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簡要看清楚他與沈青梧之間的距離。


    她是邊關自由的風、驕傲的鷹,他是困在東京無望的月、寂寞的影。


    她為博容赴湯蹈火,自己在後算不了什麽。當他看清楚這種差距,徹底對她死心,他恐怕才能下定決心,去斷絕二人之間所有的往來。


    他承認他放不下沈青梧,他承認他一次次被她吸引。他拚勁全力去抵抗,他看著自己越陷越深。


    他站在懸崖邊,看著那孤獨長盛的梧桐樹,他想跳下雲海。他克製不住自己一次次望過去的目光,忍不住一步步向前走。他知道自己在走向懸崖,可他不在乎。


    所以需要有人拉住他。


    所以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下去。


    如果他看清這一切,如果他知道沈青梧無論如何都會選博容而不選自己……


    在他奔入火海、拋棄長林的那一瞬,張行簡無疑是又一次放棄了自己本可以逃離沈青梧身邊的機會。他想到更好的讓自己死心的法子了——


    他等著看沈青梧拋棄他。


    她會拋棄他的。


    第45章


    長林又一次被張行簡轟走、去執行張行簡安排給他的任務時,張行簡與沈青梧在一處鄉間集市上徘徊。


    為躲避朝廷的通緝令,二人東躲西藏數日,吃了不少苦。但到了此地,張行簡說此地州太守與他是同門,會配合二人,二人暫時安全。


    沈青梧很懷疑他“同門”說法的真假。


    她暗暗腹誹:恐怕不是同門,是你的下屬吧?


    在她看來,朝廷中的黨爭分為三派,帝姬、孔業、張行簡。聽張行簡話的那些大臣,被她統稱為“張月鹿的下屬”。


    集市間,張行簡麵對她不信任的目光,隻是笑得四平八穩,與往日無異,也不對她多解釋什麽——解不解釋,她都不信。


    總之,二人進入此方山水,算是安全。


    更好的是,張行簡判斷,那博老三的藏身處,應該是離他們不遠。


    張行簡:“當日他的手下在那座山上找到我,試圖除掉我。按照路程,博老三應有三個可行的藏身位置。這裏是離我們最近的一處,可以試一試。”


    沈青梧的弓被燒毀火中,她讓武器鋪的人打造了一把刀懸於腰間。那刀不算好,連中品都算不上,但對沈青梧已足夠。


    淡淡金色的雲靄在後,肅冬的集市人聲嘈雜,賣馬與賣茶葉聲此起彼伏爭鳴,裹在一片金黃與深紅間。


    年輕的娘子穿著青綠色軟緞,扶著刀快步走在前方,走動間,烏發間的發帶被風吹得輕揚。黃昏中,她踏足於一光華絢爛的金色夢境中,行動輕盈,對周遭所有好奇又克製。


    那般無畏又淡漠……若是山魈妖魅不識人情,化作凡人,也該是這副格格不入的樣子。


    沈青梧在前走得昂然,張行簡在後悠然慢行。


    他目光追隨著沈青梧,市集間的行人們則打量著他。這樣清雋淡然的郎君,玉人一般,走於鬧市如入深林漫步,他精致漂亮的,不應屬於這裏。


    沈青梧在前聽著張行簡慢吞吞介紹他們此行目的,她雖然不吭氣,卻一直在聽。聽了一會兒,聽不到後續,她不禁迴頭,向身後疑惑看去。


    正對上張行簡的眼睛。


    他目光閃了一閃,濃睫下,深濃得化不開的清寂神色斂去,換迴那克製的禮貌微笑。


    有那麽一瞬,沈青梧覺得張行簡一直在看自己——她心裏停頓再停頓,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沈青梧威脅他:“你不會又要說我這身衣服不好看吧?是你連累得我風餐露宿,我的衣物包裹都被燒掉了。”


    張行簡微笑,這才將目光落到她這身破了不少洞、髒汙滿滿的衣服上。


    他誠實:“是不太整潔。”


    沈青梧目露寒意。


    他改口:“好在我們已經脫困,在下會補償沈女俠,沈女俠想買什麽買什麽。如何?”


    他晃了晃鼓囊囊的錢袋,沈青梧滿意點頭,敷衍誇獎:“算你懂事。”


    身在外,他人前叫她“女俠”,人後喚她“將軍”,沈青梧很有一種自己威風凜凜的感覺。


    許是他說話總是帶著笑,叫她時總有一種古怪的輕軟感……沈青梧說不上來,但他每次叫她,她心裏都很高興。


    所以他有時候使壞叫什麽“阿無”“梧桐”時,她也大方地不和他計較。


    沈青梧指揮張行簡:“我們要來這裏買什麽?你說半天又不說了,指望我來講價嗎?”


    是張行簡說,他們需要博老三主動來找他們。像張行簡之前那樣四處打聽,有些不合適。博老三應該做著山匪生意,那必然會盯上一些過路的肥羊。


    二人正是要扮這肥羊。


    他們來鄉間集市間挑些雜貨與山間草藥,大批買入,由張行簡那個“同門”太守付賬。若能引出博老三,此行便不虧。


    此時此刻,沈青梧指揮張行簡,張行簡便摸摸鼻子笑一笑,主動上前,去與那些攤販講價。


    他以前並沒有做過這樣的活計。


    但他對這樣的活計並不排斥,甚至隱覺有趣。何況,比起沈青梧,他確實更適合做這些。


    沈青梧看了他一會兒,見他隨便就適應了這裏,她便離開了。


    張行簡在集市間挑好了自己想選的草藥,一扭頭,發現沈青梧不在身旁。他與攤主說了聲抱歉後,在一處人擠人的小攤前,找到了正在看熱鬧的沈青梧。


    張行簡發現,圍在這裏的人,以女子為多。


    他站在沈青梧身後,看向那攤販,見是一位年少貌美的苗疆美人。若隻是貌美,也不足以吸引這般多人。這位苗疆小娘子引得許多人流連,自有道理——


    苗疆小娘子拿著一方小木匣,她小心翼翼打開,讓圍觀者看匣中的兩枚藥丸。


    苗疆小娘子說話腔調婉轉,如同唱曲:“這叫做‘同心蠱’!是我阿爹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練的,專門對情人作用。我家這‘同心蠱’是母子蠱,保證讓一對小情人誰也離不開誰,隻消離開對方片刻時間,便心痛如碎,相思欲死。靈驗得不得了!”


    世間總是女兒情深。


    圍觀者中的娘子們麵紅心跳,交頭接耳,卻在路過男子們鄙夷的搖頭中,誰也不肯先開口。


    苗疆小娘子急得不行,跺腳道:“我阿娘當初就是用這種蠱拿下我阿爹的,我可沒騙人。我阿爹原本不許我外傳……可我流落在外,要不是你們狗皇帝……啊呸,我什麽也沒說。”


    她吐吐舌頭,眼角餘光看到集市中的巡林官,忙收迴自己冒犯的話,她小聲:“我是沒有迴家的錢,才忍痛把我的傳家寶拿出來的。你們可不要不識貨!”


    她看居然沒人買,氣得臉紅:“我隻有這麽一盒,這麽兩顆!”


    下方有小娘子怯怯道:“可是一兩黃金,實在太貴了。”


    苗疆小娘子:“不貴不貴!錯過無價寶多心疼,買一個有情郎多難!有情郎是要買來用一輩子的,你說值不值?”


    但是鄉間集市,有幾人有那般財大氣粗?大多數人隻是好奇“同心蠱”,並沒有錢真拿來用。


    人不斷地聚過來,又不斷地散開。苗疆小娘子說話如唱歌般好聽,卻依然不能讓財神掏錢。


    苗疆小娘子漸絕望時,卻發現人群中有一娘子,始終安靜地聽她叫賣,沒有離開。苗疆小娘子隨意瞥一眼,見這娘子高挑瘦削,眼神淡淡,可惜衣著破爛,還不如旁的女子。


    小娘子不抱希望地向沈青梧推售:“我真沒騙人,我們的蠱蟲養了幾十年,很厲害的。這位娘子你站這麽久,真的不看看嗎?”


    沈青梧:“太貴了。”


    苗疆小娘子臉板起。


    沈青梧又道:“不過若是真有效,值得冒險。”


    小娘子眼睛亮起。


    她打量沈青梧,這才覺得這位娘子雖然衣著髒汙、不太齊整,但她美麗的容顏藏在那冷淡眼神後。非要多看幾眼,才能將這娘子從塵土中扒拉出來,認出這是個美人。


    ……不修邊幅的美人,讓苗疆娘子暗暗嘀咕世間無奇不有。


    苗疆小娘子卻因為沈青梧的搭話而熱情起來:“自然有效啦。隻要你吃這一粒,喂你情郎吃另一粒,他就會對你日思夜想,見到你就臉紅心跳,往你身上撲。他見不到你便思之如狂,日夜焦慮心痛欲死……何況娘子你這麽好看,你郎君吃了我的蠱蟲肯定效果更好!”


    沈青梧提出質疑:“若是不靈驗怎麽辦?”


    苗疆小娘子大言不慚:“那你追去苗疆找我算賬不就好了。我能躲到哪裏去?”


    這話分明虛言。


    大周國土遼闊,國外更有無數小國。一人真想躲一人,天高地遠,何處不能去?


    然而沈青梧點頭。


    沈青梧淡聲:“此話中肯。”


    苗疆娘子一怔,認真看向沈青梧。


    苗疆娘子此時心中犯嘀咕,心想若藥不靈,這位娘子不會真的千萬裏追殺自己吧?不、不、不至於吧?


    可她看沈青梧的眼神,有些踟躕起來。


    沈青梧已經要準備掏荷包了:“把東西拿來吧,我要了。”


    她背後傳來一聲輕咳。


    苗疆小娘子如遇救星,高聲喜悅:“娘子,你家郎君來了呢。”


    沈青梧當然知道張行簡來了,她不為所動,目不轉睛地看著苗疆娘子,要買對方的“同心蠱”。張行簡見那苗疆娘子被架在台上下不來,不覺歎氣。


    張行簡溫柔:“娘子,為夫對你千依百順,愛慕你且愛慕不過來。你我之間,哪裏需要靠外物?”


    他拉過沈青梧的手,看她清靜側臉壓根不因為他轉一下,他不得不湊近,在她耳邊輕聲:“錢財是用來救博帥的,你拿來私用,是不是不太好?”


    果然,博容讓她猶豫起來。


    沈青梧扭頭看張行簡。


    沈青梧說:“你不是說我想買什麽買什麽嗎?”


    張行簡:“可我會看著你買來曆不明的東西,用在我身上嗎?”


    他拉著她手腕,輕輕晃一晃,在外人眼中,他對自家夫人何其溫柔又寵愛,說話何其溫聲細語而有耐心。實則張行簡若不這般耐心,沈青梧豈會理他。


    張行簡琉璃般的眼珠子盯著沈青梧,輕聲:“我們不是談好條件了嗎,你買什麽‘同心蠱’?”


    沈青梧強辯:“我買來是自己玩,不一定用於你身上。你莫自作多情。”


    苗疆小娘子聽得瞪大眼。


    張行簡眼中的笑僵一下。


    他微笑:“哦,那你要用到誰身上?你統共認識幾個男子?”


    怕沈青梧說出過分的話,張行簡見好就收,立即轉移話題。


    張行簡放軟語氣,輕輕笑:“小沒良心的,我因為你受傷多少,你不看顧,還又要拿不知所謂的藥玩。反正受傷的不會是你,你便沒感覺,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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