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樣一個奇女子。


    他越是在心中勾畫她的形象,越是有古怪的熟悉感在召喚他。


    他不知是他瘋魔了,還是他病得太厲害了。


    張行簡迴神,眼睛中日光輕輕跳躍,輝煌燦亮,凝望向她的方向。日光在他揚起的眉山上跳動:“沒有。我在等阿無。”


    他眼中流著一重光,淺笑:“人太多了,我走太急,怕阿無等急了。”


    可是分明,是沈青梧丟下他走得頭也不迴。


    沈青梧靜看他。他的善解人意,偶爾會在她麻木冰冷的心間投下一石子,濺起漣漪。


    那漣漪並不深,架不住日日濺。


    張行簡問:“怎麽了?”


    沈青梧說:“你長得好看。”


    她十六歲就見過他,可那時隻覺得他比尋常人好看些。現在見多了,她才意識到,他比尋常郎君好看得,不是一丁半點兒。


    皮膚白,眼睛黑,嘴巴紅,鼻子挺……


    許是感覺到她灼灼的目光,張行簡驀地撇過臉。


    他硬生生轉移話題:“阿無喜歡小孩子玩具嗎?我看這位阿婆吆喝賣風箏吆喝許久了。”


    沈青梧順著他的話去看,果然,在他旁邊,那玩具攤的攤主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家。那老人家笑眯眯地看著二人,顯然將他們當做一對年輕小情兒看。


    她心裏奇怪:她和張行簡看著像情人?


    哦,也許是阿婆年紀大了,眼睛花了,看錯了。


    而風箏、玩具……那是沈青梧從來沒有的。


    她幼時,總是一個人偷偷看沈琢帶沈家其他小孩玩。他們在花園中捉迷藏,在水亭邊放風箏。她覺得那是很好的東西,她試圖去靠近,去討好小孩子們。她不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一起玩,她也可以。


    然後她被關黑屋,被餓了許多天。


    年幼的小女孩從黑漆漆的屋子裏被放出來時,沈琢為難地說,要不他偷偷陪她放風箏好了,不要帶家裏其他小孩了。


    沈青梧便明白,是大家討厭她,不喜歡她,向沈夫人告的狀。


    沈琢是沈夫人的兒子,人家高高在上,與她不一樣的。旁人的些許憐憫,應該珍惜、知足、不可奢望、不可期待。


    沈青梧花了許多年時間,在學習“知足”“放下”。


    ……雖然她學得不好,雖然博容依然說她“固執”。


    “阿無?”沒有等到她的迴答,張行簡耐心多問一遍。


    沈青梧迴頭,冷淡的目光從玩具攤上收迴。


    她沒有過的東西,她都想要。


    但是問她話的人是張行簡,張行簡的任何東西,她都不想要。


    她此行既為了得到他,也為了與他斷絕幹淨。若是留他的東西在身邊,日後再被她拋棄,彼此都有些可憐。


    沈青梧便說:“我不要。我們走吧。”


    她語氣倏地冷寒,讓張行簡微怔。張行簡還在思考,方才與他保持距離的娘子伸手拉住他手腕,要帶他走路。


    他手腕感覺到她溫熱的溫度,扣著他手腕的手指上有一層繭。更主要的是,她手指碰到了他手上的鐐銬,碰到他微腫的肌膚。


    他如同被燙到一般,僵了一下。


    這位善變的娘子,似乎又一次忘了她日日掛在口上的“男女之防”。


    沈青梧感覺到他的瑟縮,知道自己碰到了他手上的傷。她一時心憐,改為抓他的衣袖。


    她不好意思:“忘了你手上的傷了。待我想到法子,就幫你摘掉那鐐銬。”


    但她心想,她什麽時候想到法子,取決於張行簡什麽時候讓她滿意。


    張行簡微笑:“娘子是為了領路,何錯之有?是我走得慢了。”


    二人一前一後,沈青梧拽著他的衣袖帶路。


    他統共隻有那麽一身灰白袍子,洗幹淨了血漬,衣袍著身,飛揚灑然,在初冬時節有些冷。


    但沈青梧不會注意到這些,張行簡也不會主動提。張行簡迴頭,聆聽身後漸漸遠去的叫賣聲,若有所思——


    那個玩具攤,怎麽了呢?


    --


    到了醫館,大夫為張行簡看傷、看眼睛。


    這樣清雋的郎君與鎮上其他人都不同,大夫為他看傷,難免讓人多些耐心。


    大夫說:“上山劈柴要當心啊,怎麽能紮到斧頭上,胸口傷這麽重。小娘子你也大意,竟磨蹭到這時候才來抓藥……哎,幸好來得不算晚。”


    大夫又為張行簡看眼睛。


    這小鎮大夫沒那般本事解毒,隻雲裏霧裏說了一通,看似十分有道理地要去給他們開藥。


    張行簡含笑,心知這大夫根本不知道他眼睛的問題在哪裏。不過他並不在意,這幾日,隨著他身體好一些,他發現眼睛上的毒似乎在減輕,他已能看到更多的一些東西……


    沈青梧跟著大夫去開藥。


    掀開簾子,沈青梧改了一副模樣,對那埋頭寫字的老大夫淡聲:“隨便開點藥,讓他能好一點,但不必好全。他要是好全了,我就砸了你醫館。”


    沈青梧:“尤其不必給他治眼睛上的病。他現在就很好。”


    本就看不懂眼疾的老大夫茫然抬頭:“……”


    老大夫:“不想治病,你來醫館做什麽?”


    沈青梧理直氣壯:“尋求安慰。”


    老大夫痛心疾首:“那可是你夫君……”


    沈青梧一愣,才想起這是自己方才帶張行簡看病時、為求方便撒的謊,她轉口說:“他背著我出門找小情兒,我不太喜歡,想給他點懲罰。”


    老大夫遲疑:“你不是說他是磕到了斧頭上才受的傷……”


    沈青梧:“是啊。”


    老大夫斷定這娘子在睜眼說瞎話,且看這娘子氣息綿長、麵容紅潤,再看簾外的那郎君文弱清瘦、文質彬彬,幾乎可以斷定這娘子平日如何欺負她夫君了。


    ……連副藥都不舍得開。


    老大夫懷疑那郎君的傷,都是這娘子打出來的。


    沈青梧滿意地拿著藥方去要人煎藥,掀開簾子時,端坐那裏的張行簡偏過臉,朝向她站起來。他施施然伸手:“阿無。”


    沈青梧想到自己方才對大夫說的話,腳步停頓一下,麵不紅心不跳地走向他。


    張行簡與她低聲:“阿無,我想了想,你家中並不富裕,總是花你的錢看病,我心中不安。不若……”


    他正想忽悠她去認識他的線人,幫他和他的部下聯係。


    他聽到沈青梧輕舒一口氣,她笑一聲:“張月鹿,我和你想的一樣。”


    張行簡:“嗯?”


    沈青梧:“我也覺得我家中不富裕,所以讓大夫隻給你開一些便宜藥。你的傷,慢慢養便是。我會每日為你做飯照顧你,你的傷總有好全的一日。即使沒有好全,我也不嫌棄你,你說對不對?”


    張行簡想到她那獨具開創性的飯菜。


    他想他與她想的可不一樣啊。


    不過……張行簡微笑:“在下正是那個意思。”


    --


    二人迴去的路上,一徑沉默。


    沈青梧從來就不愛說話,換副嗓子說話也挺麻煩,不用開口的時候,她十分自如。


    張行簡則是因眼睛不便,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耳朵上。他在習慣自己如今的狀態,琢磨著如何擺脫現今狀況。


    在一片嘈雜聲音中,張行簡忽然捕捉到自己曾經聽過的聲音,來自一對夫妻——


    “都是你,讓你早點買肉你不買,現在漲價了吧。”


    “老婆子別氣了!咱們如今可有錢了……”


    張行簡在自己記憶中搜索,瞬間鎖定這兩個聲音是誰——救他的這位娘子的父母。


    他腳步放緩,心中沉吟一二。


    他試探沈青梧:“阿無,你往那邊看。”


    他手指聲音來源,那對夫妻說著柴米油鹽的話,根本沒注意到這邊的兩人。夫妻二人走遠,沈青梧茫然四顧,不知張行簡在說什麽。


    那對夫妻於她不過是隻見過一麵的路人,她並未認出那對夫妻,更沒意識到她編造身份的父母應該上心。


    沈青梧沒看到中年夫妻,看到的是一個小孩在路上轉著竹蜻蜓亂跑,要被一輛馬車撞到。


    她身形一晃便疾掠而去,周圍人隻感覺到一陣風過,誰也沒注意到的時候,沈青梧在幼童撞上馬車前,提著小孩輕飄飄換個位置落了地。


    正在玩竹蜻蜓的小孩眨著眼,抬頭迷惘看這個姐姐。


    沈青梧不吭氣。


    小孩的父母在此時疾奔而來,一把推開沈青梧,大聲叫喚:“你做什麽?為什麽抱走我家小寶?你是不是想拐我家小寶?幸好被我抓住了,不然我們小寶……”


    沈青梧掉頭便走。


    小孩父母來抓她衣袖,氣憤:“大家都來看一看,這個人不認錯,屢教不改……”


    小孩怯怯:“爹、娘,我沒有受傷……”


    小孩隻隱約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撲來,自己要撞上時突然被人提起。他什麽都沒看到,但他覺得……這位姐姐不像惡人。


    然而小孩的意見不重要。


    大人分明覺得沈青梧可惡,她越是不吭氣,越是像另有心思的惡徒。


    沈青梧被人拽住衣袖,被人大聲吆喝一同指責,她驀地迴頭,森寒的目光盯向這對父母。


    這對父母一怔,高唿:“你要幹什麽,你……”


    沈青梧抬手就要掀開這些煩人的人,這些人圍著她,推推搡搡吵吵鬧鬧,但他們打不過她一根手指頭。沈青梧手已經抬起,一隻手從後,握住了她的手。


    清涼的鬆香如月光般,從後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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