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空氣悶熱沉重,唯有驅散暑氣的習習涼風是難得的福祉,在後山窄長的梯坎上搖曳出枝葉的暗影。


    渝城是時憂待過最熱的城市,哪怕晚上爬了這麽一小段坡,也要熱出一後背的汗。


    她艱難地上行著,抬頭見到梯坎邊的小吃攤,終於揚起唇角,“後山離教學樓這麽遠,大家為了吃……真的很拚。”


    “這還遠啊,多走走就習慣啦。”宋熙西不以為意地笑,抬手勾住她的肩膀,“渝城都是這樣的坡坡,我們從小走到大的!”


    “難怪你這麽瘦!”時憂捏捏她纖長的手,語氣羨慕。


    宋熙西不滿:“喂,你個大美女就不要這樣和我互相吹捧的好嗎。”


    時憂無聲地笑,輕輕搖了搖頭。


    不一樣,她四肢纖細偏瘦,都是這麽多年被餓出來的,而宋熙西小腿和手臂處是很好看的肌肉線條。


    終於走到一家小攤前,兩個女生點了一些串串,一邊等一邊聊天。


    伴隨著“滋啦滋啦”的聲響,油香四溢,時憂在剛剛這段路的折磨下更覺饑餓,聞到串串的香味不禁感歎:“難怪渝城美食這麽多,街上全是身材好的帥哥美女,每天這個運動量,一下子就消耗了!”


    她來這麽多天,似乎都沒見到胖子。


    “那可不,我沒和你說過吧,我和蔣糾一起長大的,他小時候賊胖!後來認識了穆嘉翊……他搞無人機航拍的,平常經常出去掃街,蔣糾跟著他出門逛,上了高中體重就減下來了!”


    “他還會航拍呀!”時憂震驚開口,迴想起初次見到穆嘉翊的場景,看上去的確挺厲害的。


    “以前似乎是參加競速比賽的,這幾年不知道為啥子沒去過了,一直在玩航拍。”


    “你別說,他從前得的那幾個獎項,聽上去牛逼哄哄的!就算他在學校打架逃課玩手機,憑著那張臉和這麽多頭銜,把咱們學校的小姑娘都迷得團團轉!”


    時憂噗嗤笑出聲,“那你呢,你不算小姑娘?”


    “我?”宋熙西哼哼一聲,“姐可是這個學校最特立獨行的女生,當然不喜歡這種冷臉bking!”


    時憂聽出她話裏有話,隻偷偷在旁邊笑,沒多問。


    香噴噴的串串很快被端上來,孜然粉和香辣粉的氣味爭先恐後鑽進鼻腔,光是聞著都能讓人直流口水。


    盛夏的夜晚蟬鳴陣陣,立在她們附近的大風扇不知疲倦地運轉,嗡嗡的聲響之外是拂麵而來的風,依舊帶著熱氣,卻比剛才好了不止一點半點。


    露天的串串小攤邊,水泥平地裂縫斑駁,老板支起的折疊桌椅避開這些,幾簇苟延殘喘的雜草得以擠出窄縫艱難求生。


    星光下,時憂咬下最後一口烤苕皮,自得愜意地眯著眼。


    “誒,那兒還有個籃球場呢。”


    宋熙西順心她的視線看,“這個點還亮著燈,穆嘉翊和蔣糾在吧?後山這兒有個小的場地,別人都不知道,一般都是他們打。”


    她拉著時憂的手,帶著莫名的激動,“走,咱們過去看看。”


    這個小規模球場應該附屬於後山附近某個老小區,寥寥幾盞射燈為這方天地提供微弱的白熾光源,邊緣的雜草堆隱匿在模糊的黑暗中,隻有風吹過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籃球一下一下拍打橡膠球場,連帶著球鞋摩擦地麵的聲音,短促又尖銳,陣陣傳來。


    時憂一眼就看到人群中那個最高挑的少年。


    穆嘉翊穿著一件白色球衣,黑邊黑標,11號,寫著他的名字。


    晚自習不來,原來是在這裏打球?


    汗珠浸濕他漆黑的碎發,順著劃過頰線和脖頸,隨著他俯身控球的姿勢落下一滴。


    穆嘉翊全神貫注在周圍的防守上,從右側三分線外殺入,大跨步助跑起跳,轉身揮臂,隨後掛壁吊框,狠狠砸進一個球。


    他的動作舒展而迅速,全程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爆發力驚人,在場幾個男生震驚又佩服。


    “靠,這還能防個錘子啊?”


    “天天被翊哥虐!”


    “秀啊,最後一球救了迴來!”


    ……


    突然爆發的驚叫聲外,當事人表現得風輕雲淡。


    黑發少年手撐在膝蓋上,難得勾出一個笑,汗珠從額角滑下,卻不顯得狼狽,映襯他鮮紅的唇瓣,讓人移不開眼。


    他站在昏暗球場的最中心,白光從頭頂打下,無聲為最耀眼的少年聚光。


    很快,穆嘉翊漫不經心往場外走,撩起球衣下擺擦汗,露出一截精壯的腹部肌肉,腰上蜿蜒出一條暗青色的經脈。


    時憂無意識盯著看,怎料他下一秒突然掀眼看過來,隔著不遠的距離撞上她的目光。


    夏夜燥熱,他們在蟬鳴和樹動聲中無聲對望,穆嘉翊剛剛肆意張揚的笑容很明顯地僵住。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時憂,他凝著她片刻,突然又揚起一個不羈的笑。


    很像深夜街頭,直勾勾盯著人看的芳心縱火犯。


    時憂不明所以歪了歪腦袋,就見他揚手,修長勻稱的食指在唇角邊點了兩下。


    如果是別人,估計會紅著臉把這個動作當做贏球歸來朝自己索吻的舉措。


    但時憂絕不是這種滿懷心事的思春少女,很快明白穆嘉翊什麽意思。


    臉也跟著紅了大半,倒不是羞紅的,是尷尬紅的。


    從兜裏拿出紙巾擦了擦唇角,果然發現沾著點暗色的孜然粉。


    按理說不明顯呀,他到底……是怎麽看出來的!


    穆嘉翊看她這幅呆頭呆腦的模樣,笑意更甚,射燈的光掠過他高大的身形,在邊緣描摹出一圈白色——還是那種因為在笑,而產生晃動的白光。


    時憂捏著書包帶跺腳,氣鼓鼓朝他瞪了一眼。


    周圍的人要麽在討論剛剛的關鍵一球,要麽在大聲嚷嚷讓輸球的人請客,就連宋熙西都在和一個男生說話,沒人注意到這邊。


    在紛雜的人聲中,穆嘉翊得意地朝她揚眉而笑,眸底間發自心底的快意。


    而在他準備抬步走來的那一刻,時憂目光偏轉,倏然注意到另一個熟悉的高瘦身影。


    時憂瞳孔放大,朝另一處跑過去,和他錯身而過。


    “——易!馳!生!”


    “你又騙我!不是說在訓練嗎!”


    易馳生:“……”


    “操。誰他媽把我祖宗帶過來了?”


    “誒誒誒,大小姐,換一邊耳朵揪吧,左邊的都要斷了!”


    她的腳步帶動一陣夏夜晚風,穆嘉翊順著對話看過去,少女的馬尾一晃一晃,書包拉鏈沒拉,大剌剌開著口,隨著她的跑動“啪嗒”開合。


    陌生的馨香拂麵而過,在寂靜的夜空中四散消弭,再也捕捉不到。


    大小姐。


    穆嘉翊將易馳生口裏的話仔細品讀,對他們過於親昵的關係不得其解。


    擰著的斷眉遲遲不能鬆開,直到看著一高一矮離去的背影才無聲抬了抬眉尾。


    風漸停,枝椏安靜。


    渝城的夏天隻剩燥熱。


    -


    正式開學這天,教材科也終於開門。


    前幾天的教材,都是身邊的同學和老師東拚西湊地給時憂借了幾本。


    她欣欣然要和穆嘉翊一起共用,那人繃著一張冷峻撲克臉,並著兩根手指把教材原原本本推迴去。


    “不用。”他沒什麽耐心地重複。


    時憂狐疑地看他一眼,最近這幾天就沒見過他幹過和學習有關的正事。


    “下周一開學考。”她猶豫片刻,還是很認真地提醒一句。


    “哦。”


    穆嘉翊不鹹不淡地答。


    “……你不學習嗎?”


    穆嘉翊嗤了下,緩聲反問,“你不學習麽。”


    “……”


    時憂:“無聊。”


    她懶得管他了,正好到了放學,時憂急著領書,收拾書包就打算走。


    “書包拉鏈。”身邊人冷不丁來了這麽一句。


    “我知道。”時憂拖著調子,不滿地嘟囔,“我又不蠢,怎麽可能忘呀。”


    “……”


    還沒起身,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悶響。


    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摞新教材被人搬過來,“砰”的一聲摔落在她桌子上,在鬆手的那一刻垮塌下來幾本。


    時憂抬頭,對上易馳生故意繃著臉的別扭表情。


    “……看什麽看,順手搬過來。”


    “你怎麽來了?!”坐在前麵的蔣糾是個愛接話的,這會兒發出穿雲裂石的震驚聲。


    倒是把時憂想說的說出口了。


    “說了是順手搬過來!”易馳生語氣生硬。


    時憂聞聲蹙了蹙眉頭,她吃軟不吃硬,對待弟弟的態度一向不好,更何況這段時間他整天讓她不省心。


    清軟的聲音突然冷下來,“要搬書就不能好好搬嗎,照你這樣隨手一摔,新書都要變舊書。”


    “……”


    突然沉默下來的教室裏,時憂蹲下,把摔落的那幾本撿起來。


    襯衫勾勒出脊背弓起的形狀,少女的肩胛骨纖瘦又單薄,皓白手腕伸出一截,宛若凝脂般細膩。


    嘖,又瘦了。


    易馳生不明白,他姐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過飯。


    他一下子有些惱,眼疾手快搶過去幫她撿起來,放迴時憂桌上,硬邦邦地開口,“……不是故意的。”


    好久沒見他示弱,時憂氣稍微消了點,頗為大度地揚了揚唇角,算是原諒他的標誌。


    易馳生知道是自己理虧,撓了撓後腦勺,錯開時憂的視線。


    他有意化解尷尬,勾肩搭背地攀上身邊的穆嘉翊,“謔——她坐你旁邊?”


    蔣糾在兩個人之間看了半晌,很快消化完其中的人物關係,言語不過腦子地開口,“哪能啊,阿翊到時候搬後麵去,絕對不會……”坐在她旁邊。


    最後幾個字沒來得及說出口,蔣糾已經心虛地背過身打了兩下嘴巴。


    嘶,這他媽顯得他們多嫌棄新同學啊。


    當事人時憂倒是沒意識到這一點,手指比劃了一下,仰著頭看穆嘉翊,“再往後?那你就要坐飲水機邊上啦。”


    “喝水都不用起身,還挺不錯。”她真誠開口。


    “……?”


    這還真是什麽話都能接,換別的女生早就尷尬地甩臉了。


    在蔣糾錯愕的目光下,她樂嗬嗬地收拾好新書,背上包,“走了,再見。”


    少女清脆的說話聲消失,教室裏複又變得空蕩起來。


    穆嘉翊看著她離開的方向,米白色的書包開著口,像少女平常傻裏傻氣的笑。


    他無聲揚了揚眉梢。


    拉鏈。


    果然忘了。


    過了好一會兒,蔣糾打破沉默,對著易馳生,“你女朋友……性格還挺好。”


    就是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我靠?你快他媽別放屁了!”易馳生擰著眉嗆迴去,“不是我女朋友,是——”


    他想了想,還是把那句“我姐”給憋了迴去,沒好氣道:“那是我祖宗!”


    他自己沒意識到這句話反而給蔣糾造成更深的誤解,對方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賤兮兮地笑。


    “哦!我知道了,就是你微信置頂的那個吧!”


    那就是在追!


    蔣糾遞給穆嘉翊一個眼神,也不顧對方根本懶得搭理他。


    “那更不能讓阿翊坐這兒了啊!”蔣糾長歎。


    他這張勾魂妖孽臉,把人家時憂拐跑了怎麽辦,到時候易馳生有地兒哭嗎!


    “怎麽不讓——”易馳生突然提高音量,語氣懇切,“坐這兒唄,你們幫我罩著她點,行嗎翊哥?”


    他轉來這個學校還沒怕過什麽事,就是麵對穆嘉翊有些犯怵,更何況是為了自己親姐的事。


    易馳生迴想在之前學校的經曆,硬著頭皮發出懇求。


    他們從小一起上學,時憂長得漂亮,性格外向開朗,又有他這麽個臭名遠揚的弟弟,沒少在學校裏招致不懷好意的男生。


    迴到渝城,他們前後轉來,又不在一個班,易馳生擔心她一個人轉來難以融入,對於她的決定格外不滿,前段時間都在為這件事鬧別扭。


    他思想簡單,總想著把他姐和他綁在一起。


    最近卻突然覺得,在學校裏還是得讓他們拉開點距離。


    因為,他姐遇到的絕大多數麻煩,都是他的莽撞和衝動給帶來的。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易馳生很少主動來找時憂,上學和放學都找各種理由推脫她。


    在別人的麵前,更不願意透露他們之間的關係。


    而要在這種基礎上,要保證他姐的安全。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同班的穆嘉翊幫他照料點。


    其中的緣由不能說出口,以至於易馳生這句請求過後,隻換來蔣糾的一聲戲謔。


    “別逗了,你的人……阿翊從來不多管閑事。”


    易馳生自然明白這一點。


    他和穆嘉翊的交情,都是在他轉過來之後一起打球、打架、打遊戲結下的。


    壓根談不上什麽兄弟間的友誼,他這話確實是厚著臉皮說出來的。


    其實沒抱多大希望。


    安靜中,穆嘉翊把手機收迴兜裏,手扶在脖頸後部,稍稍偏頭,懶洋洋地活動了一下肩頸。


    在易馳生逐漸暗淡下來的目光中,他突然輕輕壓了壓下頜,輪廓線是一道清晰銳利的弧度。


    意料之外的一個點頭。


    在兩道錯愕震驚的目光下,穆嘉翊散漫地垂下眼睫,腦海中是時憂兩次揪住易馳生耳朵的畫麵。


    眸底劃過一絲荒謬,突然緩聲開口。


    “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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