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蕭初鸞已經躺在景仁宮的床榻上,是張公公命人抬她迴來的。


    聽聞她在千波碧暈倒,宇文玨立即來看她,緊張,關切,帝王的愛不是假的。


    可是,她覺得很可笑,很荒唐,很滑稽……所有的一切都荒唐得不可思議。


    宋天舒診治後,隻說她近日太過勞心費神才會暈倒,好好歇幾日便可。


    宇文玨勸她多多歇息,後宮之事暫時莫理,對她極盡溫柔。


    她強顏歡笑,說自己沒事,歇幾日就會好了。


    宇文玨離去後,蕭初鸞拉下臉,眉心緊蹙,淚珠簌簌而落。


    宋天舒開了藥方走進寢殿,靜靜地看著她。


    她默默地流淚,哭得那麽悲傷,好像不敢哭出聲,壓抑著。


    他的眉頭皺起來,溫聲道:“娘娘,凡事都有解決的法子,娘娘不如敞開心懷……”


    “本宮沒事……本宮隻是想痛快地哭一場……”她哭道。


    “假若娘娘相信微臣,微臣願為娘娘分憂解難。”


    “本宮想靜一靜,大人先退下吧。”


    宋天舒擔憂地看著她,半晌才轉身離去。


    既然她不願說,他也無法強求。


    臥床三日,得知真相後的巨痛與絕望,仍然無法緩解。


    她神思鬱悒,神智恍惚,滿麵病色,近身服侍的宮娥擔憂不已。


    宇文玨來的時候,她才展露一點歡顏,不讓他擔心,更不讓他瞧出端倪。


    她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做……不知道……一切都亂了……


    錦畫所說的,不停地迴響;這個真相,撕咬著她的身;宇文玨的殘忍與冷酷,重重地捶著她的心,搗毀了她的一切。


    父親,母親,他是初鸞的兄長,是你們的兒子,初鸞應該殺了他,為你們複仇嗎?


    你們讚成初鸞這麽做嗎?


    她得不到答案。


    這夜,很晚了,皇上沒有過來,她心想著他已在乾清宮歇著了,就孤身前往千波台。


    她想一個人靜一靜,沒有宮人盯著,沒有旁人叨擾。


    夜色如墨染,月華如霜冷,碧樹繁蔭投下一團團黑影,為千波碧增添幾許神秘。


    深沉的夜,悄無聲息,千波碧附近看不見一個人影,安靜得可怕。


    蕭初鸞心事重重,登上千波台,看著台上的一切,淚水洶湧。


    這裏,發生過太多事,皇上,燕王,鳳王,一件件、一幕幕地迴想起來,她隻覺得荒唐、可笑,尤其是她與皇上之間的事,令人作嘔。


    燕王……宇文歡……


    好久不見他了,不知他怎樣了……


    自從那次決裂之後,他們從未見過麵,她克製著不想他,一心一意地取悅宇文玨,以期查到父親獲罪的真相。


    而今,真相揭開,最醜陋的一麵在她眼前攤開,她不得不麵對,不得不正視,痛徹心扉……


    為什麽會有這樣殘忍、醜陋的真相?


    她無力地蹲下來,失聲痛哭……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有人登上來,她沒有聽見,悲痛欲絕地抽噎著。


    一人走向她,憐愛地看著她,半晌,拉起她,取出絲帕為她拭淚。


    蕭初鸞看見一張熟悉的麵孔,仿佛抓住一根浮木,緊緊地抓著他,撲入他的懷抱,“嗚嗚”地哭,無暇去想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來人是宇文歡。


    他抱著她,輕拍她的背,撫慰著她,無須言語,隻需這樣靜靜地抱著她,讓她哭個夠。


    好久好久,她慢慢止了哭,一下下地抽噎著。


    他拉她坐在錦榻上,為她拭淚,又將她摟在懷中。


    蕭初鸞伏在他的胸前,漸漸地平複了情緒,隻覺得,隻要有他在,凡事都有解決的法子;再困難的事,隻要努力,她就能辦成;隻要他抱著她,她就覺得很安心,可以無所畏懼,可以放手去做。


    是的,他總在那裏,無論她與他能否終成眷屬,他總會站在那裏看著她。


    隻要他的目光還在她的身上,她就覺得安心。


    蕭初鸞抱著他的腰身,聞著他獨特的體味,什麽都不想說,享受著這久違的親昵與安心。


    宇文歡也不問,閉上眼,真想這一刻永遠持續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在千波台巧遇,蕭初鸞當作是巧合,也許,他隻是偶爾夜入皇宮,為了她,夜入皇宮。


    她已經有了決定。


    無論如何,她必須為無辜慘死的父親和母親討迴一個公道。


    這日,她妝扮了一番,掩去這幾日的病色,前往禦書房。


    碧蓉端著一碗參茶,隨她踏入禦書房。


    宇文玨正在批閱褶子,看見貴妃來了,擱下朱筆,起身離案,拉著她的手,關切地問道:“怎麽來了?病好了麽?”


    碧蓉將參茶放在禦案上,躬身退出禦書房。


    蕭初鸞輕笑,“好了,臣妾沒病,隻是累著了。皇上,國事重要,但龍體更重要,臣妾命人沏了參茶,皇上喝吧,提提神。”


    “好,朕待會兒喝。”他攬著她,在她耳畔親昵道,“朕晚些時候去景仁宮,一道用晚膳,朗朗睡下後,朕與你共度良宵。”


    “皇上又不正經了,這是禦書房呢。”她不著痕跡地推開他,“皇上若想與臣妾共度良宵,就該喝參茶提神,盡早批完褶子,早些去景仁宮。”


    “好,朕喝參茶,盡快批完褶子。”宇文玨寵溺地在她腮上落下一吻,轉身去喝參茶。


    蕭初鸞看著他喝下一整碗參茶,心中的大石終於落地。


    公公進來稟報,說大學士沈大人求見。


    她笑道:“皇上,臣妾告退。”


    宇文玨頷首,叮囑她別累著。


    這夜,他們帶著朗朗一同進膳,其樂融融,好不歡樂。


    就寢前,他道:“過兩日搬去坤寧宮吧,朕已讓沈墨兮擬詔了,你想朕何時下詔,朕就下詔。”


    蕭初鸞猶豫道:“再過半月吧,先皇後畢竟……”


    “不打緊,誰敢亂嚼舌根,朕就賜他死罪。”宇文玨一笑。


    “後宮祥和,才不會積怨,這也是皇上與臣妾的福氣。”


    “好,朕都依你,半月後下詔,過兩日,你必須搬去坤寧宮。”


    “臣妾遵命。”蕭初鸞嫣然笑道,“皇上,臣妾不想成為史官筆下悍妒、失德的皇後,臣妾以為,皇上還是雨露均沾為好,免得那些妃嬪的怨氣都撒在臣妾身上,臣妾可擔當不起。”


    他麵色一沉,“又有哪個妃嬪惹你生氣了?朕要讓她明白,朕想寵誰,就寵誰,與你無關,誰也無法左右朕的意願、喜好。”


    她搖頭失笑,“那些妃嬪怎會明白皇上的心思?同為女人,臣妾明白她們的處境,也同情她們,皇上不去她們的寢殿走走,她們身無聖寵,在後宮就沒有真正的地位,就連宮人也欺負她們。”


    宇文玨捧著她的臉,一本正經地問:“玉致,朕寵幸別的女子,你不會介意?”


    蕭初鸞溫婉道:“臣妾當然介意,可皇上是一國之君,後宮三千佳麗是一國之君無法迴避的。作為一國之母,臣妾不僅僅是皇上的妻子,還是執掌後宮的主人。臣妾除了盡一個妻子的本份,還要顧及妃嬪的感受。後宮風平浪靜,才是皇上與臣妾的福氣,是不是?”


    “果然是母儀天下的風範,朕的皇後,非你莫屬。”他愉悅地笑。


    “那臣妾安排幾個妃嬪侍寢,可好?”


    “你安排吧。”他抱她上床。


    蕭初鸞恬淡地笑著,在適當的時候,讓他昏睡過去。


    接下來五日,她每日安排一個妃嬪去乾清宮侍寢,被選上的妃嬪心花怒放,對她感恩戴德。


    這日,宇文玨派公公來傳話,今日不必安排妃嬪侍寢了,他會到坤寧宮與她一道用膳。


    公公去了,沈墨玉求見。


    蕭初鸞了解過,沈墨玉住在承乾宮,深居簡出,鮮少與妃嬪來往,作畫抄書,賞花賞月,過著一種與世無爭的寧靜日子。


    沈墨玉踏入大殿,屈身施禮,溫婉道:“嬪妾拜見娘娘。”


    “免了。”蕭初鸞和言道,“妹妹坐吧。”


    “謝娘娘。”沈墨玉恭謹地坐下,宮人奉上熱茶。


    “妹妹這會兒來,可真巧了,皇上剛剛遣人來傳話,說稍後會來呢,妹妹多待會兒,能見到皇上呢。”


    “皇上來坤寧宮,是與娘娘、秦王殿下共聚,嬪妾就不打擾了,嬪妾稍後便告辭。”


    沈墨玉柔婉地說著,低垂的眸光卻是流轉著。


    蕭初鸞這麽說,隻是試探,得到的答案是:沈墨玉對宇文玨,似無侍寢的心願。


    她笑道:“妹妹,往後若是得閑,就常來坤寧宮走走,算是陪陪本宮。”


    沈墨玉道:“假若娘娘不覺得嬪妾言辭粗陋寡淡,嬪妾自當常來請安。”


    “對了,前幾日皇上提起你了,還讚你知書達理、書畫雙絕,是後宮書畫第一人。”


    “皇上過譽了,嬪妾隻是陋顏之人,書畫也不登大雅之堂。”


    “妹妹太謙虛了。”蕭初鸞審視著她清雅秀麗的臉,不漏掉她一分一毫的表情,“皇上對你很上心呢,這兩日,若你身無不適,本宮就安排……”


    “娘娘。”沈墨玉急促地打斷她,豁然抬眸,卻又突然發覺這樣的反應很不妥當,又尷尬又窘迫,“嬪妾近來身子不適,娘娘還是安排別的姐妹侍寢……”


    “哦?你何處不適?本宮傳禦醫給你瞧瞧……”


    “也沒什麽,隻是覺得倦怠,容易疲乏,嗜睡,許是因為熱了吧,娘娘無須擔憂,嬪妾會照顧好自己。”


    蕭初鸞沒再多說什麽,再聊幾句,她就告辭迴宮了。


    她今日特意來坤寧宮,目的就是,向蕭初鸞表明,不侍寢。


    蕭初鸞幾乎可以斷定,沈墨玉的心中,隻有燕王。


    三日後。


    夜裏,蕭初鸞正要歇寢,卻有宮娥匆匆地奔進來,驚慌地稟道:“娘娘,出大事了,皇上……皇上……”


    她沒有多想,立即趕往乾清宮。


    不可能的呀,皇上怎麽可能這麽快就發作了,難道出了什麽意外?


    自那日親自送參茶去禦書房開始,還不到七日,暗地幽蘭還不會發作,皇上到底怎麽了?


    是的,她在每日送去的參茶中下了暗地幽蘭,要他發癲發狂,要他想起最害怕、最愧疚的事,假若他對誅殺蕭氏九族有一點點的愧疚,他一定會說出來的。


    她思來想去,隻有這個法子才能從他的口中得知真相,證實錦畫所說的“真相”的真偽。


    宇文玨沒有發覺,她的計劃順利進行,今夜卻出了岔子。


    趕到乾清宮,整座宮殿已經戒嚴,侍衛嚴禁閑雜人等出入,兇厲地盤問、把關。


    踏入大殿,她看見十幾個宮人跪成兩列,寢殿中吳公公站在龍榻一側,神色緊張。


    榻上半躺著的男子,僅著明黃色綢衣,一動不動,好像死了一般。


    宋天舒正為他診視,手法嫻熟,眼神專注。


    “皇上怎麽了?”蕭初鸞顫聲問道,忐忑不安地靠近龍榻,看著宇文玨,他閉著眼,麵色蒼白,綢衣和榻上都有觸目的血色。


    “娘娘,皇上正要歇寢,忽然口吐鮮血……”吳公公駭然道。


    “大人,皇上究竟怎麽了?”她不敢置信,是那暗地幽蘭害得他吐血。


    宋天舒迴首看她,眼神別有意味,“皇上中毒了,是慢性劇毒,無解藥可救。”


    蕭初鸞驚駭得手足發抖,“慢性劇毒?大人,一定要救皇上……”


    怎麽會這樣?暗地幽蘭不是慢性劇毒,唐沁雅服用後隻是瘋癲而已,宇文玨怎會吐血?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吳公公惶恐道:“大人,皇上不能有事,快快救皇上……”


    蕭初鸞擔憂地看著昏迷的宇文玨,這一刻,她真的不想他死,不想……就算他殘忍地殺了親生父母、殺了蕭氏九族,她也不想他就這麽死了……她很害怕,他就這麽去了,最初喜歡的男子,曾經愛過的男子,就這麽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害怕,為什麽不想他死……她很亂……


    宋天舒道:“娘娘,微臣要為皇上施針,看看能否將皇上體內的劇毒逼出來。”


    她讓開,他脫下皇上的綢衣,開始施針,落針如風。


    她看了一會兒,靈光一閃,吩咐吳公公:“立即派人去燕王府,傳燕王進宮。”


    吳公公略有錯愕,遲疑了須臾才出去吩咐。


    “大人,皇上所中的毒,是……”蕭初鸞顫抖問道。


    “不是,少量的暗地幽蘭不會致命,皇上所中的慢性劇毒,很罕見。”宋天舒在宇文玨身上各處大穴刺入銀針。


    她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又有一個問題浮現腦海,“皇上怎麽會中毒?”


    他頭也不迴地說道:“當務之急,是救治皇上。”


    接著,他讓蕭初鸞傳令下去,讓宮人煎藥,抬進來一大桶溫水。


    宮人準備好藥湯,宋天舒將宇文玨放在浴桶中,以此逼毒。


    可是,半個時辰過去了,宇文玨沒有動靜,沒有嘔出毒血,藥湯的顏色也沒有改變。


    宋天舒麵色凝重,“娘娘,皇上所中的毒,非常罕見,微臣無能為力。”


    蕭初鸞的心揪得緊緊的,“連大人也無能為力,那皇上……”


    “微臣慚愧,微臣隻能暫時護住皇上一縷餘脈,微臣先迴太醫院翻翻醫書,一個時辰之內,微臣會迴來。”他仍然不緊不慢,毫無慌亂之色。


    “好,本宮等大人迴來救治皇上。”她也隻能這麽說了。


    宋天舒離去,蕭初鸞搬了一隻繡墩坐在浴桶旁,陪著宇文玨。


    他閉著眼,唇色如霜,俊美如鑄的臉毫無生機,閃現出一絲絲青藍色。


    她呆呆地看著他,淚水不知不覺地滑下來,瞬間淚流滿麵。


    父親,母親,初鸞應該救他的吧,就算他殺了你們,他也是初鸞的哥哥。


    父親,母親,假若你們還在世,也會讚成初鸞救他一命的吧。


    她從發髻上取下神針,緩緩地刺入他的百會穴。


    師父說,冰魂神針能解百毒,希望神針能救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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