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薛裴之在書房之中大鬧了一場,與薛長君分道揚鑣,拂袖而去,而一直滯留在房中的太子周彰安留下最後一道命令:“如果,你還想你兒子安然無恙,那就把所有後患都絕在此處!”


    僅僅隻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太子說得何其輕巧,帶著自己暗衛便離去了,留下薛長君跪在地上痛哭不已,唯有書房門前的雪鬆,偶爾有鬆上積雪掉落下來的聲音,沉悶的聲響打破了這一片悲傷與沉寂。


    薛長君素來自律,仕途多年不曾有過閃失,可是這一次宮中武貴妃命案他卻沒有到場,唯有在書房靜坐了許久,閑庭著書房外麵落雪聲動,他迴想過往種種,從當年入京考取功名至今,官場沉浮數十載,本以為歸在東宮麾下名正言順,誰知最後也落得這般下場。


    他自己研磨,自己畫了一副簪花圖,望著這幅簪花圖仿佛生命猶如走馬一般匆匆而過,當年風華正茂時,竟也是那樣的意氣風流。


    隻是當他目光遊移到了放置在桌案上的那把孔雀羽翎的時候,眼神中意氣風流於此時也一掃而光,瞬時黯淡了下來,星月無光。


    他執起那把羽扇,又想起當年自己破了京畿中武狀元案時,那時風頭無兩,誰人不知薛長君儒衣神探,首屈一指!


    可現在他將這把扇子拿在手上的時候,尤隻覺得甸甸的,壓得心頭塊壘越發沉重不已,他又再度抹淚痛哭,隻是心裏卻明白太子殿下要的是永絕後患。


    “老夫從入大理寺,破獲案件數不勝數,奈何庇於東宮身不由己,秉公之餘猶然有愧,愧對天地,愧對同僚,更愧對那些死去的至交好友……但問前程俱往矣,唯有我兒裴之,你活著就好!”他喃喃的說著,失魂落魄的一般,邁開步伐一步步朝著這書房中央走來。


    站在這書房正中央時,身後素影纖長,光影照影在這片冰天雪地之間,寒鋒陣陣吹進倆,屋內就連炭火都沒燒,比起那把銅骨扇還要冰冷狠決的,是此時薛長君的心。


    他舉起了那把孔雀羽翎扇,將利刃的端口對準自己,銅扇子的手柄處有一處小巧的機關彈簧,精致猶如天工,裏中利刃輕且薄,威力如何沒人能比薛長君更加清楚了。


    他忽然放聲豪笑了出來,唯有此時想起自己的兒子薛裴之時,心中方能無憾,他心一狠,將手柄上的機關一按,利刃隨著機關而發,倏忽間便從薛長君的心口處穿過。


    薛長君整個人應聲倒地,倒在地上的身體汩汩有血流出,這一擊正中要害,薛長君也當場斃命,而那片利刃在穿過他心肺的時候速度依舊不減,光影寒閃,驟然飛出“砰”的一聲響,利刃插入了書房外的雪鬆樹幹上。


    樹幹被這輕微的聲動搖撼,翠綠的樹冠頂上堆積的冰雪也搖搖欲墜,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直到管家見薛長君原本讓人備好轎子要進宮的,卻久久不見蹤影,於是來到書房提醒,卻見到薛長君已然倒在血泊中,嚇得管家驚叫著趕緊前往大理寺稟報,四處尋找薛裴之的蹤跡。


    大理寺接到案,少卿即命寺丞帶人前來查看並封鎖現場隨後進宮呈請如何辦理此案。當吳寺丞帶人前來的時候,見現場沒有留下其他的手尾證據,他便悄悄的將那把孔雀羽翎收起,四下尋找,才在雪鬆的樹幹上找到了那把飛彈出去的利刃。


    吳寺丞站立在雪鬆前,揚唇一笑,伸出手來就將插入樹幹幾分的利刃拔出來,又收迴了銅骨扇中,最後悄悄的帶迴去,請命太子殿下的時候。


    殿下隻有一個命令:“讓他,不了了之。”所以,吳寺丞將扇子帶迴了物證房中。


    兇器收迴,薛長君的屍體上也留下了與武定山一模一樣的傷口,此案最後皇帝命下,由刑部尚書主審,京兆府尹與大理寺少卿協同,三法司會審。


    薛府人丁遣散,一任風雪入戶,一夜之間堂堂大理寺卿府上人丁凋零,冰冷得猶如地窖般,唯有書房前雪鬆蒼翠,書房中仕途簪花,浮生一夢。


    而今,楚弦的書觸摸在這幅簪花圖上的時候,那上麵墨水餘有淡淡的痕跡,楚弦將那痕跡沾染在指腹上湊近了鼻息下方聞嗅時,那生澀的味道,他並不陌生,那便是前段時間天下大比的時候,武周殿上掀開那三幅牡丹圖時所用的伎倆,“用堿土研磨成粉,混在墨水中,能保留一段時間,隨著空氣揮發,這一層墨水會逐漸變淡,最後露出底圖……”


    楚弦讓薛裴之將這房中爐火燒得再旺一些,他解開了薛長君留下的線索,“由於天氣冷的緣故,空氣揮發上麵這一層的墨水就變得艱難了,正也因為如此,大理寺來人清查的時候,沒有注意到你爹留下的東西。”


    薛裴之總算是活過來了,隻要有關父親的事情,他便不遺餘力。他將房中的爐火燒到最旺,而後來到書桌前麵等待著墨跡揮發。


    看著這幅簪花圖,薛裴之的心沒來由的緊張了起來,雙手也是緊緊的攥成拳,目光不肯離開這幅畫半分,深怕錯過了什麽。


    屋裏升起爐火,薛裴之升到最旺,用不了多時便暖熏如春,就連楚薛二人身上原本被雨雪打濕了的衣衫也逐漸的幹了。


    同樣有變化的,還是那幅畫。


    果真如楚弦所料的那樣,墨跡在一點一點的退散,洗盡鉛華,隻餘底下淡墨痕跡,也無多,但隻素色宣紙上的字跡,端正有力,墨透紙背。


    薛長君知道這等瞞天過海的手筆如何畫就,下方有字的話,若在上麵作畫必須以極其巧妙的手筆融合畫圖意境才能將下麵痕跡很好的遮掩掉,可見他當時在知道了朝堂上前三甲試卷被調換的時候便知道了這等手法。


    而今,他用同樣的手法,給自己留了一封遺書。


    薛裴之見到字跡顯現出來了,原本緊繃的心也一下子像是崩潰了似的,拿起了那張父親留下遺書的畫卷底圖,癱坐在椅子上。


    “臣有愧君恩盛寵,有愧天子倚重,自任職朝堂中提攜黨派羽,罔顧綱紀,更侵吞二十萬軍餉在前,偽造假證害司府全家在後。


    又逢定襄侯無意知曉我之罪行,長君不顧同鄉之誼,以孔雀羽翎殺之,以掩蓋罪愆。


    本以此事天衣無縫,誰知有更夫為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臣心中無盡驚惶,深知罪不可恕該有見天一日,自此悔之晚矣,唯有自裁謝罪。


    罪臣薛長君留。”


    偌大的一張紙,字跡分明,訴說分明,薛長君將司家軍餉一案攬在身上,也將武定山的死盡情交代,薛裴之期待已久的證據,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


    “父親,是畏罪自殺?”薛裴之又再度盯著那張遺書,最後薛長君竟是親自畫押簽字的證詞,筆跡也算是出自父親之手,無可抵賴,薛裴之最後的期望也全都被打碎了。


    隻呆呆的坐在那裏,任憑手上的遺書掉落在地上,一時半會,像是魂魄也隨同那摻著堿土的墨水一同揮發散盡了似的。


    書房登時陷入死一般沉寂,唯有楚弦彎身下去撿起這張遺書,細讀下來,心中也已經了然,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父親將所有事情交代得盡然……”


    “你告訴我,這真的是我父親留下的遺書嗎?是不是兇手偽造的,是不是呀?”薛裴之聽了楚弦的話後,哭聲傾瀉而出,一手緊緊的的抓著楚弦的衣袖搖晃著,任憑哭喊聲出,也要一個此時能慰藉他的話,哪怕隻是一句謊言也可。


    “我追尋了那麽久的兇手,為什麽最後是我爹?”薛裴之還在哭喊。


    楚弦沒有迴應他半句,隻一雙清冷眸子略帶同情的看著他,從頭至尾楚弦都在和他說,殺武定山是薛長君,又為保太子攬下所有罪責。


    沒有得到楚弦的應答,薛裴之心中也有數,兀自在那裏坐著,任憑眼淚流淌,“我早該聽你們的,別插手這些事情,該有多好,該有多好啊?”


    楚弦知道,薛裴之心中最後堅持的那一根稻草怕是斷了,最終隻有一句話語,也是薛長君的最終意圖,“活下去,方能眼見盛世。”


    薛裴之此時哪裏還有心思管其他的,兀自傷心。而楚弦則是拿著薛長君的親筆遺書,徐徐走出書房。


    書房外,雪鬆猶然好,冰雪疊層翠。但有寒風凜然吹過時,將站在書房門口楚弦的衣擺吹得翩飛,也擺動了鬢邊亂發,他微微閉眼,堪堪躲開了那些隨風吹來的輕雪。


    頷首沉吟,楚弦微微側首看了一眼依舊還坐在裏邊失了魂魄的薛裴之,這就是他一心要找的結果,人往往就是如此,苦心追尋一件事情,哪怕窮盡所有也在所不惜。可到頭來才發現所追尋之事,遠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甚至未必是自己能接受得了的。


    有如飲鴆止渴!


    楚弦的心裏忽然閃過這麽一句話,又想起自己窮盡所有所追尋的,他看薛裴之的眼神更加幽遠沉寂了。無非是同樣的照影驚鴻,顧自相憐罷了。


    正在此時,薛府外麵有人匆匆而來,是大理寺差來的,為首正是吳邢,吳寺丞!


    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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