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給雲歌迴禮,也是替孟玨送行,許平君請孟玨和雲歌吃晚飯。


    大公子聽聞,也不管許平君有沒有叫他,一副理所當然要赴宴的樣子。


    長安城外的山坡。


    太陽剛落,星辰還未升起。


    七裏香日常用來覆蓋雜物的桐油布此時已經被洗刷得幹幹淨淨,許平君將它攤開鋪在草地上。


    一樣樣從籃子裏取出了早已經準備好的食物。


    都是粗褐陶碗,許平君笑得雖然坦然,可語氣裏還是帶上了羞澀,“因為家裏……家裏實在沒合適地方,所以我就聽了雲歌的意思,索性到外麵吃。都是一些田間地頭最常見的食物,我的手藝也不好,二位別嫌棄寒磣。”


    孟玨坐到了桐油布上,笑幫許平君擺置碗碟,““以天地為廳堂,取星辰做燈。杯盤間賞的是清風長空、草芳木華。何來寒磣一說?吃菜吃得是主人的心意,情誼才是菜肴的最好調味料。‘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許姑娘何必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懷?”


    大公子本來對足下黑黢黢,從未見過的桐油布有幾分猶疑,可看到日常有些潔癖的孟玨的樣子,心下暗道了聲慚愧,立即坐下。


    人都說他不羈,其實孟玨才是真正的不羈。


    他的疏狂不羈流於表象,孟玨的溫和儒雅下深藏的才是真正的疏狂不羈。


    許平君看到孟玨的確是享受著簡陋卻細心的布置,絕非客氣之語。


    心裏的局促不安盡退,笑著把另外一個籃子的蓋子打開,“我的菜雖然不好,可我的酒卻保證讓兩位滿意。”


    大公子學著孟玨的樣子,幫許平君擺放碗筷,笑著問:“病已兄呢?還有雲丫頭呢?她不是比我們先出門嗎?怎麽還沒有到?難不成迷路了?這可有些巧。”


    一麵說著話,一麵眼睛直瞟孟玨。


    許平君笑搖搖頭,“不知道,我忙著做菜沒有留意他們。隻看到雲丫頭和病已嘀嘀咕咕了一會,兩人就出門了。病已對長安城附近的地形比對自己家還熟悉,哪裏長著什麽樹,那顆樹上有什麽鳥,他都知道,不會迷路的。”


    “哦……”大公子笑嘻嘻地拖著長音,笑看著孟玨,“他們兩個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是迷路了。”


    孟玨似乎沒有聽見他們的議論。


    幹完了手中的活,就靜靜坐著。


    唇邊含著笑意淡淡地看著天邊漸漸升起的星子。


    山坡下兩個人有說有笑地並肩而來。


    許平君笑向他們招了招手。


    雲歌跳著腳喊了聲“許姐姐”,語聲中滿是快樂。


    “對不起呀,我們來晚了。”雲歌將手中的一個袋子小心翼翼地擱到一旁。


    湊到許平君身旁,一麵用手直接去挑盤子中的菜,一麵嚷著,“好餓。”


    許平君拿筷子敲了一下雲歌的手,雲歌忙縮迴了手。


    許平君把筷子塞到雲歌手中,“你們兩個去哪裏了?看看你們的衣服和頭,哪裏沾的樹葉、草屑?衣服也皺成這樣?不過是從家裏到這裏,怎麽弄得好象穿山越嶺了一番?”


    雲歌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迴答許平君的問題,隻笑著向許平君吐了下舌頭。


    劉病已半坐半躺到桐油布上,隨手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看著雲歌沒有說話。大公子卻是眼珠一轉,看看雲歌的衣服,看看劉病已的衣服,笑得意味深長,曖昧無限。


    雲歌隻是忙著吃菜,沒有顧及迴答許平君的話,忽瞟到大公子的笑,怔了一下,臉色立即飛紅,幸虧夜色中倒是看不分明,狠瞪了大公子一眼,“你今天晚上還想不想安生吃飯?”


    大公子剛想笑嘲,想起雲歌的手段,摸了摸肚子,立即正襟危坐。


    劉病已視線從大公子麵上懶洋洋地掃過,和孟玨的視線撞在一起。


    對視了一瞬,兩人都是若無其事地微微笑著,移開了目光。


    雲歌夾了一筷子孟玨麵前的菜,剛嚼了一下,立即苦起了臉,勉強咽下,趕著喝水,“好苦呀!”


    許平君忙嚐了一口,立即皺著眉頭道歉,“我娘大概是太忙,忘記幫我把苦苦菜浸泡過水了。”


    一麵說著一麵低著頭把菜擱迴籃子中,眉眼間露了幾絲黯然。


    苦苦菜是山間地頭最常見的野菜,食用前需要先用水浸泡一整天,換過多次水,然後過滾水煮熟後涼拌,吃起來清爽中微微夾雜著一點點苦味,很是爽口。


    因為是每個農家桌上的必備菜肴,貧家女兒四五歲大時已經在山頭幫著父母挑苦苦菜,她娘怎麽會忘記呢?隻怕是因為知道做給劉病已和他的朋友吃的,所以刻意而為。


    雲歌看著籃子中還剩半碟的苦苦菜發了會呆,忽指著孟玨,一臉吃驚,“你……你……”


    大公子趕著說:“他吃飯的口味比較重,他……”


    孟玨一笑,風輕雲淡,“我自小吃飯味重。”


    那你怎麽沒有覺得我日常做的菜味道淡?雲歌心中困惑,還想問。


    大公子搖了搖瓶中的酒,大聲笑著說:“明日一別,再見恐怕要一段時間了,今晚不妨縱情一醉!許姑娘,你的酒的確是好酒,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沒什麽名字,我的酒都是賣給七裏香,外麵的人隨口叫七裏香的酒。”


    雲歌含了口酒,靜靜品了一會,“許姐姐,不如叫竹葉青吧!此酒如果選料釀造上講究一些,貢酒也做的。”


    大公子拍掌而笑,“好名字,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溫潤君子,配上竹葉青的名字,好一個酒中君子,君子的酒。”


    許平君笑說:“我沒讀過書,你們都是識文斷字的人,你們說好就好了。”


    雖是粗茶淡飯,可五個人談天說地中,用笑聲下飯,也是吃得口齒噙香。


    幾人都微有了幾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態隨意起來。


    大公子仰躺在桐油布上,欣賞著滿天星鬥。


    孟玨半靠在身後的大樹上,手中握著一壺酒,笑看著雲歌和許平君鬥草拚酒。因為桐油布被大公子占去了大半,劉病已索性側身躺在草地上,一手支著頭,麵前放著一大碗酒,想喝時直接湊到碗邊飲上一大口,此時也是含笑注視著雲歌和許平君。


    雲歌和許平君兩人一邊就著星光摸索著找草,一邊鬥草拚酒。


    不是文人雅客中流行的文鬥,用對仗詩賦形式互報花名、草名,多者為贏。


    而是田間地頭農人的武鬥,兩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斷者則輸,輸了的自然要飲酒一杯。


    雲歌尋草的功夫比許平君差得何止十萬八千裏,十根草裏麵八根輸,已經比許平君多喝了大半壺酒。


    雲歌越輸越急,一個人彎著身子在草裏亂摸。


    嘴裏麵一會是“老天保佑。”一會是“花神娘娘保佑。”到後來連“財神保佑”都嘟囔了出來,硬是把各路大小神仙都嚷嚷了個遍。


    許平君端坐於桐油布上笑聲不斷,“雲歌兒,你喝次酒,連各路神仙都不得消停。難怪你老輸,因為各路神仙都盼著你趕緊醉倒了,好讓他們休息。”


    劉病已在身邊的草叢中摸索了一會,拔了一根草,“雲歌,用這根試試。”


    雲歌歡叫了一聲,跑著過來取草。


    許平君立即大叫著跳起來,“不可以,這是作假。”


    許平君想從劉病已手中奪過草,雲歌急得大叫,“扔給我,扔給我。”


    劉病已手上加了力氣,將草彈出,草從許平君身側飛過,雲歌剛要伸手拿,半空中驀地飛出一根樹枝,將草彈向了另一邊。


    許平君笑對折枝相助的孟玨說:“多謝了。”


    孟玨笑著示意許平君趕緊去追草。


    雲歌倉猝間隻來得及瞪孟玨一眼,趕著飛身追草。


    正躺得迷糊的大公子看到一根草從頭頂飛過,迷迷糊糊地就順手抓住。


    雲歌撲到他身側,握著他的胳膊,“給我。”


    許平君也已趕到了他另一側,握著他另一個胳膊,“給我。”


    漫天星鬥下,兩張玉顏近在眼前,帶笑含嗔,風姿各異。


    因為都是花一般的年紀,也都如花般在綻放。


    大公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無限陶醉,低沉沉地聲音,透出誘惑,“美人,你們要什麽我都給。”


    雲歌和許平君各翻了個白眼,一起去奪他手中的草。


    大公子迷糊中手上也加了力氣,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雲歌和許平君看著各自手中拽著的一截斷草,呆了一下,相對大笑起來。


    雲歌扭頭看向孟玨時,氣唿唿地鼓著腮幫子,“哼!幫許姐姐欺負我,虧得我還辛苦了半天去捉……哼!”


    許平君笑攬住雲歌的肩膀,“病已不是幫你了嗎?不過多喝了幾杯酒就輸紅了眼睛?羞不羞?”


    雲歌扭著身子,“誰輸紅眼睛了?人家才沒有呢!最多……最多有一點點著急。”


    幾個人都笑起來,雲歌偷眼看向孟玨,看到孟玨正笑瞅著她,想到明天他就要走,她忽覺得心上有些空落,鼓著的腮幫子立即癟了下去。


    收拾好杯盤,雲歌請幾個人圍著圈子坐好。


    拿過了擺放在一旁的袋子。


    眾人都凝視著雲歌手中的袋子,不明白雲歌搞什麽鬼。


    平君性急,趕著問:“什麽東西?”


    雲歌笑著緩緩打開袋子。


    熒熒光芒從袋子口透出,如同一個小小月亮收在袋子中。


    不一會,有光芒從袋子中飛出。


    一點點,一顆顆,如同散落在紅塵的星子。


    從袋子中飛出的星星越來越多,幾個人的身子都籠罩著熒熒光芒,仿佛置身在璀璨星河中。


    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繁星,美麗得好象一個夢中世界。


    雲歌伸手嗬著一隻螢火蟲。


    螢火蟲的光芒一閃一閃間,她的笑顏也是一明一滅。


    螢火蟲打著小燈籠穿繞在她的烏發間,盤旋在她的群裾間。


    在漫天飛舞的小精靈中,她也清透如精靈。


    她湊過唇去親了一下手中的螢火蟲,“螢火蟲是天上星星的使者,你把你的心願和思念告訴它,它們就會把這些帶給星星上麵住著的人,會幫你實現願望的。”


    許平君呆呆看了一會螢火蟲,第一個閉上了眼睛,虔誠地許著心願。


    劉病已抬頭望了眼天空,也閉上了眼睛。


    大公子笑搖搖頭,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麽人能幫我實現我的願望,不過……許許願也不是什麽壞事。”


    雲歌說話時,一直看著孟玨,雙眸晶瑩。


    孟玨眼中也是眸光流轉,卻隻是微笑地看著雲歌,沒有絲毫許願的意思。


    在漫天飛舞的光芒中,兩人凝視著彼此。


    雲歌堅定地看著他,她眼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雖淡卻溫暖。


    孟玨最終闔上了雙眼,雲歌抿著笑意也閉上了眼睛。


    不過一瞬,孟玨的眼睛卻又睜開,淡漠地看著在他身周舞動的精靈。


    劉病已睜開眼睛時,恰好看到孟玨手指輕彈,把飛落在他胳膊上的一隻螢火蟲彈開。


    螢火蟲的光芒刹那熄滅,失去了生命的小精靈無聲無息地落入草叢中。


    孟玨抬眼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爽朗一笑,好似剛睜開眼睛,並沒有看見起先一幕,“孟兄許得什麽願?”


    孟玨淡淡一笑,沒有迴答。


    大公子看看劉病已,再看看孟玨,無趣地聳了聳肩膀,嘻笑著看向許平君和雲歌。


    許平君睜開眼睛看向雲歌,“你許了什麽願?”


    “許姐姐許了什麽願?”


    許平君臉頰暈紅,“不是什麽大願望,你呢?”


    雲歌的臉也飛起了紅霞,“也不是什麽大願望。”


    大公子眼珠子一轉,忽地說:“不如把我們今日許的願都記下後封起來。如果將來有緣,一起來看今日許的願望,看看靈不靈。願望沒實現的人要請大家吃飯。”


    雲歌笑嘲:“應該讓願望實現的人請大家吃飯!怎麽你總是要和人反著來?”


    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錢袋:“來而不往非禮也!反正也該我請大家了。”


    劉病已和孟玨微微笑著,都沒有說話。


    雲歌和許平君想了一瞬,覺得十分有意思,都笑著點頭。


    許平君剛點完頭,又幾分羞澀地說:“我不會寫字。”


    大公子說:“這很簡單,你挑一個人幫你寫就行。”


    許平君左右看了一圈,紅著臉把雲歌拽到了一旁。


    許平君和雲歌低語,麵色含羞。


    雲歌雖是笑著,可笑容卻透著苦澀。


    一人一塊絹布,各自寫下了自己的心願後疊好。


    大公子將大家的絹帕收到一起,交給了許平君,很老實地說:“剩下的活,我不會幹。”


    許平君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將絹帕密密的封好。


    雲歌跑到孟玨起先靠過的大樹旁,在樹幹上小心地挖著洞。


    折騰了半天,仍舊沒有弄好。


    孟玨隨手遞給她一把小巧的匕首,“用這個吧!”


    不過幾下,就挖好了一個又小又深的洞,雲歌笑讚:“好刀!”


    孟玨凝視了一瞬刀,淡淡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這麽小巧的東西本就是給女子用的,我留著也沒什麽用。”


    大公子聞言,神色微動,深看了一眼孟玨。


    雲歌把玩了會,的確很好用,打造精巧,方便攜帶,很適合用來割樹皮劃藤條,收集她看重的植物,遂笑著把刀收到了懷中,“多謝。”


    許平君小心地把卷成了一根圓柱狀的桐油布塞進樹洞中,再用剛才割出的木條把洞口封好。


    此時從外麵看,也隻是象樹幹上的一個小洞。


    等過一段時間,隨著樹的生長,會隻留下一個樹疤。


    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異樣。


    雲歌警告地瞅了眼大公子,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個記號。


    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會破壞她的記號。


    孟玨和劉病已唇角含笑地看向大公子。


    大公子很是挫敗地看著雲歌。


    他可不是為了無聊地看什麽願望實現不實現,他隻是想知道讓兩個少女臉紅的因由,這中間的牽扯大有意思。


    許平君莫名其妙地看看孟玨、劉病已,再看看大公子、不明白大公子怎麽一瞬間就晴天變了陰天?


    疑惑地看向雲歌,雲歌笑搖搖頭,示意許平君不用理會那個活寶。


    不管聚會時多麽快樂,離別總是最後的主題。


    夜已經很深,眾人都明白到了告別的時刻。


    許平君笑說:“下一次一起來看心願時,希望沒有一個人要請吃飯,寧可大家都餓著。”


    雲歌有些苦澀的笑著點頭。


    孟玨和劉病已不置可否地笑著。


    大公子笑眯眯地說:“有我在,沒有餓肚子的可能。”


    許平君和雲歌都是不解,不明白活得如此風流自在的人會有什麽願望實現不了。


    大公子笑對許平君作揖,“我是個懶惰的人,不耐煩說假話哄人,要麽不說,要說肯定是真話。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來吃飯吃得最安心、最開心的一次,謝謝你。”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飛繞在他們四周的螢火蟲已慢慢散去。


    雲歌半仰頭望著越飛越高的螢火蟲,目送著它們飛過她的頭頂,飛過草叢,飛向遠方,飛向她已經決定放棄的心願……


    雖然神明台是上林苑中最高的建築物,可因為宮闕連綿,放眼望去,絲毫沒有能看到盡頭的跡象。


    重重疊疊的宮牆暗影越發顯得夜色幽深。


    白日裏的皇城因為色彩和裝飾,看上去流光異彩,莊嚴華美。


    可暗夜裏,失去了一切燦爛的表象,這個皇城隻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的宮牆,每一個牆角都似乎透著沉沉死氣。


    幸虧還有宮牆不能遮蔽的天空。


    劉弗陵憑欄而立,默默凝視著西方的天空。


    緊抿的唇角,孤直的身影,冷漠剛毅。


    今夜又是繁星滿天,一如那個夜晚。


    幾點不知道從何方飛來的流螢翩阡而來,繞著他輕盈起舞。


    他的目光停留在螢火蟲上,緩緩伸出了手。


    一隻螢火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他的掌上,一瞬後又翩翩飛走。


    他目送著螢火蟲慢慢遠去,唇角微帶起了一絲笑。


    “連小蟲子都知道皇上是聖君仁君,不捉自落。”剛輕輕摸上神明台的宦官於安恰看見這一幕,請著安說。


    劉弗陵沒有吭聲,於安立即跪了下來。


    “奴才該死,又多嘴了。可皇上,就是該死,奴才還是要多嘴,夜色已深,寒氣也已經上來,明日還要上朝,皇上該歇息了。”


    “大赦天下的事情,宮裏都怎麽議論?”劉弗陵目光仍停留在螢火蟲消失的方向,身形絲毫未動。


    於安明知道身後無人,可還是側耳聽了一下周圍的動靜。


    往前爬了幾步,卻仍然在三步之外,“奴才聽說驃騎將軍上官安有過抱怨,說沒有年年都大赦天下的道理,自從原始四年皇上私自出了趟宮後,一到夏初就大赦天下,弄得政令難以推行。還說父親上官桀當年不該一時心軟就同意了皇上私自出宮,以至皇上迴宮後老覺得刑罰過重,百姓太苦,還總是和霍光商議改革的事情。”


    於安心內暗譏,一時心軟同意皇上出宮?不過是當年他們幾個人暗中相鬥,皇上利用他們彼此的暗爭,撿了個便宜而已。


    上官桀當年事事都順著皇上,縱容著皇上一切不合乎規矩的行為,一方麵是想讓皇上和他更親近,把其他三位托孤大臣都比下去,另外一方麵卻是想把皇上放縱成一個隨性無用、貪圖享樂的人。上官桀對皇上的無限溺愛中,藏著他日後的每一步棋,可惜他料錯了皇上。


    “皇上,雖然有官員抱怨,可奴才聽聞,朝中新近舉薦的賢良卻很稱頌皇上的舉動,說犯罪的人多良民,也多是迫於生計無奈,雖然刑罰已經在減輕,可還是偏重。”


    劉弗陵的目光投向了西邊的天空,沉默無語。


    於安凝視著劉弗陵的背影,心內忐忑。


    他越來越不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


    皇上好象已經是一個沒有喜怒的人,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笑,也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怒,永遠都是平靜到近乎淡漠的神情。


    他十歲起就服侍劉弗陵,那時候皇上才四歲,皇上的母後鉤戈夫人還活著,正得先帝寵愛。


    那時候的皇上是一個雖然聰明到讓滿朝官員震驚,可也頑皮到讓所有人頭疼的孩子。


    從什麽時候起,那個孩子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沉默冷漠,甚至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他,就連那個上官家的小不點皇後也要隔著距離迴皇上的話。


    因為先皇為了皇上而賜死勾戈夫人?


    因為燕王、廣陵王對皇位的虎視眈眈?


    因為三大權臣把持朝政,皇權旁落,皇上必須要冷靜應對,步步謹慎?


    因為百姓困苦,因為四夷不定……


    於安打住了腦中的胡思亂想。不管他能不能揣摩透皇上的心思,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忠心。而現在唯一要做的事情,是要勸皇上休息,“皇上……”


    劉弗陵收迴了目光,轉身離開。


    於安立即打住話頭,靜靜跟在劉弗陵身後。


    夜色寧靜,隻有衣袍暗啞的悉挲聲。


    快到未央宮時,劉弗陵忽然淡淡問:“查問過了嗎?”


    於安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迴道:“奴才不敢忘,每隔幾日都會派手下去打探,沒有持發繩的人尋找姓趙或姓劉的公子。”


    和以前一樣,皇上再沒有任何聲音,隻有沉默。


    於安猜測皇上等待的人應該就是皇上曾尋找過的人。


    幾年前,趙破奴將軍告老還鄉時,皇上親自送他出城,可謂皇恩浩蕩,趙破奴感激涕零,但對皇上的問題,趙破奴將軍給的答複自始至終都是“臣不知道”。


    雖然於安根本看不出來皇上對這個答案是喜悅或是失望,可他心中隱約明白此人對皇上的重要,所以每次迴複時都捏著一把冷汗。


    幾個值夜的宮女,閑極無聊,正拿著輕羅小扇戲撲流螢。


    不敢出聲喧嘩,卻又抑不住年輕的心,隻能一聲不出地戲追著流螢。


    夜色若水,螢火輕舞,彩袖翩飛。


    悄無聲息的幽暗中流溢著少女明媚的動,畫一般的美麗。


    從殿外進來的劉弗陵,視若無睹地繼續行路。


    正在戲玩的宮女未料到皇上竟然還未歇息,並且深夜從偏殿進來,駭得立即跪在地上不停磕頭。


    劉弗陵神情沒有絲毫變化,腳步一點未頓地走過。


    隔著翩阡飛舞的螢光看去,背影模糊不清,不一會就完全隱入了暗影重重的宮殿中。


    隻殿前飛舞的熒光,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映著一天清涼。


    ――――――――――――――


    雲歌、劉病已、許平君三人起了個大早送孟玨和大公子二人離去。


    孟玨牽著馬,和雲歌三人並肩而行。


    大公子半躺半坐於馬車內,一個紅衣女子正剝了水果喂他。


    雖是別離,可因為年輕,前麵還有大把重逢機會,所以傷感很淡。


    晨曦的光芒中,時有大笑聲傳出。


    急促的馬蹄聲在身後響起,眾人都避向了路旁,給疾馳而來的馬車讓路。


    未料到馬車在他們麵前突然停住,一個秀氣的小廝從馬車上跳下,視線從他們幾人麵上掃過,落在孟玨臉上。


    本是苛刻挑剔的目光,待看清楚孟玨,眼中露了幾分讚歎,“請問是孟玨公子嗎?”


    孟玨微欠身,“正是在下。”


    小廝上前遞給孟玨一包東西,“這是我家小……公子的送行禮。我家公子說這些點心是給孟公子路上吃著玩的,粗陋處還望孟公子包涵。”


    孟玨掃了眼包裹,看到包裹一角處的刺繡,眼中的光芒一閃兒過,笑向小廝說:“多謝你家公子費心。”


    “孟公子,一路順風。”小廝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玨,轉身跳上馬車,馬車疾馳著返迴長安。


    孟玨隨手將包裹遞給大公子。


    大公子拆開包裹看了眼,咂吧著嘴笑起來,剛想說話,瞟到雲歌又立即吞下了已到嘴邊的話。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大公子朝車外隨意揮了揮手,探著腦袋說:“就送到這裏吧!多謝三位給我送行,也多謝三位的款待,希望日後我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在長安城招待三位。”


    雲歌和許平君齊齊撇嘴,“誰是送你?誰想招待你?是你自己臉皮厚!”


    大公子自小到大都是女人群中的貴客,第一次碰到不但不買他帳,還頻頻給他臉色的女子,而且不碰則已,一碰就是兩個。


    歎著氣,一副很受打擊的樣子,縮迴了馬車,“你們都是被孟玨的皮囊騙了,這小子壞起來,我是拍馬也追不上。”


    許平君又是不屑地“嗤”一聲嘲笑。


    孟玨笑向劉病已和許平君作揖行禮,“多謝二位盛情。長安一行,能結識二位,孟玨所獲頗豐。就此別過,各自保重,下次我來長安時再聚。”


    雲歌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滿地問:“我呢?你怎麽光和他們道別?”


    孟玨笑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們之間的帳要慢慢算。”


    雲歌忙瞟了眼劉病已和許平君,拽著孟玨的衣袖,把孟玨拖到一旁,低聲說:“我究竟欠了你多少錢,我早就糊塗了,你先替我記著,我一定會勤快一些,再想些辦法賺錢的,這兩日我正琢磨著和許姐姐合釀酒,她的釀酒方子結合我的釀酒方子,我們的酒應該很受歡迎,常叔說他負責賣酒,我們負責釀酒,收入我們四六分,正好我和許姐姐都缺錢,然後我……”


    “雲歌。”孟玨打斷了雲歌的嘮嘮叨叨。


    “嗯?”雲歌抬頭看向孟玨,孟玨卻一言未說,隻是默默地凝視著她。


    雲歌隻覺他的目光象張網,無邊無際地罩下來,越收越緊,人在其間,怎麽都逃不開。


    忽覺得臉熱心跳,一下就鬆開了孟玨的袖子,想要後退,孟玨卻握住了她的肩膀,在雲歌反應過來前,已經在雲歌額頭上印了一吻,“你可會想我?”


    雲歌覺得自己還沒有明白孟玨說什麽,孟玨已經上了馬,朝劉病已和許平君遙拱了拱手,就打馬而去。


    雲歌整個人變成了石塑,呆呆立在路口。


    孟玨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很久,她方呆呆地伸手去輕輕碰了下孟玨吻過的地方,卻又立即象被燙了一般地縮迴了手。


    許平君被孟玨地大膽行事所震,發了半晌呆,方喃喃說:“我還一直納悶孟大哥如此儒雅斯文,怎麽會和大公子這麽放蕩隨性的人是好友,現在完全明白了。”


    劉病已唇邊一直掛著無所謂的笑,漆黑的眼睛中似乎什麽都有,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雲歌和他視線相遇時,忽然不敢看他,立即低下頭,快快走著。


    許平君笑起來,朝劉病已說:“雲歌不好意思了。”


    劉病已凝視著雲歌的背影,一聲未吭,


    許平君側頭盯向劉病已,再看看雲歌,沒有任何緣由就覺心中不安。


    劉病已扭頭向許平君一笑,“怎麽了?”


    許平君立即釋然,“沒什麽。對了,雲歌和我說想要把我的酒改進一下,然後用竹葉青的名字在長安城賣……”


    馬車跑出了老遠,大公子指著孟玨終於暢快地大笑起來,“老三,你……你……實在……太拙劣了!月下彈個琴,好不容易把小姑娘招惹出來,結果兩句話不到,自己居然落荒而逃,連琴都忘記了拿。花了幾個月功夫,到了今日才耍著霸王硬親了下,還要當著劉病已的麵。你何必那麽在意劉病已?他身邊還有一個許平君呢!”


    紅衣女子在大公子掌心寫字,大公子看著孟玨嗬嗬笑起來,“許平君已經和別人定了親的?原來不是劉病已的人?唉!可憐!可憐!”


    嘴裏說著可憐,臉上卻一點可憐的意思沒有。也不知道他可憐的是誰,許平君?孟玨?


    孟玨淡掃了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勉強收了笑意。


    沉默了不一會,又笑著說:“孟狐狸,你到底在想什麽?這個包裹是怎麽迴事情?你想勾搭的人沒有勾搭上,怎麽反把霍光的女兒給招惹上了?”


    大公子在包裹內隨意翻撿著點心吃,順手扔了一塊給孟玨,“霍府的廚子手藝不錯,小玨,嚐一下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孟玨策馬而行,根本沒有去接,任由點心落在了地上,被馬蹄踐踏而過,踩了個粉碎。


    大公子把包裹扔到了馬車角落裏,笑問:“那個劉病已究竟是怎麽一迴事情?我三四年沒有見皇上了,那天晚上猛然間看到他,怎麽覺得他和皇上長得有些象?”大公子忽拍了下膝蓋,“說錯了!應該說劉病已和皇上都長得象劉徹那死老頭子。難道是我們劉家哪個混帳東西在民間一夜風流的滄海遺珠?”


    孟玨淡淡說:“是一條漏網的魚。”


    大公子凝神想了會,麵色凝重了幾分,“衛皇孫?老三,你確定嗎?當年想殺他的人遍及朝野。”


    孟玨微笑:“我怕有誤,許平君把玉佩當進當鋪後,我親自查驗過。”


    大公子輕籲了口氣,“那不會錯了,秦始皇一統六國後,命巧匠把天下至寶和氏璧做成了國璽,多餘的一點做了玉佩,隻皇上和太子能有,想相似都相似不了。”


    大公子怔怔出了會神,自言自語地說:“他那雙眼睛長得和死老頭子真是一模一樣,皇上也不過隻有七八分象。老頭子那麽多子裔中,竟隻皇上和劉病已長得象他,他們二人日後若能撞見,再牽扯上舊帳,豈不有趣?那個皇位似乎本該是劉病已的。”


    孟玨淺笑未語。


    大公子凝視著孟玨,思量著說:“小玨,你如今在長安能掌控的產業到底有多少?看樣子,遠超出我估計。現在漢朝國庫空虛,你算得上是富可敵國了!隻是你那幾個叔叔能舍得把產業都交給你去興風作浪嗎?你義父似乎並不放心你,他連西域的產業都不肯……”


    孟玨猛然側頭,盯向大公子。


    大公子立即閉嘴。


    孟玨盯了瞬大公子,扭迴了頭,淡淡說:“以後不要談論我義父。”


    大公子麵色忽顯疲憊,大叫了一聲“走穩點,我要睡覺了。”


    說完立即躺倒,紅衣女子忙尋了一條毯子出來,替他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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