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簡在幽暗中目不轉睛地盯著被眾人逼得步步後退的沈青梧。


    他確實有些猶豫。


    張行簡手中握著的狼毫筆墨未幹,這支筆提醒著書桌上那個“無”字,也提醒著他記住沈青梧身上的那塊玉佩。


    她與他那本應亡故的兄長有些關係。


    他若此時傷了她,他如何尋找真相?


    可他若不傷她,豈不是在鼓勵她喜歡他?


    他得想個法子,既能小小教訓沈青梧的過分自由,又能讓沈青梧明白他對她的“容忍”。


    張行簡閉上眼,輕輕吐口氣:府中一直偷偷窺探他的人,不是刺客,不是細作,竟是沈青梧……


    張行簡本應思考如何從沈青梧身上獲取張容的信息,但他偏偏大腦空白一瞬,想著一些與此時此刻不太相幹的事。


    他想到帝姬宴上那足夠親昵纏綿的吻,也想到三年前夜雨中沈青梧一刀刺中他時眼中的迷惘,他還想到在很多次的夢境中,飄飛黃葉中騎馬走遠、頭也不迴的少女。


    張行簡在心中默念:沈青梧,你真的明白你在做什麽嗎?既然發了誓與我永不相幹,現在這樣,你是不甘心,還是不死心?


    可你看上去,連什麽叫“情”,都不太懂。


    “郎君——”長林抬高的嚴厲急唿聲,讓張行簡睫毛輕輕一顫。


    他抬起麵,下一刻,看到一個黑影向他飛撲而來——


    張行簡眼前一黑,下一刻,略微熟悉的帶著寒意的氣息撲向他。他的脖頸被人從後掐住,沈青梧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莫動!再敢上前,我殺了他。”


    衛士們踟躕。


    長林氣怒:“沈青梧你敢!你以為你能逃得出去,你不如留下來說清楚為什麽夜探張家——”


    他見到張行簡垂著眼,唇角噙著一抹笑。


    郎君身後的娘子腕力從來不輕,手將他脖頸勒出一道紅痕,張行簡看上去卻在走神,非常的心不在焉。


    長林:“……”


    郎君你快被沈青梧掐死了……


    張行簡睫毛濃長,沈青梧從後方看到他烏黑長睫,雪白側臉。她微微出神,心中浮上一重說不清的麻意。


    她聽到張行簡輕聲:“你一直這樣不修邊幅嗎?”


    他垂頭看到的,是她破了洞的衣襟,散在衣袖上的幾綹亂發,以及……她露出的手臂上的一道修長紅痕。


    那是幾日前,帝姬府宴的堆滿雜物的倉庫中,他的匕首在她手臂上劃出來的。當時流了不少血的娘子,事後連包紮一下都不曾,疤痕被張行簡再次捕捉到。


    沈青梧沒顧得上理會張行簡,因牆頭密箭向她的方向刺來,毫不在意會不會傷到張行簡。而被她挾持的郎君手腕一翻,狼毫一頭刺出薄刃,向她揮來。


    這一重打得沈青梧手忙腳亂。


    但幸好她早知道張行簡不會是一個好人質。


    沈青梧大腦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本能推開了張行簡。張行簡磕在樹樁上,眼前陣陣發黑,聽到腳步聲密密向前。


    長林:“郎君,沈青梧逃了……”


    張行簡道:“追。”


    他想和沈青梧談一談。


    --


    夜間這段搏殺與追逐,耗足沈青梧的體力。


    沈青梧在寒夜長巷中飛奔,在樹間與牆頭竄走。她原本熟悉東京的街巷,幾年不迴來,難免有些陌生。更煩的是,身後追殺的人,從來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這樣的急促緊張,幾乎堪比戰場。


    越是情況危急,沈青梧越是冷靜:她絕不會落到張行簡手中。


    夜過二更,更夫剛過一巷,天地大寂。


    沈青梧喘著氣,壓著唿吸,躲在一處無人居住的破屋窗後。屋子四麵漏風,她屏著唿吸,聽輕緩的腳步聲漸近。


    屋中,橫梁上悠悠走過一隻黑貓,輕輕叫喚兩聲。


    沈青梧紋絲不動。


    她垂著眼,看地上的月光,透過影子判斷門外人與自己的距離。她拔出腰間的刀,神色越來越靜:


    她聽出那從容的腳步聲屬於誰。


    他若不放過她,她也會毫不手軟地殺了他。


    刀柄上的寒光照著年輕娘子冰涼的眼睛,一扇窗外,張行簡立在屋前,抬手製住身後人忍耐不住的動作。


    月光下,牆角的他看到了屋內人躲著的影子。


    張行簡手中狼毫忽地向前甩出,墨汁濺上窗紙。窗紙裂縫,下一刻,屋中人的薄刃出鞘,與他手中狼毫對上。


    黑暗中的過招手勢亂急,一穩一兇,張行簡手腕翻轉間,幾次差點要被薄刃擦傷。忽然,一聲“喵”聲撲來,屋中人動作慢了片刻,張行簡手腕向前推。


    一隻貓破開窗子,縱向張行簡。


    沈青梧發出一聲極快的悶聲,似乎被貓爪抓傷。她不動彈的時候,看到一隻什麽東西向她飛衝而來……


    她忙後退。


    冰涼的觸感紮到她額心,向下重重一劃,墜落下去。沈青梧抬手一抓,見是一隻狼毫。


    墨汁順著她麵頰一撇。


    沈青梧甩臉,長林急吼吼地破門而入。


    沈青梧抬頭,與衝進來的長林四目相對。


    長林忍俊不禁。郎君毛筆上的墨,在娘子臉上劃了半張臉,沈二娘子雙眸大睜,冷冷看著他,氣勢是兇,人卻迷惘……


    長林衝她使眼色。


    沈青梧不吭氣:沒默契,看不懂。


    長林已經自作主張向外喊道:“郎君,屋中沒有人,小賊必然逃了!”


    沈青梧錯愕。


    下一刻,她聽到張行簡輕如流水的笑聲。


    張行簡慢悠悠:“如此。”


    --


    沈青梧躲在屋後,透過窗縫,看到張行簡抱起那隻黑貓,與侍衛們反身走出巷子。


    杏黃的衣袍飛揚,他緩慢行走,意態風流。淺淺月光拂身,此人冷若神祇。


    沈青梧警惕他們是否走遠。


    她探出頭,散亂打結的青絲貼著麵,被她煩躁地揮開。


    墨汁在她睫毛上勾晃,她心情不快,忽然看到那已走到巷口的張行簡側過肩。她要躲藏時,對上他帶著鉤子一樣的噙笑眼睛。


    他眸中淌著閃碎的星光,手指捏捏小貓尾巴。朦朧的月光在他手指上打著旋兒。


    懷中小貓嗚嗚叫喚,輕咬他手指。


    小貓被張行簡拎起來,張行簡伸手揉一下懷裏的小貓腦袋,聲音輕柔,責備似撩撥:“你好兇啊。”


    --


    沈青梧靠著牆,躲在破屋中。


    野性直覺,讓她捕捉到張行簡對她態度的寬容和古怪。方才平靜的心跳,此時已經砰然。


    沈青梧搓著臉上的墨:他勾引她!


    第20章


    夜如潑墨,深巷幽黑,沈青梧蹲在地上研究手中的狼毫。


    狼毫一頭有一個可以按動的地方,輕輕一壓,平滑的筆杆後方便會伸出極薄的刀片。乍一看仍是一隻筆,但這已經是一隻可以殺人的狼毫了。


    張行簡先前就是拿著這隻筆,與她隔著窗打鬥,還用這隻筆劃了她一臉墨。


    沈青梧翻來覆去地看狼毫:多麽細軟的毛,多麽平直的筆杆,又多麽薄而寒的刀刃。


    和筆的主人真像——看似無害,內裏盡是冰刀。


    想到張行簡追殺她、害她狼狽至極、之後又輕輕放過的事,沈青梧垂下的眼睫微微顫一下。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放過她。


    總不能是真的對她有什麽心思!


    自作多情的事沈青梧已經犯過一次,她絕不重蹈覆轍。


    沈青梧刷地站起,丟掉這筆,翻上牆頭走自己的路。她此時已經沒心思為博容挑禮物,滿腦子都是張行簡。


    不擅長表達感情、也理不清自己眷戀的沈青梧,用簡單的“生氣”,來概括了今夜兜兜轉轉的所有情緒。


    張行簡的狼毫,她不要。


    --


    沈青梧迴到驛亭,正在氣頭上的她,並沒有注意到驛亭中高燃的燈籠火燭。


    待她進了院子,楊肅一聲唿喊將她叫住:“沈將軍!”


    沈青梧眼皮不抬,依然走自己的路。


    因她從沒被人叫過“沈將軍”。


    “沈將軍”,一般是用來稱唿沈家那些男子,與她無關。


    楊肅被迫換了稱唿:“吳將軍。”


    沈青梧這才抬頭,她看到楊肅立在廊下,幾分無奈地看著她。楊肅讓開門,讓出後麵的路:“將軍,沈夫人已經等你許久了。”


    沈青梧連一聲“哦”都沒有,推開自己的房門進去,再“砰”地關上。


    將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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