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三人站在一家“明善堂”前,門口“神醫在世”的牌匾已被摘掉,堂裏堂外排滿隊,皆是找大夫看病的人。


    他們在人群中聽百姓抱怨:原來的神醫被官兵們帶走了,現在治病的人是神醫的兒子。神醫兒子遠不如神醫,但是神醫兒子去官府求了好多次,說他爹年紀大了,經不得奔波,被官府打了出來。


    百姓們的討論聲很小,生怕被官府巡邏人聽到。


    但話裏話外,不滿情緒分外真實。


    有人偷偷說:“那個皇帝從他執政開始,就沒做過一件好事,我家莊稼還被征走,要給他蓋別院……幹什麽要救他?


    “我看那個刺客,殺得好!”


    也有人擔憂:“話不能這麽說,這皇帝這麽年輕就死了,誰當皇帝啊?聽說他們這一代皇室,都沒幾個苗子……這要是隨便弄一個皇帝,還不如現在的,怎麽辦?”


    “要是再迴到帝姬霍亂朝綱的時候,也不好啊。”


    有人問:“光聽他們說帝姬霍亂朝綱,但是帝姬做了什麽事,怎麽霍亂的,也沒人知道啊。反正我們家在前年的時候還能吃口飯,現在家裏一堆病人,看個病還得千裏迢迢來這裏……過兩天,估計排隊都等不到大夫。”


    在這處排隊的,皆是病人、病人家屬,說到傷心處,各個掩袖垂淚,哽咽連連。


    有人偷偷道:“聽說帝姬從益州開始分了大周,不知道南邊會不會好一些啊?”


    “別做夢了!重兵把守,還要渡河呢……誰敢去南邊呢?”


    “那、那我也想試一試!這皇帝要是不死,活過來了,不知道又會想出什麽主意折騰我們……”


    “哎,可我那在縣衙當雜役的表舅說,搞不好咱們要跟南邊打仗啊。”


    於是所有人一同發愁,所有人唉聲歎氣。


    沈青梧三人沉默地聽著,並未說話。


    有官府巡邏人過來,走到“明善堂”前,說閑話的百姓們連忙閉嘴。這些官兵在堂前巡邏一圈,進去堂內,等在外的百姓們伸長脖子,聽到裏麵官兵的厲喝聲:


    “明天收拾收拾,一塊準備去東京吧。”


    等在外的人麵麵相覷,開始發愁神醫兒子若也走了,誰給他們看病呢?


    大約少帝的命,與他們的命,標清價值,全然不同吧。


    到中午時,沈青梧三人終於踏進了“明善堂”。


    楊肅熱情露笑,摟著沈青梧肩:“大夫,快幫我夫人看看病。我們到處找不到大夫,全靠你了。”


    那堂前大夫是一個中年國字臉男人,下巴一圈包養得油滑的胡須。大夫眼角下垂,看著十分沒精神。


    他沒精打采地招唿沈青梧坐下,搭脈前,他嘟囔一句:“找不到大夫是正常的。一個個都要從咱們城外那條官道上進東京,再厲害的大夫,也都在官府那裏咯。你們想見到,也難。”


    楊肅驚訝,做出為難狀:“就是說,城裏其實有很多大夫,但我們見不到?幸好還有您……”


    大夫白他一眼:“明天我也不一定在了!我爹被官兵帶走,要去東京。我想了想,我也跟著一起去,照顧我爹吧。我爹那麽大年紀,哪裏經得起這種折騰?”


    楊肅:“從南往北的大夫,都要經過這裏啊……”


    他看了張行簡一眼。


    張行簡選擇的城鎮,位置實在太巧妙了。


    大夫看他們三人一眼,尤其是楊肅看張行簡的那一眼複雜情緒。


    大夫:“……”


    他眼角抽了抽。


    行醫多年,看多了奇怪的病人們,這家的奇葩關係,他在三人進來時就覺得微妙了。


    年輕漂亮的夫人與俊俏愛笑的年輕郎君,看起來十分和諧養眼,恩愛非常。然而,這位夫君待自家夫人是熱情了,夫人的態度卻是冷冷淡淡的,甚至沒有多看自己夫君一眼。


    她毫無婦人該有的規矩。


    從進門一刻起,楊肅像個殷勤小婦,攙扶著沈青梧。楊肅拉凳子還要擦擦灰,跟大夫搭話,給大夫倒茶。這般忙活,換來的,是他夫人一言不發,冷眼旁觀。


    這家婦人真是……目無尊卑,不將自己夫君放在眼中!


    可若是再看一看他們身後那個賬房先生……大夫目光收縮,略微迷惘。


    一身文士袍,身形修長,斯文而雅致。最絕的……是那張臉。


    賬房先生從進門開始,並沒說什麽話,卻目光若有若無地追隨著夫人;夫人沒說話,不看任何人;隻有丈夫一人忙活。


    大夫手搭在沈青梧脈搏上,心驚了一驚:該不會是這家夫人和賬房先生搞出了什麽事,丈夫忍辱負重,太愛自家夫人,出門來帶夫人看病吧?


    再聯係楊肅說到處找大夫,這夫人看著麵色還算正常……大夫手抖一下。


    他默想:不會是鬧出孩子,想要流了吧?


    他這是正經醫館,不做這種事!


    大夫心中有了猜測,便直接去探查沈青梧是否懷孕。


    大夫將脈搏撥了又撥,奇怪的:“咦?”


    張行簡此時開口:“大夫,她的病很嚴重?”


    大夫摸胡須:“是平脈啊……我再看看。”


    三人並不知道,平脈的意思,是並未懷孕。


    三人目光緊盯著大夫。


    大夫被他們看得有點心慌:“這、這……小娘子,你莫非很久前受過重傷,你這脈象顯示,你很難有孕啊……”


    沈青梧一怔。


    楊肅和張行簡皆一怔。


    這大夫在說什麽?為什麽在看沈青梧有無孕狀?


    楊肅甚至還多看了張行簡一眼。


    張行簡:“……”


    大夫看他們表情各異,便估計自己說到痛處了。


    女人家,哪有不想要孩子的?


    大夫柔聲安慰這個態度冷漠的娘子:“娘子放心,你這時間久了,經過我好好調養,也是有可能懷子的。我可能醫術不到位,但是隻要我們從東京迴來,我爹幫你調養……”


    沈青梧:“你等等。誰說我要生子?”


    大夫愣住。


    楊肅在此時,不敢看沈青梧發青的臉色,他小聲又艱難地提醒:“大夫,我夫人是身上有些內傷……我們想讓你看看傷,不是來求子的。”


    大夫:“……”


    張行簡在後微笑。


    他明明沒有笑出聲,但沈青梧仿佛有背後靈一樣,立刻目露兇光,扭頭瞪他。


    她不能生子的事被大夫說破,還被楊肅和張行簡聽到。沈青梧隱約覺得這不是什麽好事,這是一件短處,會讓人同情或讓人放棄她……她不想讓任何關心她的人知道。


    張行簡盯著她眼睛,看到那幾分迷惘與怒意。


    張行簡目光慢慢溫柔。


    張行簡輕聲:“夫人與少爺在這邊看病,我去買點兒東西。”


    楊肅低著頭不敢看沈青梧:“哦哦哦。”


    那大夫也覺得尷尬。


    大夫覺得尷尬的同時,在看到張行簡和沈青梧的眉來眼去後,更堅定這家夫人爬牆了。


    大夫鎮定:“……哦,看傷啊,我方才看錯方向了,咳咳。但是你們雖然年輕,卻也到了生孩子的年齡,讓我爹幫你們調養……”


    楊肅怕這大夫再說下去,沈青梧砸了這醫館。


    楊肅快哭了:“您快看她身上的傷吧。我們不著急要孩子,真的!”


    大夫:“知道,知道。”


    這大夫看沈青梧的內傷,一點點把脈,麵色漸漸凝重。他詫異看眼這位娘子,不知道這位娘子怎麽心肺上受了那麽多損傷,還能坐在這裏。


    這要是尋常人,早該死了啊。


    大夫叫來藥童,自己一邊診脈,一邊說一種藥材名。


    張行簡重新迴來時,正見這位中年大夫擦著汗,很為難地說:“以我的水平,隻能開這點兒藥,你們先吃著。等我爹迴來了,讓我爹再幫你重新開藥。”


    楊肅:“若是我們等不到你爹迴來呢?”


    大夫狠狠瞪他一眼。


    然而醫者父母心。


    大夫道:“你們要是等不到我爹,就一直吃著我開的這副藥吧。吃個一年,中間不要動怒,不要做劇烈運動……一年也能養好了。”


    沈青梧皺眉。


    一年?


    她絕無可能有時間休息一年。


    楊肅以同樣的想法和大夫爭論,說自己妻子性情活潑好動,不可能不做劇烈運動。楊肅問能不能加重藥量,縮短療養時間……


    大夫氣怒:“你當我這是買賣麽?還能討價還價?”


    楊肅賠笑:“您試試嘛!”


    沈青梧百無聊賴地站起來,袖子垂下,等著楊肅和大夫討論出結果出來。反正,要她一年不動武,沒有人會同意的。


    張行簡在後輕輕戳了戳她腰。


    沈青梧冷著臉迴頭。


    他低垂著眼,袖子抬起,掀起來,讓她看他藏在袖中的東西。


    沈青梧眼睛被日光照得眯了一下。


    她看到他從袖中取出一根細長玉簪,靠著袖子的遮掩,不讓旁人看到,隻讓她看到了。


    張行簡微笑:“剛剛在街上看到的,覺得有些意思,送給你,要不要?”


    沈青梧心中一動。


    她卻拒絕:“不要。”


    張行簡輕笑:“真的不要?算作方才惹你生氣,給你的一個小補償禮物,也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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