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被帶到了一個很小的與狗洞差不多的出城口。


    她被張行簡拉著躲在巷後,藏在一棵百年古槐後。


    張行簡指給她看那叢半人高的雜草:“那裏有個洞,我一直沒讓人修補,就是以防萬一……你從那裏出去吧。”


    張行簡迴頭,他想最後看她一眼。


    但是他還沒轉過身,後頸便被身後人重重一劈。


    恩將仇報的沈青梧將昏迷的郎君抱入懷中。


    --


    兩日後,精疲力盡的楊肅終於擺脫了追兵們的追殺。


    為了躲避,兵馬分離,各行一路。楊肅哪有功夫聯係其他弟兄有沒有平安逃出,他第一時間前往離東京有二裏的一座破廟。


    這是他之前和沈青梧說好的訊號。


    如果沈青梧能逃出來,到這裏和他見麵。如果沈青梧不出現,說明沒有逃出,楊肅再想辦法救人。


    楊肅跟沈青梧拍胸脯保證,自己絕不會丟下她。


    但是楊肅心裏沒底——約定是約定了,沈青梧當時卻沒說話。他不知道沈青梧有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沈青梧相信不相信他。


    黃昏之時,楊肅拖著步伐,趔趄著前往破廟。


    他遠遠看到昏暗中燃著篝火,心裏充滿了希望。


    楊肅衝入破廟,盡量壓著聲音,怕有埋伏:“阿無!”


    他看到了破廟院中果然燒著篝火,坐在篝火邊撿柴的那個一身髒汙、被血和塵土糊得快看不清麵容的散發女子,正是沈青梧。


    沈青梧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往火中投柴。


    雖然衣著與臉上全都是血,雖然神色看著不太好,但她活著!


    楊肅快要落淚:“阿無,你逃出了,真好……”


    沈青梧迴神,抬頭看他一眼。


    沈青梧皺著眉。


    楊肅意識到沈青梧有煩惱——她這種性情簡單的人,什麽都寫在臉上。


    楊肅立刻去握自己腰間的刀,背脊繃直準備戰鬥:“怎麽了?你有難處?”


    沈青梧:“……確實有一樁難事。”


    沈青梧揮開落到頰畔上的發絲,心煩地站起來,拍拍手上的土,轉身帶著楊肅往廟中走去。


    --


    片刻後,楊肅與沈青梧並排站在一扇木門前,看到了那坐在裏麵稻草上的郎君。


    那郎君盤腿靜坐,安然如畫,與經曆戰鬥的沈青梧全然不同。


    楊肅想,這可真有氣質。


    落難也有濁世佳公子一樣的好看。


    但是——再好看,他也是……


    楊肅被嚇得後退一步,扶住門,壓低聲音:“沈青梧你瘋了?張行簡為什麽在這裏?!你把他偷出東京了?你你你……這麽危險的時候,你怎麽能滿腦子男盜女娼!”


    沈青梧覺得他用詞有誤。


    但是……


    沈青梧確實很煩。


    沈青梧心煩地從門外偷偷看門裏的郎君,告訴楊肅:“我當時大腦空白,不知道怎麽抽筋了,不知道我在想什麽……等我迴過神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把張月鹿偷出來了。


    “怎麽辦?我難道再把他送迴去嗎?是不是更危險了?”


    楊肅:“……”


    沈青梧:“……”


    二人麵麵相覷,相顧無言。


    第77章


    沈青梧和楊肅在木門外探頭探腦發愁的時候,廟中靠著土牆稻草而坐的張行簡,也在思忖著如今的情形。


    少帝遇刺,東京朝野必然大亂。


    但是無妨,張行簡本也預料過這種壞情況——他早就知道帝姬有計劃,他隻是之前不知帝姬的計劃是什麽。


    而今看,這簡直不像是李令歌會做的事。


    李令歌拐彎抹角,求的是一個好名聲,求的是一個名正言順。刺殺少帝這種瘋狂主意,更像是那種不在乎名聲的人才做的。


    在一月前,張行簡就知道沈青梧一行人到了東京。


    “同心蠱”的作用,在此時格外好用。


    他耐心等待,希望沈青梧見他一麵,和他商量商量。他沒有等到,他不得不開始考慮最壞結果——沈青梧必然會執行一個瘋狂計劃,而張行簡起碼要保證沈青梧不落到朝廷手中。


    張行簡已經做了自己能提醒少帝的所有事。


    少帝依然不信他,少帝堅持要娶沈青葉,張行簡也沒辦法。而今,張行簡甚至要承認——


    他是真的特別想保護少帝不遇害嗎?


    那也沒有。


    他雖做了自己能提醒的所有事,但他沒有盡力。


    因為張行簡自己也在猶豫:這樣一個昏庸帝王,值得擁戴嗎?


    一個昏庸帝王肆意妄為,一個女子絞盡腦汁想篡位……而張行簡想的是,怎樣能讓大周百姓受到影響最小,怎樣能用最溫和的方式解決所有問題。


    他不在乎誰做皇帝。


    他在乎的是這個國家會迎來怎樣的未來。


    什麽樣的未來,是百姓可以接受的;什麽樣的未來,是百姓承受不起的。


    張行簡思考的一直是阻攔帝姬的代價——如果阻攔,會不會挑起更大的戰爭;如果不阻攔,帝姬是否跟李明書一樣是個不學無術的人,張行簡又能為大周從中謀利些什麽。


    還有皇位更迭的問題,男女區別的問題,後宮的問題,皇嗣繼位的問題……一個野心勃勃的女子對天下的影響,哪有那般簡單!


    執棋者以天下為棋盤,天下卻不隻是一局棋。


    張行簡所要的贏,從來不是李令歌、李明書爭搶的贏。


    自小讀書,自小學了一身本事……如果隻淪為野心權勢的工具,未免太可惜了。


    張行簡一直想成為一個真正的月亮。


    不受太陽影響,不在乎光芒萬丈。月光落在明澈的清湖中,也落在牆角的泥沼中。


    --


    張行簡在李明書和李令歌之間猶豫,思維也轉到若是少帝死了,自己應不應該再拉扯一個名正言順的新皇帝來對抗帝姬。


    他沒有下定決心。


    他決定再看一看。


    少帝遇害,滿朝野起碼看到了張行簡在努力阻止新後接近少帝。在沈青梧與張行簡雙雙消失後,朝野中的聲音,按道理應該是“沈青梧綁架了忠心耿耿的張相”。


    朝臣們人人自危,要辦的事,一,救少帝;二,追殺沈青梧。第三,才是救迴相公。


    張行簡被帶出東京,雖然出乎張行簡自己的預料。但也不算是壞事……出了東京,正好能多看一看,多猶豫猶豫。


    東京那邊,若真有什麽事,應當也能應付。


    畢竟張行簡曾以防萬一,交代過長林——若張家情勢危急,若到了危難關頭,長林可以去關押地請示博容,讓博容出主意。


    不到最後關頭,張行簡是決不允許滿朝文武被博容牽著鼻子走,把朝廷送給帝姬的。


    --


    張行簡睜開眼,捕捉到了窗外迅速消失的兩顆人頭。


    他沉默下來。


    他知道沈青梧一直在避著自己,想把他送迴去又因風險而猶豫;如今看,這座廟中,多了一個人,是沈青梧的同伴。


    沈青梧和那人商量主意,卻不和張行簡說。


    是因為不相信他呢,還是因為沈青梧等到的同伴,讓沈青梧十分喜歡?


    能跟著沈青梧來東京出生入死的人,必是男子,和沈青梧關係好的男子……張行簡眸中光微落,自嘲地看著自己身上這還沒換下的祭服。


    張行簡輕聲:“沈將軍,楊將軍,二位應該已經看夠了吧?能否出來,我們談一談。”


    從門口轉移到窗口的沈青梧聽到裏麵男子清雅的聲音,告訴楊肅:“他每次說談一談,就要開始騙人了。我們得小心。”


    楊肅用古怪而驚歎的目光凝視著沈青梧。


    他們聽到張行簡清寂冷淡的聲音:“沈將軍,我聽得到你的話。”


    沈青梧撥了撥臉頰上貼著的亂發,表現地很無所謂。


    她心裏有點虛。


    沈青梧和楊肅互相鼓勁,來見一見這個詭計多端的張三郎。


    張行簡看著他們雙雙站在門口,抱著臂一左一右,宛如哼哈二將。


    張行簡沉默。


    沈青梧態度冷漠:“你要談什麽?”


    張行簡慢慢說:“接下來的路程,恐怕得麻煩兩位與我一起走。兩位想離開北方,渡河迴益州的話,少不了我的協助。”


    他提醒他們:“若我不點頭,我保證你們來得了東京,卻迴不了益州。”


    沈青梧和楊肅雙雙一凜。


    楊肅站直身子:“你知道我們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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