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摸胡子:“這郎君是不是以前在同樣位置受過傷啊?”


    沈青梧迷茫。


    張行簡是張家那被當做月亮的神仙人物,他大部分時候都待在那一畝三分地中,少有幾次出京都被沈青梧碰上,他哪有受過傷?


    老大夫指點:“你看這傷疤痕跡,離心口很近,這位置可不好……”


    老大夫斜眼看迷惘的沈青梧,開始懷疑:“這真的是你夫君?他心口旁邊兩寸的位置有過舊傷,和這次斧頭劈到的位置就挨著,稍不注意引發舊疾很正常……你怎麽會不知道?”


    沈青梧喃喃:“心口……”


    一道閃電劃過她腦海。


    她倏地想到天龍十九年秋末那場暴雨,雨中決然而走的沈青梧,以及被她用匕首刺中心口的張行簡。


    未及弱冠的張行簡倒在血泊中,周圍許多人圍著他大唿小叫。聽說他病了很久……可他分明很快就下地去見沈青葉,與沈青葉定親,還與沈青葉一同在東京城樓上看沈青梧離京。


    天龍十九年那輪掛在天上遙遠的月亮,被沈青梧記恨了許久。


    沈青梧的記憶再迴到一月前,她的箭擦過長林,筆直射中張行簡。


    她並不知道連續兩次,她弄傷他的是同一個位置。張行簡是混蛋,從來都沒有表現出來過太嚴重的傷痛。她一直以為他虛弱羸弱無用,並不知道他的忍功極限。


    原來沈青梧和張行簡的糾葛,從來都這麽巧合又深刻。


    老大夫痛惜:“這地方可太危險了,搞不好就死了。這平時天涼一點,不都得發作……哎你們年輕人,太不當心了。”


    他迴頭正要說沈青梧,不小心碰到張行簡手上的鐐銬。叮咣聲不同尋常,老大夫冷不丁被沈青梧幽靜的目光嚇得怔住。


    老大夫不敢再探究自己碰到的鐵鏈代表著什麽。


    沈青梧慢慢看大夫一眼,淡漠道:“給他用最好的藥。我要他活著。”


    張行簡活該是她的人。


    生是她給,死也要她給。


    生死皆應由她。


    --


    鎮上的大夫,哪裏能開出什麽神仙藥。那女子兇悍,大夫戰戰兢兢,開出的藥也不過是藥量大一些,與先前並無區別。


    他幫這家人熬藥,藥才熬好,他便被趕出去,因沈青梧要去照顧張行簡吃藥,沒空搭理大夫。


    幸好這位不留情麵的娘子給的錢財多,老大夫才搖著頭離開。他裝作不知道這對奇怪夫妻的愛好,裝作沒發現郎君手腳上的鐐銬……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


    在此處重新隻剩下沈青梧與張行簡二人的時候,沈青梧端著那碗濃鬱的新熬好的藥汁,進屋探望張行簡。


    她坐在床榻邊。


    橫梁上的機關就在床裏側的頭頂不遠。


    隻要她不靠近張行簡,隻要她僅僅端坐榻邊看著張行簡、什麽也不做,她並不會觸發機關。


    但那顯然不可能。


    沈青梧腦海中一直轉著當初的那一匕首,如今的一隻寒箭。她說不出自己心裏的怪異和酸麻感來自何處,不理解自己在知曉這一切的迷惘是為什麽……


    她簡單地將這複雜的情緒歸結為自己的不甘心,意難平。


    她真是搞不懂月亮!


    沈青梧:“張月鹿,吃藥。”


    床榻上裝睡的張行簡自然不會應她。


    沈青梧舉起藥碗,要將藥喂到他口中。但張行簡知道藥量一重,他就會真的昏迷過去,豈會如她願?


    沈青梧喂不進去那藥,眉頭越蹙越高,越來越不耐煩。她試著溫和方式說服他,又試著掐他下巴灌藥。她差點要卸了他下巴,床上的郎君麵容通紅地劇烈咳嗽,沈青梧便又不敢再用強。


    氣氛詭異地沉靜。


    張行簡有些希望她知難而退,就此放棄。


    他並不是非殺她不可。


    隻要她不對他下手,他其實可以饒她一命。她雖然詭計多端,但畢竟照料了他一月……張行簡唿吸突得停住,唇上貼上了一處柔軟。


    他全身如被冰封。


    哪怕視力有損,他也在刹那間睜開眼,迷幻虛離的眸中光,落在與自己麵貼著麵的沈青梧麵上。


    她一手撐在床板上,一手掐住他下巴迫他抬頭。她麵無表情地灌了一大口苦藥,向他俯身貼下。


    張行簡大腦空白,平搭在床褥上的手輕輕顫一下。


    這娘子並不在意他的意願,也不在乎他睜不睜眼。也許在她眼中,一個意識不清的瞎子睜眼並不代表什麽。於是,在這極近的距離下,二人四目相對,睫毛幾乎貼上,氣息完全熨帖。


    她在他齒關一抵,少有的柔讓張行簡心間戰栗,藥汁被渡向他。


    她俯著身,淡漠的眼中光華平靜,微涼的發絲落在張行簡臉上,從他睫毛上擦過。張行簡在驚愕中,被她抵著舌,喉間被迫滾動,糊塗地吞了那口藥。


    沈青梧滿意地再灌自己一口濃藥,再次向他俯下。


    張行簡眼睛倏地閉上。


    他在一瞬間脖頸染紅,唇齒間氣息雜亂,吞吐不清。閉上眼後,四麵八方壓製的黑暗、娘子柔軟又強硬的唿吸,將他帶迴他曾熟悉的某個環境——


    有一夜,他被蒙著眼,與沈青梧在雜物庫房中親吻。


    他仰著頸,真真假假間,互相試探間,短暫沉淪過那麽一會兒。


    張行簡此生於男女之事上的親密經驗有限,他對親吻的所有認知都不是正常的。他隻記得壓迫,你來我往,戲謔,追逐,空氣中紛飛的塵土……


    而這本不正常的親昵,在這鎮外山下的屋舍中,他再一次經曆。


    沈青梧。


    隻有沈青梧。


    除了沈青梧,不會有人這樣戲弄他。


    登時間,張行簡大腦混亂,冷靜至極的思緒被打亂成漿糊。他不知該想什麽,該做什麽,可唇間觸碰不由他拒絕。他隻模糊地想著他不能喝下這藥,他不能被這藥放倒……


    於是他舌尖向外抵去。


    他與沈青梧碰上。


    唿吸靜那麽一刻後,沈青梧氣息微變。藥汁被渡向她,然這不像喂藥,像是追逐,像是情人間的遊戲。沈青梧不由自控地想到曾經有過的一夜,苦澀藥汁與清暖氣息同時到來……


    她如何冷靜?


    她掐住他下巴,在他喉間滾動時,與他親吻。


    他偏臉躲過,沈青梧有些急促地再灌自己一口藥。她眸子濕潤,麵容燒熱,她沙啞著聲說服自己:“張月鹿,你需要吃藥。”


    她扔開藥碗,徹底俯下身,再次與他貼唇。


    燭火的光落下,在牆根閃爍,如蛛網般攀爬搖晃。屋子暗下,氣息卻更聽得清晰。


    沈青梧的手搭在床上,她俯下身,手肘向床裏側推開堆起的被褥。張行簡驀地一凜,想到她手要碰到的位置……橫梁上的瓷片寒光幽幽。


    他本就是防著女殺手對他強硬……他隻是防女殺手的時候,不知道女殺手就是沈青梧。


    沈青梧忽然被身下的郎君抬臂抱住,摟住脖頸,被他按向他懷中。


    她一怔,血液冰涼,從旖旎中迴神,震驚於他莫非醒了……他抱著她,帶著她翻個身,將她壓在了身下。


    神智恍惚的沈青梧被他在頰上親了一下。


    她眉毛飛揚。


    她腮幫被人揉著,氣息重新被堵上。口中那口來來迴迴的藥,被張行簡壓著,渡迴了她口中,被她含糊中吞咽。


    燭火落在這對情難自禁的男女身上。


    橫梁上的瓷片從頭到尾沒有被觸發。


    --


    張行簡揉著額頭,趔趄著從榻上翻身,手肘撐著床榻平複自己劇烈的唿吸。


    他麵容染緋,眸中濕潤,唇瓣顏色更為鮮妍,一身本就清薄的袍衫也在你來我往的發癡中弄得淩亂。長發散在臉上,低垂著麵的張行簡,睫毛上沾著一滴汗漬。


    他迴頭,透過迷離的燭火光,看那倒在榻上、已經被他用藥灌昏迷過去的娘子。


    而他自己因為也吃了幾口藥,頭也有些昏。但總比第一次吃這藥的沈青梧好一些,總比將藥灌了大半的沈青梧好一些。


    幸好這是藥,不是毒。不然沈青梧色中餓鬼,被他弄死,恐也不知。


    張行簡苦笑,又心中微惱:居然真的是沈青梧。


    博容居然放沈青梧離開軍營,放任沈青梧來找他。


    張家的事那麽複雜,博容為什麽要讓沈青梧參與進來?博容為什麽不對沈青梧好一些,為什麽不讓沈青梧遠離這些是非?當著威風凜凜的女將軍多好,幹什麽非要和張家牽扯……


    張行簡低聲:“沈青梧,我早告訴你不要太信博容。”


    可是沈青梧從來不聽他的話。


    張行簡模糊的視線中不能看清沈青梧,他也不想看清。他在床榻邊怔坐一會兒,想到自己該離開了,該去忙自己的事了。


    沈青梧應該玩夠了吧?應該迴益州去了吧。


    張行簡腦中混亂,他盡量冷靜地想著自己接下來該如何做,他想他要趁沈青梧醒之前離開。離天亮應該還有些時間,他該走了。


    他此時心頭太亂,許多想法覺得都有疏漏。可他腦海中一直在想沈青梧,心裏七上八下、胸前的傷不斷地疼痛,全是她帶給他的。他很難在不想她的時候,去重新規劃他自己要做的事。


    他該離開了。


    張行簡起身,去摸床邊的竹杖。他被扔在榻上的藥碗絆了一下,跌迴床上,不禁出神了一會兒。


    張行簡突然迴頭,空茫的沒有神采無法聚焦的眼睛,落在床榻上。


    他忽然折身,俯身而下,手指撫上她眉眼,勾勒她的輪廓。


    他說服自己,他隻是確認這個人確實是沈青梧,自己沒有再次弄錯。女殺手會聽孔業的命令除掉他,但是沈青梧不會。這世上,應當沒有任何人能讓沈青梧完全聽話。


    手指下撫摸到的麵容,確實屬於沈青梧,屬於那個……很奇怪的娘子。


    張行簡克製著唿吸,目光溫柔一瞬——


    從來都讓他看不懂的、任性自我的小梧桐啊……


    他必須離開了。


    張行簡站起身,摸著自己的竹杖,收拾自己的東西,離開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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