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裏,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儼然生氣似的,迫著那人把錢收迴,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裏。但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裏一撒,卻笑眯眯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著船讓別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女:


    “翠翠,翠翠,幫我拉著那個賣皮紙的小夥子,不許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麽會事,當真便同黃狗去攔那第一個下山人。那人笑著說:


    “不要攔我!……”


    正說著,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麽事情。翠翠明白了,更拉著賣紙人衣服不放,隻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汪的吠著。其餘商人皆笑著,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籲籲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裏,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擔子上去,搓著兩手笑著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於是全笑著走了。


    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說:


    “他送我好些錢。我才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


    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


    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紮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


    “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筸城!”


    遠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著。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麽聲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麽聲音了,便說:


    “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隻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迴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迴家?”


    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其實她那意思就是“我怎麽記不得?!”


    祖父明白那話裏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迴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


    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家說我,我告給你的!你那天隻是恨不得讓城中的那個爺爺把裝酒的葫蘆吃掉!你這種記性!”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應當守船哩。”


    “人老了才當守船。”


    “人老了應當歇憩!”


    “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著,於是,把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睨著腰背微駝白發滿頭的祖父,不說什麽話。遠處有吹嗩呐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麽事情,且知道嗩呐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後塔下去眺望。過不久,那一夥人來了,兩個吹嗩呐的,四個強壯鄉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隻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壇酒,一盒糍粑,一個擔禮物的人。一夥人上了渡船後,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後,團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裏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規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麽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麽,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嗩呐的一上岸後又把嗩呐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著那嗩呐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迴到自己身邊來。


    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分量說:“翠翠,宋家堡子裏新嫁娘隻十五歲。”


    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


    到了家邊,翠翠跑迴家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呐,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岩石上蔭處看天上的雲。白日漸長,不知什麽時節,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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