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犴躺在冰上,斜著眼惡狠狠地看著這個連殺自己兩位族親的年輕人,顧不得起身,對著僅剩的五名門客吼道:


    “把這三個人的頭給我割下來,我要放在三爺靈前,為三爺報仇!”


    黃退之,啼鸕關黃家老一輩中排行第三,家族裏小輩都叫他三爺,風雨半生的老江湖,沒想到晚節不保,死在了尚未而立的年輕人手裏,如今怕是連啼鸕關埋藏槍宗骸骨的槍林,都入不了了。


    燕北刀客與王姓劍客依舊難舍難分。


    劍仙之子,命懸一線!


    一名啼鸕門客抓住孩子衣領,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伸向他的細嫩脖子。其他四人,分別走向奄奄一息的燕十六和花鳳舉。


    千鈞一發之際。


    突然!山林間傳來一陣鹿鳴!空靈地在江麵上迴響!


    江麵眾人皆是心頭一顫,忘乎所以。竟有種說不出的輕鬆!


    還沒等眾人反應,江麵冰層竟然毫無征兆的瞬間粉碎,洶湧江麵頓時水聲滔天。


    來不急反應的眾人被江水裹挾,順流而下。


    江畔青崖間跳出三頭輕靈白鹿,跳上江麵,如同精靈一般,踏水而行,將嗆水的孩子和生死不知的花燕二人分別駝在背上,跳向對岸。


    被白鹿馱著的孩子這一天經曆了太多,感覺身體不聽自己使喚,眼皮越來越沉,似乎要睡著了,隻是閉眼之前好像清晰的看到,對岸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溫文爾雅的白衣年輕人。


    河對岸,沉迷切搓一刀一劍的兩人,終於查覺到江上異樣,心照不宣一般同時收了手。


    窩囊莊稼漢子朝著刀客點了點頭,兩步並做一步飛入江中,一把拉出了在江水中掙紮的啼鸕關黃犴。


    五名啼鸕關門客無人問津,苦苦掙紮。


    岸邊。


    緩過神的黃犴,定睛看向對岸不知何時多出來的白衣人,憤怒完全寫在了臉上,顧不得江湖大派的臉麵,隻想罵人了:“你又是那裏來的妖人,和啼鸕關作對!你這白麵首夠能裝的呀!敢不敢說出名號,老子迴去叫人!踏平你的祖墳!”


    老子殺一趟人容易嗎?


    對岸白衣人依次摸了摸溫順白鹿的腦袋,目視著它們輕快的離去,消失在青崖間。才笑意醉人地看向對岸,迴了黃犴兩個字“不敢。”


    有仙人,且放白鹿青崖間!


    雖然說話聲音不大,但依然清晰的傳入了眾人耳中。玄妙至極。


    挖鼻屎的老道人,似乎有挖不完的鼻屎。應該是“勸”退了想要前來的鹿鳴穀眾人,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黃犴身後,不說話上去便是一腳。


    “啼鸕關的齊洪天齊老兒怎麽教的後輩,張嘴就罵娘,丟人現眼!”


    又吃了個狗吃屎的黃犴,此刻很抑鬱,趴在地上再也不敢起來,敢怒不敢言。感情這趟出來的都是大佬,就老子一個是跳梁小醜。敢給我們關主叫齊老兒,您又是哪位啊?


    張沐陽老道人眯眼看向對岸,兩眼瞳孔微微泛紫。看了許久竟看不出一點門道,眼前的白衣真不是人?


    符籙山老天師解下腰間浮沉,弓腰行禮道:“福生無量,貧道符籙山張沐陽!今日之局,實乃意料之外,求仙人解惑。”


    聽到老道名號的黃犴,直接把頭埋在了地裏,神仙打架,別帶上我就行。


    白衣人手捧一卷無字書,和藹道:“吾,無名無姓,非儒,非佛,非道,非神,非鬼,非人,非妖,不入輪迴,不通陰陽,不出此山,隻聽天命。天命至此,我便至此。”


    老道人一臉了然和敬佩,其實什麽都沒聽懂。聽不明白,那就幹脆和你換個話題,好歹老道我活了快兩百年了,可不能在小輩麵前露怯。


    老道試探道:“仙人,那孩子與我還有些淵源,可否讓我帶走!”


    白衣人搖了搖頭:“此子身懷你道門北方紫薇氣運,有改換人間之能。說來可笑,這凡間興替本就是必然之事,可奈何天上仙人也有貪念,妄想憑一己之力阻止大道運行,獨享人間供奉。嗬嗬,迴去吧,這孩子不可入你道門,需在我這啟山待上十五年!”


    眾人聽得雲裏霧裏,什麽仙人?什麽大道?真有人信?


    張沐陽一改散慢性子,像是個求教的學生細細品味私塾先生的講課,思索良久,緩緩吐出“了然”二字。


    王姓莊稼漢子,不懂這兩人的彎彎繞繞,幹脆嘴裏叼根枯草杆,閉目養神。


    刀客張弓瞪大眼睛,看著啼鸕關出來的黃犴,充滿了好奇,也不知道在幹什麽。


    黃犴此時隻想離這些人遠一些。


    白衣人看向張姓刀客和張姓老道人,微微一笑,摸了摸睡在自己懷裏孩子的腦袋,平靜道:“今日一事,此子欠你們張家人一個人情,他日必有因果!”


    老道人撚著長眉,受寵若驚一般,行禮,朗聲道:“老兒,替天下本家人,謝過仙人!”


    張弓不明所以,依舊橫刀立在原地。


    白衣人當著幾個人的麵,大袖一揮。劍仙之子晏龍雨,西蜀鳳絕花鳳舉,還有那劍仙徒弟燕十六,就這麽悄然消失了。白衣轉翩讓而去。


    最後留下一句話,傳到了幾人的耳中,字字真切:


    “諸位可以告訴整個江湖,十五年內,在這扶龍郡,誰想動這叫晏龍雨的孩子,大可以試試,我雖不能出山,但殺個不知好歹的凡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是這麽說的,以後十五年中也是這麽做的,數不清的殺手和江湖人靜靜的來,靜靜的死,直到沒有人敢明麵上動那孩子。


    這日之後,江湖上多了一個仙人傳說。


    啟山之中。


    不知過了多少日,叫晏龍雨的孩子再次醒來,他已經躺在了一個寬敞竹屋裏。


    他迷迷糊糊地翻身下榻走出了竹屋,看到了一圈籬笆,一個麵色嚴肅的老書儒生和一名仆人模樣在門口劈柴的老奴同樣看向自己。


    側屋門檻上,還坐著一個同樣一臉嚴肅的俊俏小孩,和自己年齡差不多。


    晏龍雨好像做了一場夢,不知道何時是真何時是假。


    晏龍雨呆呆的走到俊俏小孩麵前,疑惑地用稚嫩的嗓音問到:“你,叫什麽名字?”


    “我,為什麽在這裏?”


    “看到,我舅舅和哥哥了嗎?”


    “你是啞巴嗎?”


    俊俏同齡小孩緩緩轉頭,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看向麵前的晏龍雨,道:“死了一個。”


    隨即又冷冷地補充了一句:“我是北桓皇子,獨孤浩蕩。”


    晏龍雨半天沒反應過來,掐了掐自己,看看眼前的小孩,又看看劈柴的老儒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鳳叔!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死,你死了我可怎麽活啊!”


    正哭的起勁時,俊俏小孩身後的屋裏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臭小子,憋迴去,你舅還沒死呢,哭什麽喪呀!”


    孩子止住了哭聲,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愣在了原地。


    鳳叔沒死,那十六哥豈不是……


    燕十六沒了,這個生下來便沒了娘,十幾歲被哥哥嫂嫂趕出家門,被迫流竄江湖的可憐人,想好好跟著劍仙學劍,渴望有朝一日名震江湖的少年人,就這麽死在了冰冷的江水中,沒有人聽過他彌留之際的遺言。


    不會有人記得他苦澀的笑。


    這也許,就是江湖吧!一個少年寂寂無名的江湖。


    “他曾說過,這輩子最幸福的事便是被大劍仙收為徒弟,這輩子見過最好的人就是你的娘親。”


    “我問你爹天下這麽多好劍胚子為什麽收他這麽個庸才為徒,嗬嗬,你爹說燕十六呀!真遇到大事的時候有盼頭,孩子呀心誠!”


    “唉,之前不明白,現在知道為什麽了。”


    晏龍雨跪在了啟山山腳一個新堆的墳堆前,聽著一旁的花鳳舉說著種種。


    “十六哥,到死都沒能迴家看看?”


    花鳳舉看著墳堆歎了口氣:“他爹六年前就死了,哥哥嫂嫂搬去了外鄉。家裏早沒人了!迴去又怎樣呀!”


    晏龍雨摸了摸刻有燕十六姓名的墓碑,道:“其實我爹死了,對嗎?鳳叔。”


    右手再也握不起劍的西蜀鳳絕,看著眼前的孩子。重重的點了點頭。


    等一大一小兩個人離開墳堆後,有一個穿著泥襖的小乞丐,抱著不知從何處拿來的精致糕點,跪在了燕十六墳前。


    孩子把糕點放在墳前,將頭埋在墳頭的土地裏,嚎啕大哭起來,為那個曾經出手相救的大俠送行。


    正哭時,孩子身後傳來一句話:“你想握劍嗎?他的劍!”


    泥淚交加的孩子轉頭,看到了那張拒人千裏的英俊麵孔,花鳳舉。


    “這是他的劍!想學就接住!”


    孩子抹了一把臉,雙手接過了燕十六的短劍,懂事的點了點頭。


    “跪下,拜師!”


    這個曾經被人踩在土裏的孩子,此刻撲通一聲跪向自己已死的師傅,重重磕了三個頭。


    “他叫燕十六,他拚死都要保護那個叫晏龍雨的孩子,你呢?”


    花鳳舉從這個孩子眼裏看出了堅毅。


    孩子緊緊握住短劍,道:“從今以後,我便叫燕歸,晏龍雨的命,便是我的命!”


    “以後,我燕歸要讓整個江湖都知道,有個人叫燕十六,他,他曾經來過!”


    孤燕歸鄉!


    燕十六後繼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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