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璧反身推開她,氣勢洶洶地推門而出,驚得外頭嚼舌頭的幾個仆從臉色蒼白,瑟瑟跪下。


    二娘一向嚴厲,但是這一次,張文璧壓根不看他們,直殺向張行簡的院落。


    張行簡院落一向清寂雅致。


    院中杏花開了三兩枝,窗半開,他懶洋洋地捧著一卷書翻讀。坐在窗下的郎君如同雪堆的玉郎,侍女們又在麵紅心跳時,被從月洞門外走來的張文璧嚇住。


    她們惶恐請安,以為二娘又要訓她們偷看三郎。但是這一次,張文璧冷冷地盯著窗下的青年:“都出去。”


    侍女仆從們退出院子,張文璧邁入張行簡屋舍。


    張行簡彬彬有禮地起身向她請安,她壓根忘了平時那些自己最在意的禮數,直接問他:“張月鹿,你什麽意思?鬧夠了沒?”


    張行簡噙笑:“姐姐指的什麽?”


    張文璧:“家中到處傳兄長的流言,一會兒是兄長沒死,一會兒是兄長托夢……我早告訴你,兄長死了很多年了。若是他沒有早亡,我豈會將你領迴家門?我豈用發誓一生不婚,隻盡心撫養你長大?


    “前些日子你問我,我就已經說清楚了。張月鹿,你不要得寸進尺。”


    她語氣急促狠厲,訓他一如往昔,而張行簡是一貫的溫和安靜,和往常一樣不被她牽著走。


    無論她多麽著急,他總是慢悠悠的:“我一貫對二姐和盤托出所有自己知道的,二姐卻不對我說實話。我有什麽法子?”


    張文璧:“哪裏不實?”


    張行簡:“二姐以為,隻有我在意兄長有沒有真的早亡嗎?同一年,先是父母死,再是兄長死。孔相查這件事查了很多年了……二姐不也希望家族不被連累嗎?”


    張文璧怔忡。


    前些日子弟弟迴家問她,她斬釘截鐵說她對他重複過無數次的話。但是……孔相也在查?


    她咬牙切齒:“查什麽?我們家的倒黴事跟他有什麽關係?非要張家人死光了,那個奸佞小人才滿意是吧?”


    張行簡笑一笑,他扶著二姐坐下,為二姐倒茶,又輕聲細語地勸說兩句。張文璧麵色好一些後,他才說:“兄長雙十之齡,正是前程大好卻暴斃。再加上兩位長輩先於兄長而亡……孔相估計以為張家有什麽陰謀吧。”


    張文璧半信半疑。


    張行簡便取出一封信給她看,信中是自己調查的孔業一些動向。十餘年,孔業一直在查張家,派人查一些蹤跡,還養了許多富商天南地北地走。


    原先張行簡不明白孔相在找什麽,這幾個月,他倒是有些猜測了。


    張文璧看了這信,麵色頹然。


    張文璧抿唇,目光閃爍地看向他。


    張行簡輕聲:“二姐不信任我嗎?”


    張文璧自嘲:“我怎會不信你?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我所有依靠都是你了——罷了,你常年在朝堂,要對付孔業那個小人,知道些事,對你更有利。”


    張文璧思考:“……兄長,應該沒有死。”


    張行簡挑眉:“應該?”


    張文璧慢慢說:“不錯。當日落棺時,我因為太傷心,太悲憤,想最後看兄長一眼。我瞞著人打開棺材。”


    她停頓一下:“棺材裏的屍體消失了。”


    張行簡安靜聽著,見她恍惚著停下話頭,便接口:“但二姐沒有聲張,仍讓棺材入土了。”


    張文璧:“不錯。若是兄長不想以‘張容’的身份活著,若是兄長再不想當‘張容’,我們家已經那麽倒黴了——他要是想遠離這些,我當然幫他隱瞞。”


    張文璧語氣冷硬:“但是他可以拋下家,可以逃避,我卻不會。我將你領入門,記入嫡係,當我自己的親弟弟養,在宗室祠堂發誓不婚……我要張家重新振作。”


    張行簡問:“那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兄長要棄家,父母會同一年死,孔業會追著不放?”


    張文璧:“孔家一向想扳倒我們家,這個不必多說。當年發生的事……不知道你聽說過什麽?”


    張行簡沉吟:“我聽說的是,兄長與安德長帝姬有一段師徒戀,兄長陷入不倫流言。皇室與張家都想拆散二人。”


    張文璧出神,目中隱隱噙淚。


    她向張行簡訴說——


    當年,張文璧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即將成親的少女。她為自己有一位才貌雙全、文韜武略的兄長而自豪。


    兄長常帶她進宮玩耍,她結識了一位年齡相仿的手帕交,便是安德長帝姬,李令歌。


    老皇帝死得早,留下一對孩子。小皇帝剛出生沒多久便被拱上皇位,太後要太傅們教導這一對孩子。


    少帝調皮任性,不待見老學究。為了讓少帝好學,太傅與大臣們商量,讓一位年輕人來做太傅,好讓帝姬與少帝對讀書成才這樣的事有些興趣。


    張容因此而成太傅,因太傅的身份而結識李令歌,與帝姬相戀。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故事——即使長輩們並不認同,張文璧卻不覺得兄長有違天道。


    隻是後來……


    張文璧咬牙切齒:“可恨的李令歌,為了與兄長在一起,毒殺了爹娘!”


    張行簡微怔。


    張文璧瞥他:“怎麽,你不信?你看那個女人相貌美,言語甜,慣會說好話哄人開心。她一邊將我與兄長騙得團團轉,背過身就害死我們爹娘。隻因為爹娘反對他們在一起!


    “她還以為她做得很好呢。可是兄長是誰?兄長發現那個女人的真麵目,進宮質問她,她又想囚禁兄長。自己喜愛的娘子和自己以為的全然不同,你讓兄長怎麽辦?


    “爹娘死前,要兄長發誓,這一輩子絕不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李令歌大為憤怒,要將爹娘的屍骨挫骨揚灰……我們是被家族保護得太好了,十五歲之前,我不知道皇權之下,連一位看著全然無害的帝姬都那般心狠手辣,蛇蠍心腸。


    “張月鹿,你說兄長詐死,想要離開,有什麽錯?”


    張行簡若有所思。


    張文璧哽咽連連,而許是張行簡未能感同身受,他依然冷靜。


    他甚至很詫異:“僅僅因為想與他在一起,便想囚禁他,進而毒殺人父母?不應該這麽簡單吧?”


    張文璧:“就是這麽簡單。你也認識李令歌,也與她交手過不少次。這些年,她控製少帝,不許少帝早早成婚登基,不就是滿足她自己的野心嗎?


    “她做出什麽事,都不奇怪。她平時不過是用文靜的嘴臉遮掩自己的狼子野心,而一旦麵對兄長的事,她就會瘋狂無比,失去理智。誰也預判不了她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來——所以我根本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兄長未死的真相。


    “兄長早已放棄了她,我們也該往前走。”


    張文璧勸誡張行簡:“你要離李令歌遠遠的,不要被她騙,不要和她單獨相處。我看她這幾年越來越瘋了,你要小心。”


    張行簡含笑應了,當然不會告訴張文璧,李令歌企圖對他下藥、後來在朝堂政務上被他反將一局的事。


    張文璧再道:“你也要遠離任何與李令歌看著像的人!青葉就十分不錯,溫婉懂事,玲瓏剔透,我十分喜愛她。雖是身體差一些,但我們這樣的家,又不是養不起她,不過是多吃些補品的事罷了。


    “你千萬不要招惹那類不好惹的、性格強勢、表裏不一的娘子。我們家因為這種可笑的事惹出禍端,張月鹿你不可重蹈覆轍。”


    張行簡笑著說好。


    他已經習慣隔三差五,二姐就要勸他和沈青葉早日成婚,勸他管住自己的身心,不要招惹桃花。


    這樣的話,他從小聽到大。


    張文璧尤對他不放心——張行簡與張容是不一樣的。張容的溫文爾雅氣質很正,其實少桃花;但張行簡私下散漫,風流之氣難掩,不隻東京城的大小娘子,光自己家中的侍女,都喜歡偷看他。


    張文璧為此煩惱,隻好更緊地約束張行簡罷了。


    張行簡最後對張文璧說:“二姐放心吧。既然我已經知道發生過什麽,心中便會有數。無論孔相想做什麽,他都不會得逞的。”


    他對張文璧連連保證。


    但是背過身,他依然讓長林查沈青梧身邊的每一個人。


    張行簡心想,當年的事,絕不可能僅是男女情愛那麽簡單。


    李令歌是很瘋,但在張行簡看來,她是有理智的瘋子。她若想與情郎雙宿雙飛,便不應該殺情郎的父母。


    那麽……張容到底是因為什麽而詐死,而放棄自己的舊情人呢?


    張容和李令歌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張家父母真的要張容發誓,永遠不和李令歌在一起?


    這個故事,真有意思。


    --


    東京發生的任何事,在離開那裏後,都不再被沈青梧關注。


    她平日就是練兵,打仗,看兵書。有時候被博容抓去讀書,下棋。


    她不愛讀書不愛動腦,但態度一向端正。不管棋下得多麽一塌糊塗,她從不缺席。反而是博容不忍心,解放了她。


    於是沈青梧將更多的時間用來練武。


    她始終沒有什麽朋友,除了博容和楊肅會主動來找她聊天,其他將士都不喜歡與她打交道。


    沈青梧一貫我行我素,隻是昔日總是會有些不服氣的念頭。但是在天龍二十二年聽過張行簡那番話,她開始嚐試著轉換思維——


    不是自我安慰的“我沒錯”,而是確實的“每個人性情不同,我就是不討喜也無所謂”。


    這世上會不會有人欣賞她,她不想了。


    ……先練武,當個天下第一的女將軍吧。


    女將軍在益州軍中表現出類拔萃,勝了好幾次仗,讓中樞吃驚無比,東京的安德長帝姬隔三差五讓人來益州送禮物,帶話給女將軍。


    李令歌顯然希望沈青梧與益州軍都能為她所用。


    博容從來好脾氣,但是發現李令歌竟然對沈青梧十分欣賞後,勃然大怒,將沈青梧訓了一通。


    沈青梧被罰去跑操練操,被罰著寫字。


    她悶聲不吭,到夜裏,又是博容來跟她道歉,輾轉委婉著說:“我隻是不希望你和中樞任何人走得近。”


    沈青梧盤腿坐在帳中,說:“可是張行簡認為,帝姬欣賞我,對我有好處。帝姬會保我扶雲直上。”


    博容眼神微淡,問她:“你是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沈青梧:“聽你的吧。”


    博容正欣慰,就聽她漫不經心:“你收留了我,對我很好,我要報答你。”


    博容:“……”


    博容:“若是旁人也收留你,也對你很好,你就也要報答?”


    沈青梧迷惘。


    她沒聽懂他想說什麽。


    博容輕聲:“比如,那個……咳咳,張行簡?”


    他提起張行簡時,語氣有些怪異。但是沈青梧是永遠不可能聽出來這種細微差別的。


    沈青梧冷漠:“為什麽提張行簡?他憑什麽和你比?”


    博容歎口氣。


    他想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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