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沒想到自己真的能認出畫,以往別人的畫,她都看不出什麽來。到底是張行簡水平太差,被她認出來,還是他水平太好,連她這個白丁都知道他在畫什麽?


    那些家學淵博的才子佳人們,會的東西,胸中的文墨,是不是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浩瀚高深呢?


    張行簡微笑:“那要看作畫的人,想不想讓你知道他在畫什麽了。他若想讓你知道,你總有法子知道的。”


    沈青梧愣一下,意識到自己問出自己心中所想了。


    那麽……張行簡是希望她知道?


    沈青梧:“你不覺得我這般沒文化,你和我說什麽都要說白話,浪費了你的滿腹才學嗎?”


    她用烏黑眼睛悄悄看他:“其實……我也發現……你和我說話,非常的……好聽懂。”


    張行簡雖然說話喜歡拐彎抹角,但是他從不在她麵前引經據典,用她聽不懂的詞。


    張行簡:“因為我很懶啊。”


    沈青梧恍然。


    她信了他的鬼話,因此認真點頭:“不錯,你懶得折騰。”


    她如今信心滿滿,便認真欣賞他的畫作。一會兒,她覺得她又看懂了——


    沈青梧自信:“那是月亮,是吧?”


    張行簡戲謔:“總共就一個圓圈,你若還看不出是月亮,我才要頭大了。”


    沈青梧不理會他的調侃,她認真研究宣紙上草稿半晌,不吭氣。


    她的不吭氣,讓張行簡心裏開始沒底,不知道她此時的沉默是源自於不愛說話,還是源自於她看不懂自己在畫什麽。


    張行簡憋半天,還是沒忍住輕聲問:“你看出月亮,也認出梧桐樹了。你還是看不懂我在畫什麽嗎?”


    沈青梧抬頭看他。


    她問:“是梧桐望月的意思嗎?”


    張行簡目中明光熠熠,正想點頭。


    他聽沈青梧輕飄飄說:“憑什麽呢?”


    張行簡一怔。


    他問:“怎麽?”


    沈青梧:“憑什麽非要梧桐一直仰望著月亮?你是白天鵝,我是臭青蛙,我一輩子追不上你唄?你的畫是這個意思嗎?”


    張行簡:“……”


    他被她的冥頑不靈給噎住。


    他反問:“怎麽就一定是‘梧桐望月’了?我不能是在畫,‘月照梧桐’嗎?你就非要把我往壞的地方去想?一點不念著我的好?”


    沈青梧一愣,尷尬地垂下眼。


    她過一會兒,偷偷看他,見他板著臉抿著唇,手撐在扶手上,並不看她。


    沈青梧沉默。


    張行簡眼皮微撩,落到她麵上,似在期待什麽——


    期待她的道歉嗎?


    可沈青梧從不道歉。


    沈青梧與他對視半天,說:“你手酸不酸?”


    張行簡:“……”


    沈青梧煞有其事:“你這麽一直撐著不動,手臂受不了的吧?腰也一直彎著,腰疼不疼?腰疼可不是小事,你要早早保重。年紀大了,都是問題。”


    張行簡默然不語。


    沈青梧跳起來,抓住他手臂。他往後一退,她已經殷勤而靈活地從他臂彎裏鑽入,抱住他腰身,手指在後揉捏兩下。


    張行簡驀地一僵,側過腰躲她:“沈青梧!”


    他麵頰潮、紅,鼻尖生汗,分明意動。


    他抓住她的手腕。


    沈青梧不動,淡淡等待。


    片刻,二人目光對上。


    沈青梧笑起來,目光明亮;他被她看得,撐不住笑了,歎口氣摟住她,原諒了她的不體貼。


    但是張行簡還是伸手,在她臉上輕輕撫一下,勸告她:“別總把我想得那麽壞。”


    沈青梧連連點頭。


    她本能地把他想成壞蛋,想成那個欺負她、拋棄她的壞蛋。她始終走不出十六歲的陰影……但是這應該和張行簡沒什麽關係吧。


    從小到大的經曆教會沈青梧,沒人有責任在乎她的喜怒哀樂。


    若張行簡是沈青梧的愛人,她與他算賬是正常的;可張行簡並不是,他隻是被她捆綁的囚徒。


    沈青梧不在一個囚徒身上寄托任何期待。


    何況,作為一個床上伴侶的張行簡是個好人,沒有對不起她……大家好聚好散。


    她已決定不要他了,和他分開了。這對沈青梧來說,應該已經足夠了……吧?


    --


    沈青梧學了兩日畫畫,便心生厭煩。


    她其實不是這樣沒耐心的學生,博容昔日教她什麽她學什麽,她學不會也不吭氣,總要老師來決定放棄教什麽。但是麵對張行簡,沈青梧的意圖似乎很強烈。


    她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


    因為張行簡和博容不一樣。博容是個好老師,好老師會在乎她有沒有學會;張行簡不是好老師,張行簡自己都教的馬馬虎虎,時而偷懶,沈青梧說“我不想學”,似乎也不奇怪。


    夜裏,沈青梧扔下畫筆,拿帕子擦自己手上墨汁。


    她告訴張行簡:“我不想學畫了,我握筆握得手累,不想動了。”


    她指責張行簡:“一定是你教得不好。”


    張行簡半臥在榻上,靠著牆。她伏在案上辛苦作畫時,他就在一旁捧著本書看。沈青梧抱怨間,張行簡烏黑水潤的眼睛從書後探出,笑意盈盈。


    他好說話得很:“嗯,我確實教得不好。荒廢了梧桐的才華……那怎麽辦?”


    沈青梧擰眉,覺得他這話,似乎小看她,好像她當真學不會一樣。


    張行簡又不是樣樣全能,沈青梧也有自己擅長的……


    沈青梧盯著他半晌,突發奇想:“你教我下棋吧。”


    張行簡一怔。


    沈青梧挑釁:“怎麽?你不會嗎?”


    她心中暗暗得意:她見過張行簡下棋時那副三心二意的模樣。


    張行簡那副臭棋簍子水平,能教的了誰?


    她與他下棋,保證贏得他找不到北。


    張行簡默默看著她,沈青梧彎眸:“張月鹿,你真的不會嗎?”


    張行簡慢慢放下手中書。


    他笑容淺淺:“你不是都說我學富五車嗎?下棋而已,我豈會不會?梧桐要學什麽?”


    沈青梧抿唇。


    她報了一本棋譜名字,說博容給她講棋講到哪裏了。她看著張行簡,張行簡沉靜聽完,挽袖含笑:“這本棋譜是麽?我恰恰讀過。”


    沈青梧腹誹:你什麽都讀過。


    張行簡讓長林取了棋盤來,他表現得沉靜淡然、遊刃有餘,這讓沈青梧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張行簡棋技如博容一樣高,隻是他平時在逗周圍人?


    長林進屋,聽到張行簡要拿棋譜,長林驚訝,然後同情地看一眼沈青梧。


    這種眼神,沈青梧讀懂了。


    沈青梧放下心:長林在同情她要遭受張行簡的荼毒,這正說明她有能力殺得張行簡片甲不留。


    於是,棋盤上來,張行簡撚起黑白棋子,複原棋局。他坐於棋盤另一端,煞有其事地為她講棋,解讀這局殘局。


    他其實講得很好,淺顯易懂,深入淺出,可見他確實是懂棋,也確實翻看過沈青梧所提的棋譜。


    沈青梧等得有點不耐煩。


    他好不容易講完那些廢話,沈青梧便傾身,正兒八經:“老師,光講棋,我記不住。不如老師與我殺一局吧?”


    張行簡看著她,不語。


    沈青梧乖巧:“老師,你怕了嗎?”


    張行簡唇角慢慢揚。


    他垂首:“你叫我‘老師’,讓我意外罷了。下棋便下吧,梧桐要作先手嗎?”


    沈青梧很謙虛:“張老師先來。”


    她冷笑:讓你先手,你也贏不了。


    張行簡瞥她一眼,素白手腕來拿棋子,鎮定自若。


    沈青梧心中再次忐忑。


    然而隻過了一會兒,沈青梧便放下戒心。


    她沒有錯。


    張行簡的棋確實下的很爛。


    他下的又慢,又喜歡走神。好幾次,需要沈青梧提醒該他落子,他才迴神,打個哈欠。


    他棋品也不好——


    沈青梧低頭思索棋局時,突然覺得有什麽動了一下。她猛地抬頭,看向對麵張行簡,冷聲:“你做什麽?”


    他手中捧著一盞茶——是他下棋中途,提出他口渴,要喝水。沈青梧耐著性子滿足了他。


    而此時,他端著那盞差,偷偷摸摸,試圖往棋盤上澆水,毀了這棋局……隻是沈青梧眼疾手快,在他動作前,猛地傾身,抓住他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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