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玨目送廣陵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樹林間,方向雲歌行去,看著從容,卻是眨眼間已蹲在了雲歌身前,“傷到了哪裏?”


    雲歌不理他,隻對劉賀說:“王爺,富裕已經暈過去,民女的腿被咬傷,求王爺派人送我們迴公主住處。”


    劉賀笑看了眼孟玨,吩咐下人準備竹兜,送雲歌她們迴去。


    霍成君不好再裝不知道劉賀身份,隻能故做吃了一驚,趕忙行禮,“第一次見王爺,成君眼拙,還請王爺恕罪。”


    劉賀笑揮了揮衣袖,“反正有‘不知者不為罪’的話,你都說了是你不知,我還能說什麽?越是聖賢越覺得自己學識不夠,越是懂得才越敢說不知。”


    霍成君怒從中來,麵上卻還要維持著笑意,“王爺說的繞口令,成君聽不懂。”


    孟玨想替雲歌檢查一下傷勢,雲歌掙紮著不肯讓他碰,但勁力比孟玨小很多,根本拗不過他。


    孟玨強握住了雲歌的一隻胳膊,檢查雲歌的傷勢,雲歌另一隻手仍不停打著孟玨:“不要你替我看,不要你……”


    孟玨見隻是小腿上被咬了一口,雖然血流得多,但沒有傷著筋骨,懸著的心放下來,接過劉賀隨從準備好的布帛,先替雲歌止住血。


    霍成君笑說:“雲歌,我雖然也常常和哥哥鬥氣,可和你比起來,脾氣還真差遠了。你哥哥剛才在山頭看見你被桀犬圍攻,臉都白了,打著馬就往山下衝,你怎麽還鬧別扭呢?”


    孟玨出現後,舉止一直十分從容,完全看不出當時的急迫,此時經霍成君提醒,雲歌才留意到孟玨的發冠有些歪斜,衣袖上還掛著不少草葉,想來當時的確是連路都不辨地往下趕。


    她心中的滋味難言,如果無意就不要再來招惹她,她也不需要他若遠若近的關心。


    “我哥哥光明磊落,才不是他這個樣子,他不是……”看孟玨漆黑的雙眸隻是凝視著她,似並不打算阻止她要出口的話。


    雲歌心中一酸,如果人家隻把她當妹妹,她又何必再多言?吞迴已到嘴邊的話,隻用力打開孟玨的手,扶著軟兜的竹竿,強撐著坐到軟兜上,閉上了眼睛,再不肯開口,也不肯睜眼。


    孟玨查了下許平君的傷口,見也無大礙,遂扶著許平君坐到雲歌身側,對抬軟兜的人吩咐:“路上走穩點,不要顛著了。”


    劉賀本興致勃勃地等著看霍成君和雲歌的情敵大戰,看小玨如何去圓這場局,卻不料雲歌已經一副抽身事外的樣子,他無聊地搖搖頭,翻身上馬,“無趣!打獵去,打獵去!”走得比說得還快,一群人很快就消失在樹林中。


    ―――――――――


    許平君小聲說:“雲歌,孟大哥那麽說也是事出有因。如果一句謊話可以救人性命,你會不會講?你一旦被抓,很可能就會牽扯出大公子,說你是刺客也許有些牽強,可大公子呢?皇家那些事情,我們也聽得不少,動不動就是一家子全死。”


    雲歌睜開了眼睛,微微側頭,看向身後。


    此時已經走出很遠,孟玨和霍成君卻不知為何仍立在原地。雲歌心中一澀,正想迴頭,卻看到霍成君似乎揮手要扇孟玨耳光,孟玨握住了她的手腕,霍成君掙紮著抽出,匆匆跳上馬,打著馬狂奔而去。孟玨卻沒有去追她,仍舊立在原地。


    雲歌不解,呆呆地望著孟玨。他怎麽會舍得惹霍成君生氣?怎麽不去追霍成君?正發呆間,孟玨忽地迴身看向雲歌的方向。


    隔著蜿蜒曲折的山道,雲歌仍覺得心輕輕抖了下,立即扭迴頭,不敢再看。


    迴到住處時,公主已經被驚動。富裕雖然性命無礙,卻仍然昏迷未醒,公主隻能找雲歌和平君問話。


    雲歌因為小腿被咬傷,下跪困難,公主索性命她和許平君都坐著迴話。


    雲歌將大致經過講了一遍,告訴公主她們不小心衝撞了廣陵王,廣陵王放狗咬她們,重點講了富裕對公主的忠心,如何拚死相救,最後輕描淡寫地說危機時刻恰好被昌邑王撞見,昌邑王救下了她們。


    公主聽完沉吟了會,問:“王兄知道你們是本宮府裏的人嗎?”


    雲歌正思量如何迴避開這個問題,等富裕醒來後決定如何迴答,許平君已經開口:“民女聽到富裕向廣陵王哀求,說我們是公主的客人,讓狗吃他,放過我們。不過當時狗在叫,我們也在哭喊,民女不知道廣陵王是否聽到了。


    公主冷笑著頻頻點頭,過了好一會才又問:“昌邑王救下你們後,王兄如何反應?他們都說了些什麽?”


    雲歌立即趕在許平君開口前說:“民女們從未經曆過這等場麵,當時以為必死無疑,魂魄早被嚇散,怎麽被人送迴來的都糊塗著,所以不知道廣陵王和昌邑王都說了什麽。”


    公主想到富裕的傷勢,再看到雲歌和許平君滿身血跡,輕歎了口氣,“難為你們兩個了,你們盡快養好傷,專心做菜,受的委屈本宮會補償你們。”又對一旁的總管說:“命太醫好好照顧富裕,你和他說,難得他的一片忠心,讓他安心養傷,等傷養好了,本宮會給他重新安排去處。”


    ―――――――――――――――


    太醫看過雲歌和平君的傷勢後,配了些藥,囑咐她倆少動多休養。


    等煎好藥,服用完,已經到了晚上。


    雲歌躺在榻上,盯著屋頂發呆。


    許平君小聲問:“你覺得我不該和公主說那句話?”


    “不是。我正在鬱悶小時候沒有好好學功夫,要被我爹、我娘、我哥哥、雪姐姐、鈴鐺、小淘、小謙知道我竟然連兩隻狗都打不過,他們要麽會氣暈過去,要麽會嘲笑我一輩子。姐姐,這事我們要保密,日後若見到我家裏的人,你可千萬別提。”


    許平君正想嘲笑雲歌現在居然想的是麵子問題,可想起劉病已,立即明白自己嘲笑錯了,“雲歌,那說好了,這是我們的秘密,你也千萬不要在病已麵前提起。”


    “嗯。”


    “雲歌,我現在有些後悔剛才說的話了。不過我當時真的很氣,我們已經因為他們打獵,盡量迴避了,隻是一隻鹿而已,那個王爺就想要三個人的命,他們太不拿人當人了。那些讀書人還講什麽‘愛民如子’,全是屁話,如果皇帝也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想見了,省得見了迴去生氣。”


    “都已經說出口的話,也不用多想了。”雲歌對許平君笑做了個鬼臉,調侃著說:“愛民如子倒不算屁話,皇上對民的愛的確與對子的愛一樣,都是順者昌,逆者亡。愛民如子這話其實並不是說皇帝有多愛民,不過是聽的民一廂情願罷了。”


    許平君想到漢武帝因為疑心就誅殺了衛太子滿門的事情,這般的“愛子”,恐怕沒有幾個民希望皇上“愛民如子”,好笑地說:“雲歌,你這丫頭專會歪解!若讓皇帝知道你這麽解釋‘愛民如子’,肯定要‘愛你如子’了。”話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話說過了,長歎口氣:“我如今也被你教得沒個正形,連皇上都敢調侃了!”


    雲歌渾不在意地笑:“姐姐,你想到曾經和大漢朝的王爺吵過架,感覺如何?”


    許平君想到劉賀,噗哧一聲笑出來,“感覺很不錯。不過,知道他是王爺後,我覺得他好像也挺有威嚴的,把另一個那麽兇的王爺氣得臉又白又青,卻隻能幹瞪眼。怎麽以前沒有感覺出來?”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時,牽動了傷口,又齊齊皺著眉頭吸冷氣。


    說著話,藥中的凝神安眠成份發揮了作用,兩個人慢慢迷糊了過去。


    ―――――――――――――


    一個婢女替劉賀揉著肩膀,一個婢女替他捶著腿,還有兩個扇著扇子,紅衣替他剝葡萄。


    正無比愜意時,簾子外的四月揮了下手,除了紅衣,別人都立即退了出去,劉賀沒好氣地罵:“死小玨!見不得人舒服!”


    孟玨從簾外翩翩而進,“你今天很想打架嗎?不停地刺激廣陵王。”


    劉賀笑起來,“聽聞王叔剩下的那條狗突然得了怪病,見人就咬,差點咬傷王叔,王叔氣怒下,親自動手殺了愛狗。可憐的小狗,被主人殺死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下次投胎要記得長點眼色,我們孟公子的袍擺是你能咬的嗎?霍成君也是可憐,前一刻還是解語花,後一刻就被身側人做了誘餌,還要糊裏糊塗感激人家冒險相護。”


    孟玨水波不興,坐到劉賀對麵。


    劉賀對紅衣說:“紅衣,以後記得連走路都要離我們這隻狐狸遠一點。”


    紅衣隻甜甜一笑。


    孟玨對紅衣說:“紅衣,宮裏賜的治療外傷的藥還有嗎?”


    紅衣點點頭。


    “你和四月去把雲歌和平君接過來。雲歌肯定不願意,她的性子,你也勸不動,讓四月用些沉香。”


    紅衣又點點頭,擦幹淨手,立即挑簾出去。


    劉賀咳嗽了兩聲,擺出一副議事的表情,一本正經地說:“小玨,你今天做了兩件不智的事情。我本來橫看豎看,都覺得好像和雲歌姑娘有些關係,但想著我們孟公子,可是一貫的麵慈心冷,你身上流的血究竟是不是熱的,我都早不敢確定了,所以覺得肯定是我判斷錯誤,孟公子做的這兩樁錯事,肯定是別有天機,隻是我太愚鈍,看不懂而已!不知道孟公子肯不肯指點一二?以解本王疑惑。”


    孟玨沉默不語,拿過劉賀手旁的酒杯,一口飲盡,隨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劉賀笑嘻嘻地看著孟玨,孟玨仍沒有理會他,隻默默地飲著酒。


    劉賀湊到孟玨臉前,“你自己應該早就察覺了幾分,不然也不會對雲歌忽近忽遠。雲歌這樣的人,她自己若不動心,任你是誰,都不可能讓她下嫁。你明明已經接近成功,卻又把她推開。唉!可憐!原本隻是想挑得小姑娘動春心,沒想到自己反亂了心思。你是不是有些害怕?憎恨自己的心情會被她影響?甚至根本不想見她,所以對人家越發冷淡。一時跑去和上官蘭郊遊,一時和霍成君卿卿我我,可是看到雲歌姑娘命懸一線時,我們的孟公子突然發覺自己的小心肝撲通撲通,不受控製地亂跳,擔心?害怕?緊張?……”


    孟玨揮掌直擊劉賀咽喉,劉賀立即退後。


    “離我遠點,不要得意忘形,否則不用等到廣陵王來打你。”


    劉賀和孟玨交鋒,從來都是敗落的一方,第一次占了上風,樂不可支,鼓掌大笑。


    笑了會,聲音突然消失,怔怔盯著屋外出神,半晌後才緩緩說:“我是很想找人打架,本想著和廣陵王打他個天翻地覆,你卻跑出來橫插一杠子。”


    孟玨神情黯然,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


    劉賀說:“廣陵王那家夥是個一點就爆的脾氣,今天卻能一直忍著,看來燕王的反心是定了,廣陵王是想等著燕王登基後,再來收拾我。”


    孟玨冷笑:“燕王謀反之心早有,隻不過他的封地燕國並不富庶,財力不足,當年上官桀和霍光又同心可斷金,他也無機可乘,如今三個權臣鬥得無暇旁顧,朝內黨派林立,再加上有我這麽一個想當異姓王想瘋了的人為他出錢,販運生鐵,鍛造兵器,他若不反,就不是你們劉家的人了!”


    “老三,我不管你如何對付上官桀,我隻要燕王的命,幽禁、貶成庶民都不行。”


    孟玨微笑:“明年這個時候,他已經在閻王殿前。”


    劉賀仍望著窗外,表情冷漠,“今日是二弟的死忌,你若想打我就出手,錯過了今日,我可是會還手的,你那半路子才學的功夫還打不過我。”


    孟玨靜靜地坐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飲下。


    看到紅衣在簾子外探頭,他一句話沒有說地起身而去。


    劉賀取過酒壺,直接對著嘴灌了進去。


    ―――――――――――


    雲歌感覺有人手勢輕柔地觸碰她的傷口,立即睜開眼睛。看見孟玨正坐在榻側,重新給她裹傷,雲歌立即坐起身想走,“孟玨,你聽不懂人話嗎?我說過不要你給我看病。從今往後,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你別老來煩我!”


    “我已經和霍成君說了你不是我妹妹,以後我不會再和她單獨相見。”


    雲歌的動作停住,“她就是為這個想扇你巴掌?”


    孟玨笑看著雲歌,“你都看見了?她沒有打著,我不喜歡別人碰我,不過你今天可沒少打我。”


    雲歌低下了頭,輕聲說:“我當時受傷了,力氣很小,打在身上又不疼。”


    “躺下去,我還在上藥。”


    雲歌猶豫了會,躺了下去,“我在哪裏?許姐姐呢?”


    “這是小賀、也就是大公子的住處,你們今日已經見過他。紅衣正重新給平君上藥,桀犬的牙齒鋒利,太醫給你們用的藥,傷雖然能好,卻肯定要留下疤痕,現在抹的是宮內專治外傷的秘藥,不會留下傷痕。”


    為了方便上藥,雲歌的整截小腿都□著,孟玨上藥時,一手握著雲歌的腳腕,一手的無名指在傷口處輕輕打著轉。


    雲歌一麵和自己說,他是大夫,我是病人,這沒什麽,一麵臉燒起來,眼睛根本不敢看孟玨,隻直直盯著帳頂。


    “我不是和你說過,不要再為公主做菜了嗎?”孟玨的話雖然意帶責備,可語氣流露更多的是擔心。


    “她是公主,她的話我不能不聽,雖然她是個還算和氣的人,可誰知道違逆了她的意思會惹來什麽麻煩?而且許姐姐想來玩,所以我們就來了。”


    “你怎麽不來找我?”


    雲歌沉默了會,低低說:“那天你不是轉身走掉了嗎?之後也沒有見過你。誰知道你在哪個姐姐妹妹那裏?”


    孟玨替雲歌把傷口裹好,整理好衣裙,坐到了她身旁。


    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中卻有一種難得的平靜溫馨。


    “雲歌。”


    “嗯?”


    “你不是我妹妹。”


    “嗯。”


    “我認為自己沒有喜歡自己妹妹的亂倫癖好。”


    這是孟玨第一次近乎直白地表露心意,再沒有以前的雲遮霧繞,似近似遠。


    雲歌的臉通紅,嘴角卻忍不住地微微揚起,好一會後,她才輕聲問:“你這次是隨誰來的?公主?燕王?還是……”雲歌的聲音低了下去。


    孟玨的聲音很坦然,“我是和霍光一起來,不是霍成君。”


    雲歌笑撇過了頭,“我才不關心呢!”


    “傷口還疼嗎?”


    “藥冰涼涼的,不疼了。”


    孟玨笑揉了揉雲歌的頭,“雲歌,如果公主這次命你做菜,少花點心思,好嗎?不要出差錯就行。”


    雲歌點點頭,“好。公主是不是又想讓我給皇上做菜?上次皇上喜歡我做的菜嗎?他說了什麽?如果他喜歡我做的菜,那許姐姐不用擔心皇上是和廣陵王一樣的人了。”


    孟玨沒有迴答雲歌的問題,微蹙了下眉頭,隻淡笑著輕聲重複了一遍“廣陵王”。


    雲歌一下握住孟玨的胳膊,緊張地看著孟玨。


    孟玨笑起來,“我又不是小賀那個瘋子,我也沒有一個姓氏可以依仗。別胡思亂想了,睡吧!”


    “我睡不著,大概因為剛睡了一覺,現在覺得很清醒。以後幾天都不能隨意走動,睡覺的時候多著呢!你困不困?你若不困,陪我說會話,好嗎?”


    孟玨看了瞬雲歌,扶雲歌坐起,轉身背朝她,“上來。”


    雲歌愣了下,乖乖地趴在了孟玨背上。


    孟玨背著她出了屋子,就著月色,行走在山穀間。


    一輪圓月映著整座山,蛐蛐的叫聲陣陣,不時有螢火蟲從他們身周飛過。


    一麵斜斜而上的山坡,鋪滿了碧草,從下往上看,草葉上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晶瑩剔透,點點瑩光,仿似碎裂的銀河傾落在山穀中。


    隨著孟玨的步伐,雲歌也像走在了銀河裏。


    雲歌一聲都不敢發,唯恐驚散了這份美麗。


    也不知道在山麓中行了多久,突然聽到了隆隆水聲。雲歌心中暖意溶溶,白日被咬了一口、險些丟掉性命都沒有看到的瀑布,晚上卻有一個人背著她來看。


    當飛落而下的瀑布出現在雲歌麵前時,雲歌忍不住地輕唿一聲,孟玨也不禁停下了步伐。


    此時天空黛藍,一輪圓月高懸於中天,青俊的山峰若隱若現,一道白練飛瀉而下,碎裂在岩石上,千萬朵雪白的浪花擊濺騰起。


    就在無數朵浪花上,一道月光虹浮跨在山穀間。紗般朦朧,淡淡的橙青藍紫似乎還隨著微風而輕輕擺動。


    孟玨放下了雲歌,兩人立在瀑布前,靜靜地看著難得一見的月光虹。


    一貫老成的孟玨,突然之間做了個很孩子氣的舉動,他從地上撿了三根枯枝,以其為香,敬在月光虹前。


    雲歌輕聲問:“你在祭奠親人嗎?”


    “我曾見過比這更美麗的彩虹,彩虹裏麵有宮闕樓閣,亭台池榭。”


    有這樣的彩虹?雲歌思量了一瞬,“你是在沙漠中看到的幻景吧?沙漠中的部族傳說,有一隻叫蜃的妖怪,吐氣成景,如果饑渴的旅人朝著美麗的幻景行去,走向的隻會是死亡。”


    “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義父,不知道那是海市蜃樓的幻象。”


    雲歌想到孟玨的九死一生,暗暗心驚。


    孟玨卻語氣一轉,“雲歌,我很喜歡長安。因為長安雄宏、包容、開闊,金日磾這樣的匈奴人都能做輔政大臣。我一直想,為什麽所有人都喜歡稱漢朝為大漢,並不是因為它地域廣闊,而是因為它兼容並蓄、有容乃大。”


    雲歌愣愣點了點頭,怎麽突然從海市蜃樓說到了長安?


    “我小時候曾在胡漢混雜地域流浪了很久。不同於長安,那裏胡漢衝突格外激烈。因為長相,我一直很受排擠,胡人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漢人,漢人又認為我是他們討厭的胡人。小地痞無賴為了能多幾分活著的機會,都會結黨成派,互相照應著,可我隻能獨來獨往,直到遇見二哥。”


    “他是漢人?”


    孟玨點了點頭,“我和二哥為了活下去,偷搶騙各種手段都用。第一次相見,我和他為了一塊硬得像石頭的餅大打出手,最後他贏了,我輸了,本來他可以拿著餅離開,他卻突然轉迴來,分給我一半,當時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靠著那半塊餅才又能有力氣出去幹偷雞摸狗的事情。二哥一直認為漢朝的皇帝是個壞皇帝,想把他趕下去,自己做皇帝,讓餓肚子的人都有飯吃,而我當時深恨長安,我們越說越投機,有一次兩人被人打得半死後,我們就結拜了兄弟。”


    看今日孟玨的一舉一動,穿衣修飾,完全不能想象他口中描繪的他是他。孟玨的語氣平淡到似乎講述的事情完全和他無關,雲歌卻聽得十分心酸。


    “有一次我們在沙漠中迷路了,就看到了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彩虹。我當時因為脫水,全身無力,二哥自己水囊裏的水舍不得喝,盡力留著給我。他明知道沙漠裏脫水的人一定要喝鹽水才能活下去,可當時我們到哪裏去找鹽水?他根本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水和精力。他卻一直背著我。我還記得他一邊走,一邊和我說‘別睡,別睡,小弟,你看前麵,多美麗!我們就快要到了。’”


    孟玨笑看著月光虹,思緒似乎飛迴了當日的記憶,麵上的表情十分柔和。


    絕境中,能被一個人不顧性命、不離不棄地照顧,那應該是幸福和幸運的事情。


    因為即使絕望,仍會感到溫暖。


    雲歌一麵為兩個孩子的遭遇緊張,一麵卻為孟玨高興,“你們怎麽走出沙漠的?”


    “幸虧遇見了我義父,兩個差點被蜃吞掉的傻子才活了下來。我跟在義父身邊讀書識字,學各種各樣的技藝。二哥卻隻待了半年時間,學了些武功和手藝就離開了,他想迴漢朝尋找失散的妹妹。”


    “後來呢?你二哥呢?”


    孟玨默默凝視著月光虹,良久後才說:“後來,等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


    雲歌靜靜對著月光虹行了一禮。


    起來時,因為單腳用力,身子有些不穩,孟玨扶住了她的胳膊。


    孟玨對雲歌而言,一直似近實遠。


    有時候,即使他坐在她身邊,她也會覺得他離她很遠。


    今夜,那個完美無缺、風儀出眾的孟玨消失不見了,可第一次,雲歌覺得孟玨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身側。


    “你叫他二哥,那你還有一個大哥?”


    孟玨沒有立即迴答,似乎在凝神思索,好一會後,他的眼睛中透了笑意:“是,就小賀那個瘋子。他和二哥是結拜兄弟,也算是我的兄長了。”


    他們麵前的月光虹,彎彎如橋,似乎一端連著現在,一端連著幸福,隻要他們肯踏出那一步,肯沿著彩虹指引的方向去走,就能走到彼端的幸福。


    而此時,孟玨的漆黑雙眸,正專注地凝視著她。


    雲歌知道孟玨已經踏出了他的那一步。


    雲歌握住了孟玨的手,孟玨的手指冰涼,可雲歌的手很暖和。


    孟玨緩緩反握住了雲歌的手。


    隨著月亮的移動,彩虹消失。孟玨又背起了雲歌,“還想去哪裏看?”


    “嗯……隨便。隻想一直就這麽走下去,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雲歌不知道孟玨是否能聽懂她“一直走下去”的意思,可她仍然忍不住地,微笑著一遍遍說“一直走下去”。


    本來很倒黴的一天,卻因為一個人,一下就全變了。


    雲歌的心情就像月夜下的霓虹,散發著七彩光輝。


    聽到孟玨笑說:“很好聽的歌,這裏離行宮很遠,可以唱大聲點。”


    雲歌才意識到自己在細聲哼著曲子。


    居然是這首曲子,她怔忡,孟玨輕聲笑問:“怎麽了?不願意為我唱歌嗎?”


    雲歌笑搖搖頭,輕聲唱起來。


    孟玨第一次知道,雲歌的歌聲竟是如此美,清麗悅耳,婉轉悠揚,像悠悠白雲間傳來的歌聲。


    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在寂靜的夜色中,借著溫暖的風,遠遠地飄了出去。


    飄過草地,飄過山穀,飄過灌木,飄到了山道……


    ――――――――――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隻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


    馬車中的劉弗陵猛然掀起了簾子,於安立即叫了聲“停”,躬下身子靜聽吩咐。


    劉弗陵凝神聽了會,強壓著激動問於安,“你聽到了嗎?”


    於安疑惑地問:“聽到什麽?好像是歌聲。”


    劉弗陵跳下了馬車,離開山道,直接從野草石岩間追著聲音而去。


    於安嚇得立即追上去,“皇上,皇上,皇上想查什麽,奴才立即派人去查,皇上還是先去行宮。”


    劉弗陵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於安的話,隻是凝神聽一會歌聲,然後大步追逐一會。


    於安和其他太監隻能跟在劉弗陵身後聽聽走走。


    風中的歌聲,若有若無,很難分辨,細小到連走路的聲音都會掩蓋住它,可這對劉弗陵而言,是心中最熟悉的曲調,不管多小聲,隻要她在唱,他就能聽到。


    循著歌聲隻按最近的方向走,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


    密生的樹林,長著刺的灌木把劉弗陵的衣袍劃裂。


    於安想命人用刀開路,卻被嫌吵的劉弗陵斷然阻止。


    看到皇上連胳膊上都出現血痕時,於安想死的心都有了,“皇上,皇上……”


    “閉嘴。”劉弗陵隻一邊凝神聽著歌聲,一邊往前跑,根本沒有留意到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於安心頭恨恨地詛咒著唱歌的人,老天好像聽到了他的詛咒,歌聲突然消失了。


    劉弗陵不能置信地站在原地,盡力聽著,卻再無一點聲音,他急急向前跑著,希望能在風聲中再捕捉到一點歌聲,卻仍然一點沒有。


    “你們都仔細聽。”劉弗陵焦急地命令。


    於安和其他太監認真聽了會,紛紛搖頭表示什麽都沒有聽到。


    劉弗陵盡量往高處跑,想看清楚四周,可隻有無邊無際的夜色:安靜到溫柔,卻也安靜到殘忍。


    劉弗陵怔怔看著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嶺。


    雲歌,你就藏在其中一座山嶺中嗎?如此近,卻又如此遠。


    “誰知道唱歌的人在哪個方向?”


    一個太監幼時的家在山中,謹慎地想了會,方迴道:“風雖然從東往南吹,其實唱歌的人既有可能向南去,也有可能向東去,還有山穀迴音的幹擾,很難完全確定。”


    “你帶人沿著你估計的方向去查看一下。”


    做完此時唯一能做的事情,劉弗陵黯然站在原地,失神地看著天空。


    銀盤無聲,清風無形。


    蒼茫天地,隻有他立於山頂。


    圓月能照人團圓嗎?嫦娥自己都隻能起舞弄孤影,還能顧及人間的悲歡聚散?


    劉弗陵站著不動,其他人也一動不敢動。


    於安試探著叫了兩聲“皇上”,可看劉弗陵沒有任何反應,再不敢吭聲。


    很久後,劉弗陵默默地向迴走。


    月夜下的身影,雖堅毅筆直,卻瘦削蕭索。


    於安跟在劉弗陵身後,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小步上前低聲說:“皇上,即使有山穀的擴音,估計唱歌的人也肯定在甘泉山附近,可以命人調兵把附近的山頭全部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出,然後一個人一個人的問話,一定能找出來。”


    劉弗陵掃了眼於安,腳步停都沒有停地繼續往前。


    於安立即又甩了自己一巴掌,“奴才糊塗了。”


    如果弄這麽大動靜,告訴別人說隻是尋一個唱歌的人,那三個王爺能相信?霍光、上官桀、桑弘羊能相信?隻怕人還沒有找到,反倒先把早已蠢蠢欲動的藩王們逼反了。


    劉弗陵道:“你派人去暗中查訪,將甘泉宮內所有女子都查問一遍,再搜查過附近住戶。”


    劉弗陵坐於馬車內,卻仍然凝神傾聽著外麵。


    沒有歌聲。什麽都沒有!隻有馬車壓著山道的軲轆聲。


    雲歌,是你嗎?


    如果是你,為什麽離長安已經這麽近,都沒有來找過我?


    如果不是你,卻為什麽那麽熟悉?


    雲歌,今夜,你的歌聲又是為何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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