,想著太傅心中隻有姐姐,沒有自己。可是太傅說……也要殺姐姐。


    難道、難道……張容要殺幹淨他們姐弟?!為他父母報仇?


    可是、可是——李明書心裏藏著一個秘密,誰也不敢告訴,他是知道張家父母向著自己的,他也是利用張家父母的忠誠,才坐穩這個位子的。


    然而張容瘋了……


    漫長的時光,終於讓這人徹底瘋了嗎?


    姐姐,救命!


    李明書懼怕無比,覺得皇宮不再安全。此人可以走進自己的寢宮,為什麽禁衛軍沒有反應?


    他腦中翁亂,博容將一個冰涼物件遞來。


    李明書震驚地看到,聖旨,博容已經替他寫好了,隻要他拿著玉璽,蓋章,這聖旨,便會發出去。


    曾經的太傅教導他們姐弟讀書,太傅有一筆讓他們都稱羨的字,太傅年輕又博學,還會模仿他們姐弟的字跡。多年以後,李令歌的字變了很多,不學無術的李明書,仍是當初那筆爛字。


    博容堂而皇之進入皇宮,看到皇帝的一筆字,隻是笑。


    沈琢緊張又慌亂,不知道他兀自坐在禦書房中,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到底在笑什麽。


    沈琢更不知道,博容拿給李明書的這封聖旨,聖旨上的每一個字,都讓李明書血液冰涼——博容將他的字,模仿得一模一樣。


    任誰看了,都要說一聲少帝愛戴敬仰他姐姐,竟親自書寫聖旨,為了召他姐姐迴來,還要滑天下之大稽,頂著天下人的不解與質問,非要他姐姐當皇帝。


    博容扣著李明書的手,押著他,讓他握著那冰涼的玉璽,給聖旨上蓋章。


    博容分明可以自己蓋,卻非要經過這一道程序。


    李明書心想:瘋子,瘋子!


    可是瘋子,為什麽有這樣冷靜漆黑的眼睛,這樣溫潤和煦的笑容?


    長年累月的自我審視中,博容看到了些什麽?


    --


    博容走出皇帝寢殿,將聖旨交給一頭冷汗的沈琢。


    博容道:“發出去吧。”


    沈琢:“你……”


    沈琢已經看不懂他在做什麽了。


    博容淡然:“李明書死了,李令歌也得死。他們都死了,沈家才能扶持真正的傀儡皇帝上位,你不理解嗎?


    “想想沈青梧刺李明書的那一刀,想想沈青葉逃了皇後的婚……沈家還有別的路可以選嗎?”


    沈琢沉默片刻,問:“博帥,接下來我該如何是好?”


    博容心不在焉:“分兵吧。


    “大部兵馬南下,迎接南方益州軍的‘迴敬’。留下忠心的人,留下不怕死的人,待在皇城中,等待戰爭。”


    他說的已經十分直白,沈琢除了不懂博容在想什麽,他自己沒什麽想問的了。


    沈琢拿著聖旨離去,迴頭。他看到黑夜中,博容一人站在高台上,仰頭望著天上的皓月朗朗。


    立在高台上的男子衣袂飛揚,翩若驚鴻。


    那曾是讓人敬仰的頂美好的存在,如今風華隻被黑夜留住。


    --


    博容凝望著黑夜,盤算著棋局,判斷著下棋者。


    皇城門開,請君入甕。


    這是一出陽謀。


    與他坐於棋盤另一端的執棋手,會是張月鹿。


    而棋子,有兩枚。


    一枚李令歌,一枚沈青梧。


    兩者都是他的學生。


    博容心想:想教學生快速長大,要麽殺學生一次,要麽死在學生麵前。


    贏了,他實現自己曾經想複仇的願望,結束一切恩怨;輸了,他亦實現自己的另一個願望,依然結束一切恩怨。


    --


    沈青梧與張行簡下了馬,來到了苗疆。


    張行簡恍惚。


    他一路跟著沈青梧,看沈青梧跟人描述曾經那位苗疆小娘子的模樣,指手畫腳,卻半天說不清楚。


    張行簡在後溫聲補充:“……一月前左後,她應該剛剛迴到苗疆。”


    沈青梧迴頭看他。


    被問話的小郎君恍然大悟:“我知道你們要找誰了!”


    而張行簡垂下頭,看沈青梧扣著他的手腕。他也在一刹那明白沈青梧的目的——解“同心蠱”。


    --


    沈青梧跟張行簡說:“你病了很久,都是‘同心蠱’鬧的,我早想解了它了。”


    張行簡說:“解蠱很貴,我沒錢。”


    沈青梧詫異他怎會沒錢。


    沈青梧說:“我存了很久。”


    張行簡默然。


    他道:“……你早就想解了它,是吧?”


    沈青梧沒有迴答,因為帶路的小郎君嘹亮地打聲招唿後,一個黃鸝鳥般清越的少女聲就從一個屋子裏跑出來:


    “哪來的客人?我來啦!”


    漂亮的苗疆小娘子瞪大眼,看到他二人,立刻露出笑,撒丫子往迴跑:“阿爹阿娘,我們家來客人啦。”


    --


    苗疆小娘子的父母,爹是漢人,娘是苗疆人。


    他們聽說這二人就是被女兒的“同心蠱”坑的可憐情人,頓時瞪女兒一眼。


    小娘子道:“我一年多沒迴家,就是因為幫他鎮著蠱,累死我啦!”


    婦人怒罵女兒一聲,請客人入座,又為二人診脈之後,斟酌著告訴二人:“我女兒胡鬧,給二位下了蠱,自然該我們解蠱……就不收二位錢了。


    “但是下蠱時,是母蠱先入體,那麽解蠱時,也必要母蠱先離開……可能會痛苦一些。”


    沈青梧很滿意:“我可以。”


    張行簡望她,欲言又止。


    沈青梧說:“我身體好一些,他身體差一些,若是解蠱很痛苦,理應由我來。當初是我強迫他,為他下蠱。今日自然也應由我承受這份苦,來解蠱。”


    苗疆人:“需要放點兒血……”


    沈青梧頷首:“我……”


    張行簡起身:“梧桐,我們談一談。”


    --


    張行簡拉著不解的沈青梧出門,他少有的麵容肅然,眼中沒有笑。


    到人少些的樹後,張行簡才停下,轉身問:“你說的帶我想來的地方,就是這裏?”


    沈青梧頷首。


    張行簡:“就是為了解蠱?”


    沈青梧點頭。


    張行簡問:“為什麽?”


    沈青梧迷茫。


    沈青梧答:“我當初強迫你下的蠱,鬧的你生死兩重天,折騰了你很久。我雖然笨一些,但我並不傻,我當然看得出你吃盡了苦頭。而今你說你沒有其他事了,可以迴去見帝姬了,那不正應該來解蠱嗎?”


    張行簡:“你解蠱,是為了離開我嗎?”


    沈青梧怔忡。


    她道:“你怎麽會這麽想?”


    他攏著眉,眉目間有些煩燥。這種情緒很少出現在他身上,他此時拚命壓製,仍露出些痕跡。


    張行簡輕聲:“同心蠱要求你我在一定距離內,不能分開彼此太久。你以前根本無所謂,如今你突然在意,你要我怎麽想——你是否要離開我?”


    他眼中有困惑,有惶恐,有迷惘。


    他喃聲:“我哪裏做的不好?


    “你不是說與我試一試嗎?


    “難道是因為我讓你選生辰,你想起當年的事,又不高興了?難道是因為我讓你跟陌生人說話,你覺得我強迫你,你很不滿?難道……”


    他一下子舉出好多例子。


    沈青梧怔忡。


    她知道自己一向心粗,也知道張行簡一向心細。可是她不知道,張行簡記住了這麽多她已經忘記的瞬間。


    他不停地審視她,觀察她,反複琢磨她……他都快要病態了吧?


    世人總是罵她瘋子。


    可是張行簡這一麵……是否也帶著“執”呢?


    她明明說了那麽多次,他依然不能心安。


    天龍十九年的秋夜雨,曾折磨她許多年,而在許多年後,開始不停地折磨張行簡,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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