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簡心想:我再多說兩句,你就要和博容雙宿雙飛了。


    張行簡手撐著額頭,開始裝病弱:“頭有些暈,看不清字了,在下要歇一歇。”


    沈青梧太清楚他裝模作樣的毛病了。


    她道:“為什麽不想說了?如果我當真發現我對博容有情,自然就不會纏著你,不會囚禁你,不會逼迫你了。你不就可以得到自由了?這樣對你我都好的事,你幹嘛停下來?”


    張行簡手托著腮,一隻烏黑的眼睛落在她身上。


    他微笑:“思考了這麽多,很累吧?”


    沈青梧不吭氣。


    張行簡:“你快不要思考了,徒惹人發笑。”


    沈青梧怒:“張月鹿!”


    她氣勢洶洶衝過來,就要揍他。隔著桌子,她低頭看他托腮仰臉,琉璃珠子一樣的眼睛光華流動,璀璨耀目。


    她揮動的拳頭不知往哪裏落:這張臉打到哪裏,毀的不都是她的眼福嗎?


    沈青梧放下拳頭:“你再嘲笑我,我下次一定揍你。”


    張行簡微笑:“下次不敢了。”


    可她怎麽覺得他分明是下次還敢?


    沈青梧不想與他鬥嘴,她笨嘴笨舌,本來就說不過能說會道的張月鹿。沈青梧手撐著桌子,逼迫張行簡:“你快些出主意,我怎麽才能拿下博老三,幫到博容。你覺得我直接殺過去,可以不?”


    張行簡歎口氣,收斂自己的情緒,盡量冷靜地勸她:“你先前還被他們的毒搞得狼狽,怎麽又要去?那些山賊占山為王,對地勢又遠比你了解。你單槍匹馬,能贏嗎?”


    沈青梧:“別說廢話。”


    張行簡見她堅持要那樣做,便知道自己攔不住她。


    固執的人,旁人越勸,她隻會越逆反。


    張行簡說:“你非要如此不可的話,那倒是有個調虎離山的主意——他們如今想除掉的人是在下,他們現在應該已經確定我的身份,不過是我這幾日行蹤不定,讓他們找不到罷了。


    “隻要我露麵,必然能吸引他們來殺我。孔業下的命令,山賊們自然遵守。也許博老三和孔業談好了條件,隻要張行簡死,孔業就幫博老三繼續隱瞞欺騙朝廷的事。


    “但是博老三一向膽小。那些山賊來殺我,他也不會露麵。到時候我吸引了大部分人,沈將軍再去單槍匹馬闖敵營,活捉博老三,就不在話下了。”


    沈青梧皺眉:“不行。”


    張行簡:“嗯?”


    沈青梧:“你不能露麵。”


    日光耀耀,張行簡眼睛仿若一潭盛滿日光碎光的清湖,波光瀲灩。


    他眸子彎彎:“為什麽呢?”


    沈青梧心中是不願讓張行簡置身險境的,在她眼裏,他一貫羸弱。張行簡隻能被她欺負,不能被除她以外的人傷害。


    他是她的所有物。


    沈青梧說:“你不是東京那個掛在天上的月亮了,你已經墜下來了,現在的你是我的。誰跟我搶你,我就和誰拚命。”


    張行簡怔忡。


    他靜靜看她,心跳為此停一瞬,搭在桌上的手肘也被氣血激得發麻。他喉結動了動,側過臉,躲開她這種筆直的目光。


    沈青梧又說:“何況你這麽弱,你給我爭取不了多少時間,不要浪費我的精力。”


    張行簡垂下眼。


    沈青梧催促他換別的方法,但是他心亂如麻,已經走神。張行簡敷衍她:“那你做個稻草人,假扮是我來吸引敵人好了。”


    沈青梧說:“這個主意好。”


    她轉身出門要去計劃這個主意了,張行簡凝望著她的背影,這一次沒再阻攔她。


    他低下頭,看自己攤開手掌中的汗漬,與隱約的掐痕。


    他方才必須掐著手心,才能製止自己去問沈青梧,到底如何看他,到底想與他怎樣。


    張行簡慢慢從桌前站起,走到窗前,看窗外的冬日暖融,沈青梧四處晃著找木頭找草屑。


    張行簡安靜地看著她,目光輕柔而平靜。


    他想若這世間是一個遊戲園,沈青梧混沌地在世間孤身飄零,那張行簡應該是沈青梧比較喜歡的那個玩具了。


    她喜歡的玩具,她就要自己獨占,不與別人分享。


    他不知道張行簡是不是她最喜歡的那一個。


    他曾經以為是,後來他覺得不是。她其實和世人一樣,都覺得博容是最好的,張行簡處處不如博容。


    張行簡知道博容是自己的魔障。


    他十年如一日地繞不開這個人,連生平唯一心動過的女子,心裏也有博容。


    這真是一種諷刺。


    張行簡心想,果然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可以在張家當著博容的替身,他願意幫博容收拾爛攤子。因收拾爛攤子的過程,本就是他一點點替代掉博容的過程。


    當他得知博容活著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等到了機會。


    待塵埃既定,大家會發現張行簡並未不如博容,張行簡會做得遠好於博容。


    博容困於兒女情長而逃避世事,張行簡卻不會。


    看著吧,他總要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月亮,永懸於天的月亮。


    沈青梧……


    沈青梧……


    隨便她去和博容怎樣吧。


    與他何幹。


    --


    張行簡與沈青梧一起用枯草堆好了假人,給草人穿上張行簡的衣物,從背後看,勉強看著像個真人。


    雖然沈青梧覺得假人完全沒有張行簡本人那種特有的優雅氣質,但是張行簡說,旁人看不了這麽細,她無需擔心細枝末節。


    二人便說好,放出消息,說張行簡在這裏,讓那些山賊被這個假人吸引來。同時間,沈青梧和太守那邊安排的兵馬一同上山。


    官吏們要去剿匪,好給太守添新年政績;沈青梧要活捉博老三,事成後帶著這個博老三,去見博容。


    沈青梧特意強調,張行簡也得跟她一起走。


    張行簡不置可否。


    半夜中,沈青梧將張行簡藏於一荒廢染布坊的地窖中。


    她這幾日在城鎮中來迴逡巡,總算找到這個安全的地方。隻要將張行簡藏在這裏,外麵打得再天翻地覆,也不會驚到張行簡。


    張行簡被她推進地窖,很無奈:“我沒有那麽弱。”


    沈青梧敷衍:“你等我成功,迴來找你。”


    因為他好幾次都沒有逃離,沈青梧默認張行簡與自己談成合作,不會主動逃離。她便不用綁他不用捆他,他隻要睡一覺,天亮了,一切便都結束了。


    沈青梧藏好他,背著自己的弓貓著腰,要爬上地窖上方的地麵。


    張行簡從後拉住她的手。


    沈青梧迴頭。


    張行簡:“沈青梧,這件事其實有些疑問我沒有想清楚。那幾封信中內容,讓我覺得不對勁。你真的不能多等幾日,待我梳理清楚再說嗎?”


    沈青梧:“每多一日,博容就多一分危險。我知道你很聰明,但是力大可破敵,我和你的行事方式本就不一樣。我不覺得我會應付不了任何意外。”


    張行簡斟酌著,問:“你非要去見博容不可嗎?其實我有些手下,可以幫你把博老三請去博容那裏,不需要你親自迴益州。”


    沈青梧:“我不放心博容。”


    張行簡:“若是我出事……”


    沈青梧以為他害怕。


    他幹幹淨淨地坐在一片黑暗中,清泠泠的,十分孤寂。也許他和幼時的她一樣,也很害怕這片沒有盡頭的漆黑。


    可是這裏和常年關她的小黑屋不一樣。


    關她的人會忘了她的存在,忘了放她出來。


    可她不會忘了張行簡的存在。她隻要有一口氣在,都會迴來帶他出去。她不會讓他被關在這裏一輩子的。


    沈青梧:“我將你藏在這裏,這裏真的很安全,離我們住的地方很遠。他們就是發現被假人騙了,一時半會兒也摸不到這裏。在他們找到你之前,我必然能迴來。


    “若是當真我趕不迴來,讓你受傷,我必然會報複迴去的。你別怕。”


    張行簡問:“若我死了呢?”


    沈青梧目光一寒:“那就殺光他們,給你報仇。”


    張行簡拽著她的手腕,不語。


    沈青梧不能明白他的沉默與遲疑。


    半晌,他抬起頭,放開了抓著她的手腕,微笑:“沈將軍去吧。”


    --


    沈青梧在黎明時,於山下和那些官府衛士匯合。


    按照張行簡的說法,這些人會配合她剿匪。大家目的不同,要做的事卻相同,倒是可以一起走一趟。


    這些人混在一起,也有幾十個人。不知道山中藏了多少山賊,但是沈青梧觀察下,見很多山賊下了山,直奔張行簡去了。山中剩下的大頭是博老三,他們足以應對。


    這些人對沈青梧也不陌生——張行簡通過太守的關係,告訴他們要配合沈青梧。他們之前扮仆從,已經對這位娘子的性情了解很多。


    眾人一碰麵,並不多話,當即要上山。


    突然有一匹快馬從小徑中飛奔而來,在山路前,馬上騎士跳下,氣喘籲籲:“沈娘子,諸位俠士!”


    沈青梧與眾人迴頭。


    紅色朝霞在雲後跳躍,天邊微紅。


    清晨冷風下,這騎士衝他們抱拳,眼睛看著沈青梧:“沈娘子,計劃有變,你們不要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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