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輪流。


    沈青梧在他眼中,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天龍二十四年,那個跟著張行簡跳下懸崖、跳入崖下河水中的沈青梧。


    那時的沈青梧,不懂情不懂愛,隻拚命地要得到能讓自己快樂的那一個人。


    她曾絕不允許張行簡脫離自己的掌控。


    而今,跳下河水、向她遊來的張行簡,和當初的沈青梧何其像?


    隔著水流,兩兩相望。


    她千方百計地要得到他。


    正如他此時千方百計地要追上她。


    水流滾滾,雷電交映,岸上的戰爭遠離他們。水中那被卷著向下的沈青梧,看到張行簡眼中的赤紅,看到他的執著。


    沈青梧緩緩的,顫巍巍的,伸出了手。


    水流卷著他們,正如萬事萬物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們若在一起,天地不容。


    張家會如何看待,沈青梧性格如何適應,帝姬如何看待,大周分裂怎麽辦,戰爭再起怎麽辦……


    可是天地不容的感情,如此動人。


    人如浮萍,被拋至逆流中。


    可人不是浮萍。


    沈青梧沉靜地看著那個張行簡在水流的裹挾下,離她時遠時近。她靜靜地看著,傷痛與疲憊讓她閉上眼。


    她腦海中,浮現逆流如洪,天地大寂。沈青梧在懸崖下的激流中,握住了張行簡的手。


    此時此刻,沈青梧閉著眼,手向外探出——


    張月鹿……


    追上我。


    --


    雨聲沙沙,像山間潺潺不息的溪流。


    很多次軍馬夜宿山間野林,沈青梧都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但這一次,沙沙雨聲安靜潮潤,沒有戰爭的緊迫感,沒有敵人威脅的催促,沈青梧在醒來時,周身甚至有一種舒適的慵懶感。


    沈青梧睜開眼。


    睜開眼後,她立刻判斷出果然在山間。


    她如今在不知名山間的一個不知名木屋中,看這屋子簡陋的布置,應當是雨季來臨前獵人臨時住的地方。而今雨季到來,獵人許久不上山。


    沈青梧慢慢扶著牆坐起。


    一層虎皮褥子帶著潮意,蓋在她身上。她低頭往褥子裏看一眼,衣服是幹的。


    傷口悶悶的,疼得卻不厲害,心口還有一種冰涼之意。沈青梧拉扯開自己的領口,看到係著紅繩的玉佩懸在心房處,而整片傷,已經被人重新包紮。


    她感受到的涼意,恐怕是藥膏。


    木屋格外靜,隻聽到雨聲滴答敲在屋簷上。


    沈青梧擁著褥子,靠牆而坐,她看向屋中的另一個人——


    張行簡長發半束,一身素衣。木屋有唯一的一道小窗,他正坐在那窗下寫字。


    他側臉寫字,人如美玉,如雪擁之。


    沈青梧的醒來動作,好像完全沒有影響到他,他依然寫字不住,但是沈青梧莫名地知道,他清楚自己醒來了。


    沈青梧不吭氣,看著他的側臉。


    初初醒來,她周身累極,腦子遲鈍,什麽都不去想。


    也許是想清楚了一些事,也許是放下了一些事,她如今隻覺得安然。


    在沈青梧發呆中,她聽到張行簡側對著她的聲音:


    “楊肅依然落到了我手中。”


    沈青梧睫毛顫一下,渙散的目光聚中。


    她聽著張行簡聲音溫潤得十分冷淡:


    “但你不必擔心。是我的死士們先於官兵、軍隊找到他。我的人看著他,不讓他亂走,我的人是我的私兵,隻要楊肅不做我忍耐不了的事,我都會好吃好喝地供著他,關他關到局勢穩妥,再放他出來——以他的智力,幾乎沒可能做出我忍耐不了的事。


    “你可以放心。”


    沈青梧用褥子抱緊自己身子,山間有點冷啊。


    張行簡道:


    “我寫這封信,是要楊肅告訴我你們的傳遞訊號,我要與帝姬對話。我告訴過你,我需要籌碼來應對帝姬,這不是謊言。我可以明確告訴你,與你重逢後,我沒有欺騙過你一次。


    “我說的全是真的……被你擄出城,不是我的計劃;想進城給你找大夫治病,是真的關心你的身體,不是想利用你做什麽;我說我想四處看看,再決定如何與帝姬談判,也是真的;我說我封了所有信息流動的口,我聯係不到我的人,你們聯係不到你們的人,全是真的。


    “沈青梧,是你讓我去當鋪,讓我與我的人馬開始聯絡。是你和楊肅一直背著我,提防我,我稍微靠近一下,你們便覺得我別有用心。我不去探聽你們的計劃,我不對你們整日的密語發表意見……是因為我知道你們不希望我聽到。


    “可我確實不是傻子。我確實能根據你們的所有動向,推算出你們的目的。要找大夫的人,是我。但整日去查大夫們動向的人,是你和楊肅。關心你身體的人,是我。覺得我包藏禍心的人,是你們。


    “我一直等著你們什麽時候和我商量商量。我不能主動,不能主動說我知道你們要做什麽——因為我並不信任帝姬,我不知道你二人有沒有被帝姬安插了什麽新的任務,我是大周宰相,我不能因為喜愛你,就放棄所有擔子,所有責任,把所有事情一股腦告訴你們。


    “我相信你和楊肅沒什麽壞心眼,可我不相信李令歌。刺殺少帝是她的決定,少帝死了,她一定會發動戰爭,趁著大周最虛弱的時候,竊取王權。但是我不了解這樣的李令歌,會對天下造成什麽樣的影響,我必須阻止她的瘋狂……起碼在現在,我需要阻止。


    “你將我擄出東京,我心中想的,正是我與你和楊肅說的話。我會幫你們渡河,讓你們將我的話給帝姬,告訴她,我們需要談判。若說我真有什麽心思,那就是——我當時想死皮賴臉地賴著你。”


    他側過臉,向那靠牆而坐的娘子微微一笑。


    笑容很淡,很涼。


    張行簡輕聲:“我想跟著你一起走,我想看看李令歌治理之下的州郡,比起少帝胡作非為的治理,有何不同。我想看看她是表麵功夫,還是當真支撐得起她的野心。


    “我想聽聽百姓們真實的評價。坐於朝堂的我,耳目閉塞,並不了解百姓真正的訴求。我想趁這段時間,四處看看。我還想和你一起看——如果當時你們沒有其他心思,帶著我渡河,到了益州,我就會和李令歌談條件。


    “我會要走你幾個月,讓你陪著我,或者監視我。幾個月時間,足夠我看清很多東西,也足夠讓我追到你,或徹底追不到你。


    “所以我是一定要封鎖少帝生死的消息的。外界不知道那皇帝是生是死,李令歌得不到你們的消息,便也不敢輕易出兵攻打大周。對了,我與你和楊肅在一起,但是在我聯係上我的當鋪後,我已經開始讓人捉拿這次刺殺少帝、進入東京的所有逆賊了。


    “先關著吧。如果最後帝姬贏了,他們當然全都無恙;如果帝姬是一個和李明書差不多的人,我不會讓這種女人登上皇位,我寧可背負罵名,從皇室中重新挑選一個不知會如何的傀儡。


    “權臣把持朝政不是什麽好事,想千古留名還是背負霍亂朝綱的罵名,李令歌想選擇好的那一個,我也一樣。但若是不得已……成為佞臣也無妨。


    “沈青梧,我不向著李明書,也不向著李令歌。我想為百姓考慮考慮,我想盡可能地在上層野心蓬勃血流成河的時候,盡量避免天下人的損失。


    “如今,世人大都知道年少的皇帝昏庸無能,那位帝姬看著好像不錯,並不是之前聲名狼藉的流言傳出來的那樣。但是他們並不清楚帝姬的真實野心——如果他們知道,必然又會討伐,這還是一場戰爭。


    “我全都想避免。我想和帝姬進行的談判,不光是看她是否有能力、是否能理解天下人,若是她還不錯,那我願意幫她過渡這段最麻煩的時光……這本應是我和帝姬的事,你與楊肅兩個軍人,隻執行命令罷了,何必知道?”


    張行簡又說:“石橋之所以有人埋伏,也是因為我發現我製止不了你和楊肅,我發現你和楊肅沒有和我開誠布公的意思。朝堂上需要交代,我放下他們離開東京,我得有借口,得有原因;日後與朝臣們談判,與帝姬談判,我手中都得有籌碼。


    “光憑一張嘴,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張行簡偏過臉。


    因為下雨,外麵的天光是陰暗熹微的。


    熹微的光落在他眉宇間,他如山水清透,又透著很多涼淡。


    張行簡眼睛看著她:“沈青梧,我說清楚了嗎?”


    沈青梧垂下眼。


    沈青梧道:“當你開口時,你說的話,從來都能讓人聽懂。”


    張行簡問:“那你相信嗎?”


    沈青梧點頭。


    張行簡笑了一笑。


    他的笑意很淡。


    沈青梧覺得他並不相信她。


    但他顯然無所謂了——


    張行簡說:“我說了我的事,我想問一問你的想法。能迴答你便迴答,不能迴答你可以選擇不說。行嗎?”


    沈青梧點頭。


    張行簡問:“你為什麽要跟著帝姬做事呢?你很喜歡帝姬,覺得她是個優秀的領袖,足以你忘記昔日與她的齟齬?你愛戴她?”


    沈青梧搖頭。


    她說不是。


    她慢慢剖析自己:“她待我確實不錯,不錯中,也一直帶著拉攏、算計。昔日她發現我救你後,讓沈夫人來折騰我,讓我在軍人同僚們麵前出醜。但在發現我不在乎後,或者是你在朝廷施壓,讓她手忙腳亂,她對我的態度又發生了變化。


    “她重新拉攏我。


    “我一直不喜歡她,但也稱不上厭惡。她很厲害,什麽情感都會為理智讓路,什麽都不能阻攔她的步伐。為了她的目的,她可以忍辱負重,可以對著仇人施恩,也可以將刀插進恩人的心口。


    “如今想來,她當年對你下藥……大約也是一種拉攏的形式吧。或許也有移情的作用?我不清楚。


    “但無論如何……結果是,益州以南,在她的治理下,沒有出什麽錯。”


    沈青梧低頭:“她對我很好。因為同是女子,我能理解她的不容易。我知道她欣賞我……因為某方麵來說,我和她是同伴。


    “我絲毫不懷疑我若觸動了她的利益,她拉攏不成,會反過來除掉我。但因為同是女子,我依然會為這種‘與眾不同’而有反應。


    “我當上將軍,有博容的提拔,有朝廷中你的推波助瀾、帝姬的扶持,盡管如此,尚有很多聲音說我不配,叫我‘黃毛丫頭’。沈琢你知道吧?一直對我挺好的兄長……他其實也覺得我怎麽可能當將軍呢,他覺得我當將軍是對那些士兵不負責。


    “我承受的聲音很多,大部分時候,我分不清聲音的來源。但我知道其中有這麽一種聲音。


    “所以,在帝姬沒有讓我深惡痛絕時,在帝姬與我是盟友時,在她還願意拉攏我時,我為什麽不跟著她呢?”


    張行簡看著她。


    張行簡問:“是否還有原因,是你當時除了跟著她,沒有退路?”


    沈青梧靜默。


    她頭靠著牆,努力從淩亂大腦中抽取這些過於細微的想法。


    這些想法她昔日從不去想,但她今日非要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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