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子民的一天,由此開始。


    晨霧迷離,燈籠踽踽。熹微晨光下,張行簡騎於馬上,在仆從們的簇擁下,朝皇城而去。


    路上遇到同僚,彼此拱手致意。人人將這位年少的郎君望了一眼又一眼:最年輕的進士,兩國談判和平使,翰林院學士,任禦史台察案禦史。


    這位意氣風發的張家三郎,前途不可限量。


    沈青梧爬上牆頭,半身掩在蔥鬱的鬆柏間,向那馬上的俊秀郎君看去。她看他一眼,便知道他就是張行簡,是自己救的那個人。


    她新奇地偷偷看他。


    他騎馬而行,她便在樹木間穿梭跳躍,緊隨著她。長發擦過眼睛,金色的光從身後拂照,鍍在他身上。


    那是並不十分明耀的光,卻與他契合萬分。


    沈青梧看得呆住,又看得喜悅。她不知不覺落後了幾丈,迴過神後攀住樹枝,連忙追上。


    她將他名字再在心間念一遍:張行簡。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卻很好聽,她喜歡。


    而下方的張行簡,行路間,聽身後的長林縱馬上前低語:“三郎,有人跟著我們。莫不是孔相監視……”


    孔相與張家不對付,幾次派人暗殺張行簡,張行簡以身為誘布置陷阱,也是為了對付孔相。這是張行簡迴來後上朝的第一天,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張行簡麵上仍噙著笑,湖泊一樣的眼睛蕩一層光,輕聲:“派人去……”


    他隨意地抬起眼,看到了一個人站在坊間牆上。


    他怔了一下。


    那是一個年少娘子,一身輕便的武袍,昂然立在牆頭。她踩著磚瓦,手拂開擾人的樹枝,偏過臉。金色日光從她背後徐徐升起,她整個身子都掩在暗處。


    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烏黑,清亮,沉靜,淡漠。


    星河流動,將少女的天真與武人的沉冷融於一體。


    張行簡騎馬向前,她在牆頭間跳躍,不遠不近地跟著。張行簡每次不經意地側過臉,都能看到她。她一直跟著他,武藝高強,目不轉睛,卻也不來打招唿。


    張行簡垂下眼。


    長林做好了派人去敲打那人的準備:“郎君?”


    張行簡再次望了那個方向一眼。


    他看到晨曦透過薄雲,瀲灩的光在少女靜然的瞳孔中流淌。牆頭清風徐徐,她仰起臉。衣袂翻飛,少女神色恬靜。金光快要將陰影中的她籠罩,她輕輕一躍,那光便無法追上她的腳步,無法吞沒她。


    那盛大而對立的瑰麗,讓他心湖波動一瞬。


    馬上的張行簡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必管了。”


    長林疑問。


    張行簡:“可有查到是誰救的我?”


    長林:“正在查。”


    張行簡漫不經心地再偏了下眼睛,心想,也許是哪家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吧。這般好武功,在一娘子身上,可惜了。


    --


    於是十月那相看宴,沈青梧也做足準備。


    沈家為沈青葉準備了最好的行頭、最忠心的婢女,沈青葉被人簇擁著上妝時,沈青梧也穿戴一新,自己耐著性子,為自己描眉、抹粉。


    在嬤嬤的幫助下,她第一次沒有出錯,給自己上好了妝容。


    她笨手笨腳地試穿女兒家的衣服,淺石青色的飄飄曳地長裙配上披帛,手鐲琳琅,腰間懸玉。


    沈青梧心情很好,提著裙裾扶門而出,輕盈靈動。路過風簾幕時,她靈機一動,隨手將牆角的花摘下插入鬢間,讓婢女們齊齊看得呆住。


    婢女結結巴巴:“二、二、二娘!”


    夭壽了,他們家大大咧咧的沈二娘還有這種風情。


    沈青梧不搭理她們,揚長而去。


    婢女們在後搖頭:初看有點女兒家的架勢,一走起路來昂頭闊步,又像個野小子了。


    那筵席是賞花宴,沈家的兒郎與女郎們都來作陪。沈家主母與張家二娘張文璧說笑,裝模作樣地討論著什麽花,張行簡跟在姐姐身後,心不在焉,唇角噙笑。


    沈家主母對這位郎君分外滿意。


    張行簡忽然聽到席間有什麽動靜,他微微偏目,看到一個淺青色衣裙的娘子提著裙,躡手躡腳、伶俐萬分地跳入席間。


    她麵不改色地從一眾娘子麵前跑過,溜入末席,期間撞了幾杯茶水,引起一眾小小喧嘩。她既不理會旁人的皺眉,也迅速穩穩地扶好杯盞,利落姿勢,讓人在背後欲言又止,憋得內傷。


    張行簡忍不住笑了一聲。


    “張月鹿!”張文璧的喚聲讓他迴神。


    張文璧微笑:“你總陪著我,也煩了吧?不如去和年輕人說說話?”


    眾長輩含笑地看著張行簡。


    張行簡輕輕眨眼:這明顯的暗示……


    他頷首行禮:“好。”


    他向席間走去,步伐不緊不慢,卻朝著沈青葉所在的席麵。


    這並不需要刻意詢查,今日所有人,都在若有若無地簇著他靠近沈青葉。席間最溫秀的、妝容最雅致的,必是沈青葉。


    張行簡一路走去,看到了沈青葉旁邊的沈青梧——正是那個偷偷摸摸溜入席間的小娘子。


    她瞳眸清而黑,卻沒什麽表情。在嬌羞地低下頭的沈青葉旁邊,她的淡漠十分突兀。但她確確實實在看他,烏鴉鴉的發鬢間歪著一朵過於豔的菊花。


    日光照在她身上,躍在她上揚的眼睛上方的睫毛上。


    誰教她把菊花戴在發間?還歪了。


    張行簡目光閃一下,認出了她是前幾天那個在牆頭偷偷跟隨他的武功高強的娘子。沈家的娘子,跟著他……


    “郎君。”長林在後輕聲提醒。


    張行簡從旁側花叢中摘了朵花,水露滴在他手上,他突然想到自己模模糊糊醒過一瞬的那個清晨,看到一個人在梧桐葉飛間,背對著他,躍馬而走……


    那日的金光,與牆上的光斑、今日的日光,重合在了一起。


    張行簡拈花的手輕微顫了一下。


    心中靜一下後,他平複心情,一步步走向沈青葉。


    周圍竊竊笑聲若有若無。


    無數雙眼睛盯著他,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麵前沈青葉察覺他的目的,在眾人的調笑聲中,沈青葉漲紅著臉,無措地將頭越垂越低。沈青葉垂下的眼角餘光看到張行簡飛揚的衣擺,襴衫月白色,行走間如雲如霧。


    背後長輩們還在笑說:“聽三郎說,是沈家的兒郎救了他一命。這真是天大的緣分,我張家正應該報恩。”


    沈夫人:“如何報?讓張三郎娶了我家娘子,以身相許嗎?”


    沈青梧在眾人的笑聲中,終於意識到張行簡要走向的人,是堂妹。


    可是這不應該。


    是她救的他。


    沈青梧看著張行簡,忽然恍然大悟:她忘了告訴他,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於是,眾目睽睽,這位沈家二娘站了起來。


    在前方說話的沈家主母和張文璧齊齊看過來,沈家主母尤其緊張,生怕這個討厭鬼壞事。


    而這個討厭鬼果然壞事——


    張行簡唇角噙著一抹笑,將手中摘下的花送給沈青葉。沈青葉慌張地提裙站起,手顫顫遞出,碰到花枝。


    與此同時,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下,張行簡的另一隻手被沈青梧扣住了。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張行簡迴頭,沈青梧淡然仰頭:“我救了你,你要以身相許。”


    所有人色變。


    除了張行簡。他始終維持著那抹淡笑,溶溶如月,溫和望她。


    第6章


    張行簡被一前一後夾在兩位娘子之間,沈青梧拽住他的手不放,不光讓沈青葉麵色尷尬,更讓整個賞花宴氣氛僵到了冰點。


    好好的相看,怎竟變成“二女爭一夫”?


    有一位沈家嫂子眼看情形不對,爬起來陪著笑,快步奔到沈青梧這一方。


    這位年輕嫂子作勢玩笑地來拉沈青梧,跟周圍人解釋:“我們家這位二娘今日吃多了酒,亂說話,別當真。二娘,你既不能吃酒,就不要逞強……”


    沈青梧神色平靜:“別拍我的手,我與你不熟。”


    這位嫂子瞬間窘紅臉,僵在原地。


    另有仆從端著茶盤撲將過來,那茶水眼看著要往沈青梧身上澆,口上還要裝模作樣地直唿:“二娘小心……”


    張行簡眸子一閃,反手要抓住沈青梧的手帶她躲避。但沒想到沈青梧反應更快,她手一抬,手肘半撞半推,膝蓋向外踹出。


    電光火石間,撲來的茶水沒有淋到沈青梧一丁半點,整個茶盞托盤則被沈青梧推開,叮叮咣咣灑了一地,碎了一地。


    眾人驚呆。


    沈家主母再也坐不住了,氣得唇哆嗦:“放肆!”


    沈母全身發抖,恨這個討厭鬼讓這場相看宴變成了整個東京茶前飯後的談資:“沈青梧腦子有病!來人,給我把沈青梧抓起關押!”


    眾仆從得令,撲向沈青梧。


    沈青葉在旁早已臉色煞白,此時不安至極:“堂姐……”


    沈青梧則很平靜。


    她對自己動不動被教訓這件事反應平平,何況她已經說完了想說的話,做完了想做的事。


    在被仆從們扣住拖走前,沈青梧撩起眼皮,看了眼那個方才試圖拉住她躲開茶盞熱水的張行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吾不禁,長夜未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伊人睽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伊人睽睽並收藏金吾不禁,長夜未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