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林在旁抽了抽眼睛。


    楊肅目瞪口呆:看不出來沈青梧對她的心上人,態度這麽惡劣。


    最習慣的反而是張行簡,他摸著鼻子笑了一下,對長林吩咐:“我們在外等一等罷。”


    長林:“萬一人家還不理你……”


    張行簡輕聲:“我沒有其他機會了。”


    他垂下眼,今夜無論如何,他都要讓沈青梧開口與他說話。


    她想要他做什麽,隻要不過分,他都可以滿足。他必須從她口中知道那方玉佩的來源,張家的秘密牽扯太多,他不容有失。


    --


    雅舍中,沈青梧坐下。


    沈青葉為她倒酒,輕聲細語與她聊些閑話。


    沈青梧不愛說話,雅舍中的氣氛便有些尷尬。


    沈琢受不了那種氣氛,嘩啦掀開一幅畫:“青梧,你看看這位郎君怎麽樣?”


    沈青梧手中轉著酒樽,目光停頓了再停頓,幾分茫然:這是一幅陌生郎君的畫像。


    她認識嗎?


    沈琢對她和顏悅色:“青梧,兄長準備了好些郎君的畫像,都是東京的大好兒郎,與沈家也交好,你都看一看。這世上,不是隻有一個張行簡得你青睞……”


    沈青梧:“……”


    她撩眼皮,冷冰冰道:“誰說我青睞張行簡?”


    沈琢與沈青葉麵麵相覷。


    沈青梧又說:“你給我找張行簡的替代品?”


    她放下酒樽:她隻配得到張行簡的替代品嗎?


    第23章


    沈琢聽聞沈青葉與沈青梧有約,便決定跟著沈青葉一同見這個妹妹。


    沈青梧離開沈家那麽多年,迴到東京又過了十幾天,既不理會沈家人,也不迴複一些故人的帖子。無論是對沈青葉還是對沈琢,她都一視同仁。


    在傷心之餘,沈琢很心疼這個妹妹。


    他搜羅許多自己聽說或認識的東京好兒郎的肖像,希望沈青梧能覓得良婿,忘掉張行簡。他不希望沈青梧常年不歸家,同樣不希望因為一個張行簡,青梧與青葉再無往來。


    可是,他搜集了這麽多畫像,沈青梧卻反應平平,甚至有一絲慍怒。


    沈琢說:“青梧,我沒有旁的意思。我希望看到你幸福,不希望你受傷。”


    沈青梧反問:“我哪裏不幸福,哪裏受傷了?我胳膊斷了還是眼睛瞎了,讓兄長表現得這麽傷懷?我為什麽要坐在這裏,由你們給我相看男人?”


    她少言寡語,但一開口從來都很不客氣。


    三年不見,沈琢一時沒適應沈青梧的銳利。


    桌上的幾卷畫被風吹得幹而冷,畫軸滾了滾,一室冷寂。


    沈青葉在旁調節氣氛,輕輕柔柔:“堂姐,堂兄隻是想你開心些。世上大好兒郎多的是,我與堂兄一樣希望姐姐能過得快意些。”


    她猶豫一下,說:“張三郎……”


    她想說張行簡不適合姐姐,但是身為張行簡的未婚妻,她這樣說,會讓姐姐覺得她是出於對張行簡的愛戀才如此。她還想說自己與張行簡不是姐姐想的那麽親密,但是這樣豈不是助長姐姐繼續深戀那人?


    沈青葉踟躕間,倒是沈青梧淡聲:“不必與我說張行簡。”


    半晌,沈青葉輕聲:“不管姐姐如何想,我總要說清楚一些事。我與張三郎……不過是維持著麵子,互利互惠罷了。他受家族期待,他姐姐對他十分緊張。


    “我起初與他定親,十分傷心。因我想念姐姐,更惱自己誤了姐姐,我不情願與他定親……那日,我在城樓上送姐姐走後,絕食以抗。”


    沈青梧抬目,看著沈青葉,聽她講當年的事——


    那時候,剛到沈家就經曆這樣醜陋真相的沈青葉萬念俱寂,不成熟的她無法對抗家族,隻想著她不能做惡人。


    若是沈家因此放棄她,她早早去陪已逝的父母也沒什麽。


    是張行簡找到她,與她談條件。他說給他些時間,他來解決這個問題。沈青葉若是不願嫁他,他日後會給她自由,也不會讓她被沈家責備。


    那個郎君溫和:“我來做這個惡人。”


    此時此刻,沈青梧目光閃爍,微闔目。她可以想象的到張行簡說這話時,麵上那心不在焉的笑。


    沈青葉垂著眼:“他弱冠之齡,想振興家族,總要些時間。我與他便是互相幫忙——有時是他幫我出門,有時是我在他姐姐麵前充作好弟媳,讓他姐姐對他放心。”


    沈琢在旁已經聽得目瞪口呆,震驚看著沈青葉。


    這個羸弱又乖順的堂妹,心中有著這樣的主意,沈家恐怕沒人知道。


    沈青葉問:“姐姐,你從我們這種關係上,能看出什麽?”


    沈青梧迴答:“……你因我而愧疚,不想與他成親。他態度倒是可有可無?”


    沈青葉搖頭。


    她說:“姐姐,這種交易透露出一些東西——張三郎將家族利益看得比一切都重,將婚姻當作兒戲,將男女情愛視同玩樂。


    “他才貌品行都不缺,張二娘子傾盡所有教導他,他確實是東京城那輪掛在天上不可侵犯的月亮。但是月亮是冷的,是不會對任何人多看一眼的。”


    她睫毛微顫:“對我如此,對姐姐……應當亦然。”


    沈青梧出了一會兒神,說:“我當年發誓是真的。”


    沈青葉一怔。


    沈青梧幫他們迴憶:“我若嫁他,天打雷劈。”


    沈青葉手扶住桌,顫顫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逼著你說這個……”


    氣氛僵冷中,沈琢插進來:“青梧,你還是看看兄長給你挑的這些大好兒郎吧?”


    沈青梧刷地站起來。


    沈琢和沈青葉都一怔。


    沈青梧看也不看那些畫像,隻問他們:“在你們眼中,我就是一個因為男人而傷心欲絕的怨婦,離開男人就活不了,我必須要找一個男人的替代品,來忘掉那個人。不然我就會一直過得不快樂?”


    沈青梧:“不管你們信不信,我從來沒有你們說的那種情緒。”


    沈琢欲言又止,沈青葉則若有所思。


    他們看著沈青梧,聽沈青梧問:“在你們眼中,沈青梧是什麽樣的人?”


    沈青梧問:“你們覺得,沈青梧是怎樣的?是奇怪的,不可理喻的,一堆缺點的,需要糾錯的,需要拯救的?還是驕傲的,任性的,自滿的,瘋癲的?


    “你們怎麽看待沈青梧?”


    ——你們怎麽看待和你們都不一樣的沈青梧?怎麽看待總是被人批評的沈青梧?


    高貴的世家子女,怎麽看待那或被拋棄或被憐惜的螻蟻凡塵?


    他們答不出來。


    沈琢吞吞吐吐:“無論你怎樣,你總是我妹妹。我是希望你幸福,你若是不喜歡,兄長便不這樣了……”


    沈青梧冷淡:“兄長現在覺得我很尖銳是嗎?”


    沈青梧再問:“我說我不想嫁張行簡你們不信,說我不想找張行簡的替代品你們覺得我放不下,說我不想嫁人你們覺得奇怪……我什麽都不說,你們擔心;我說了,你們懷疑。


    “這就是我不想和你們見麵的原因。”


    沈青葉道:“我會努力去思考姐姐這些話……但我以為,姐姐不迴我與兄長的請帖,不願見我們,不隻是這個原因。


    “姐姐是否因為我們當年幫不了你,而對我們很失望呢?”


    她眼中有些淚意。


    沈青梧迴答:“不是。”


    她側過頭,不經意地看到閣樓下,張行簡與長林、楊肅站在一起。


    沈青梧想,對誰都不在意的月亮,怎麽看待沈青梧呢?月亮怎麽看待不被月光照到的人呢?


    張行簡忽有所感,隔著星火,向上方望來。圓月在天,白袍飛揚,他如淵之清,如玉之潔。


    火光在二人麵上遊離,幽靜、跳躍。月光如鋪下的薄霜。


    閣樓上的沈青梧,眼睛看著那個郎君,口上迴答沈青葉:“我隻是終於明白,我與你們不一樣。不一樣的人,其實不適合整日待在一起。”


    沈琢:“哪裏不一樣?”


    沈青梧:“兄長是沈夫人的親生兒子,不管做出什麽事,夫人隻會說我,不會怪兄長。青葉是已逝大英雄的女兒,父母皆亡,沈家把她接來,給她安排一門好親事,世人會審度沈家是怎麽對青葉的。


    “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你們在被光能照到的地方,我在月光照不到的陰溝裏。


    “我與你們,生就不一樣。”


    沈琢聽得著急,想辯解不是這樣,沈青葉目光盯著姐姐,幽靜問:“我對姐姐的愧疚和喜歡,對姐姐是一種負擔,是麽?”


    沈青梧說:“不能說是負擔。這樣講吧,青葉,你希望我能夠開心,如果我嫁給張行簡我能開心,你其實是願意幫我的。對不對?”


    沈青葉怔怔點頭。


    沈青梧笑了。


    一整夜,這是她第一次笑。


    她掛著嘲諷的笑:“可同樣的事,放在我身上,我就不會祝福,更不可能幫忙。”


    她盯著沈青葉的眼睛,一字一句:“負了我的人,去下地獄。絆住我的石子,去化齏粉。被搶走的東西,我要搶迴來。


    “沈青梧就是爛人一個。”


    三年前的事,在她和沈家一刀兩斷的時候,就結束了。


    沈青梧很認真地迴想三年前,很認真地去思考自己當年是怎麽走的,怎麽想的。自己刺張行簡那一刀時,自己滿心滿眼的是什麽:


    “……你們在光華處,享受家人愛護嗬護;我在光暗處,長成了一副陰森麵。你們離不開家族,我可以;我孤身遠走,你們不敢。


    “我確實很奇怪。但我不想改,我也不覺得我有錯。”


    她看著呆呆得快要哭出來的沈琢,與臉色隻蒼白了一些的沈青葉,心想兄長的承受力,不如青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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