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顏在重福宮裏住了幾天,皇帝祭拜皇陵來迴所需時間不少,據說正在歸途之中。


    越是等待,她越覺得自己慌張。明明自己是與他認識的,可她老是在心裏猜測,不知道那個對她在三生池前笑得那麽溫柔的男人,會怎樣出現在她麵前。


    而且,她和他相遇的時候,又該說什麽,怎麽說,做什麽,怎麽做呢?


    不過無論怎麽思量,見麵的日子總會到的。某天她起來的時候,院落中一片安靜,隻有吳昭慎在院中,見她出房門來,笑道:“今天早上太後身邊來人告知,允許大家出院子去,四處走走。”


    這院子在內宮城,出了院子就是後宮一切,所有人自然都迫不及待要出去看看以後生活的地方。更何況今日皇帝應該是迴來了。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麽都會早早知道了消息的,但也隻是向吳昭慎一笑,仔細換了身衣服出去。這件衣服是淡綠的顏色,在這樣的春天裏,一片明媚,也不會太嬌豔。走了幾步,她覺得腰身大了點,但也隻好無可奈何地想,迴去再把它改一下吧。


    正是春天最好的時候,她被宮人引著到禦花園去,看見滿園的花朵開得錦堆一般熱鬧。


    “前麵就是淩波水榭,太後正在裏麵聽曲子呢。姑娘可以去見一下。”宮人說。


    她跟著宮人朝淩波亭走去,在禦花園裏隨便走走看看。假山上薔薇披離,顏色鮮亮,水麵上荷錢出水,小小清圓。春天,在整個天下都是一樣的。


    那宮人平時沒有多大活動,不久就崴了腳走不動了,隻好指了道路給她。她一路行去,春日中的薔薇牡丹海棠,錦簇花團。


    經過一座高大假山時,她看見上麵垂下一叢花,高高懸在半空。她站在下麵看上去,那花美麗極了,在藍天裏恣意綻放,她不知道是什麽花,隻覺得顏色鮮亮,紅豔可愛,不覺站在那裏多看了一眼。等低頭時,才發現有個穿著朱紅色衣服的男子走過來了,身後一群人不遠不近跟著,保持著一段距離。


    她見他身後人個個恭謹,那陣仗著實不小,趕緊退避到道旁,暗想,這人必定是什麽顯貴身份,所以在這宮裏能自如來去。


    也許就是瑞王,皇帝的哥哥,把持朝政的那個人?


    她盡量避在假山凹處,要讓他先過去。


    他卻在這假山的小徑上站住了,看著她,低聲微笑問:“你就是盛顏?”


    他聲音輕緩,明明直唿其名,卻一點都不顯唐突冒失,聽在耳中如私語一般。


    盛顏微微一怔,心想,這人可不像傳說中權傾朝野飛揚跋扈的瑞王,更何況從年紀來看,他反倒顯得比聖上更年輕一些呢。


    她不知道他與自己搭話是什麽用意,所以隻是微一點頭,低頭行禮。


    “昨日聽吳昭慎提起過你,你和她形容的很像。”他隨口說,擦她的肩走了過去,她將頭抬起來時,他目光從她纖瘦的肩背上滑過,卻又似有所動,微微側頭迴望她。


    那目光不偏不倚對上,兩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對方的模樣。


    一個溫潤如玉。


    一個嬌美如花。


    她站在這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豔陽迷離,在豔麗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發出熾烈光華,容光流轉。


    他清秀俊美,即使是穿著這麽濃豔的朱紅色衣服,容顏也不會顯得失色,笑容裏有藏不住的清氣。這是長久在書本中浸潤沉澱出的氣質,周身有如蒙著煙氣般。


    盛顏不覺將皇帝和他一比,在心裏暗自思忖,也是一時瑜亮。


    一個沉斂懾人,一個風華出塵。


    她忙將臉轉過去,盯著崖上那朵花,心裏略有慌亂。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笑,見身後那些人還在假山下,看不見自己的行動,便迴身走過來,抓住崖邊一株粗大的紫藤,試了試假山上的落腳處,爬了上去。


    盛顏站在下麵看他采到花,慢慢爬下來,卻不料腳下踩空,幾乎摔下來,她一時情急,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腰。


    他低頭看了她一眼,小聲說:“沒事。”


    她才醒悟過來,迅速收了手退開,一張臉紅得無處可藏。


    他將采下的那朵花遞給她,盛顏看那紅色花朵躺在他的手中,放著淡淡的微光,那光彩讓她一時緊張,凝視著他的手,卻不敢伸手去拿。


    整片假山上都是紫藤,她全身被籠在藤花的茵茵紫意中,他看著羞怯的她,隻覺身邊仿佛驟然微涼生起,拂麵清風。


    於是他微笑著,將她的手拉過,輕輕把花放在她的掌心中。


    她臉一紅,隻覺被他握過的地方熱熱發燙,便將身子往後縮了一下,握著花就匆匆走到前麵去了,再也不敢迴頭看他。


    來到淩波亭,她赫然發現,本次應詔進宮的一群女子都已經在了,隻有她並無人通知,落在最後。


    她心知自己這樣的情況,自然是會被排擠的,也隻能趕緊對候在外麵的宮女說了自己身份,告罪求見。


    “哦,是那個盛彝的女兒嗎?”太後想起自己走的時候確實曾吩咐過這茬事,便讓帶她進來。


    盛顏進去後,聽水榭內兩個十來歲的女童正在唱著清平調,聲音清脆稚嫩,討人喜歡。太後興致正濃,盛顏自然不敢上前打擾,隻能低頭站在下麵。


    等聽完了最後一句,太後才看了看站在一側的盛顏,那目光先在她麵容上端詳,見她雖然裝飾簡淡,容貌卻是異常美麗,不由著意多看了幾眼,轉頭對身邊女官說道:“這女娃兒相貌可是頂好的。”


    女官笑著俯身應道:“正是呢,我昨日隨太後迴宮之後,便聽人說了盛姑娘的名字,見過的都說容貌無匹。她又是太後額外開恩才能進宮的,更是引人注意了。”


    這無意的一句話,太後卻垂眼一笑置之。哪朝哪代,宮裏都不差豔冠後宮的一個女人,比如說,二十年前那一個。隻是往往到最後走到繁華鼎盛之處的,不是她們。


    隻是她今天的好心情卻因此而消失了,臉上掛著笑,轉向另一個宮女問:“宮中嘴碎的人多,聖上身邊也是不少,這麽說聖上也聽到她的名字了?”


    那宮女點頭道:“太後昨晚擔憂聖上勞累,奴婢奉命去打聽時,也聽景泰景桓他們說起,聖上一迴宮就聽說此事了,對這位同日出生的盛姑娘本來就有好奇,便過問了兩句。”


    這話一出,眾人便都知道,即使還未見麵,她天然便已經有了優勢,在皇帝心上留下印象了。滿堂的女孩子雖都依然含著笑,但心下都堵了鬱積進來。


    盛顏隻覺緊張不已,又想到他一迴宮便打聽自己的事情,顯然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三生池上的那句誓言,並不是隨意敷衍。


    她的心口不由得怦怦跳起來,臉也羞澀得通紅起來,隻能低頭緘默,什麽也不敢說。


    無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見她為了皇帝曾問過自己這麽一兩句話而喜悅無措成這樣,不知多少人在心裏嗤笑,連女官和太後也輕視起她來。


    等太後目光下移,看到她不合身的衣服時,便微微有點不悅,示意她起來後,又隨口道:“你與皇上同日出生,又承先帝賜名,與我皇家或許有緣,因此宮中才特地詔你進宮。隻是天下事都講緣法,皇上究竟最後喜歡誰,也不是定數,你自己謹慎。”


    盛顏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知道自己失態了,頓時懊悔不已。但她也無法辯解,隻能低低應了一聲:“是。”


    太後讓人在門邊放了把椅子,讓盛顏也與其他人一樣坐下。她對眾人笑說:“皇上今日本說要陪本宮逛逛禦花園的,但他昨日才從山陵迴來,朝中留積政務不少,所以剛剛遣人來說,讓你們陪本宮就好。我們先去看看這春日的花,皇上不來也好,大家反倒自在,不要拘束。”


    眾人都應了,隨她站起。身懷才藝躍躍欲試的幾個人有點落寞,但討好了太後也是一樣的。何況不少人也聽說過皇帝性情平和恬淡,自然是不喜歡與這麽多人聚在一起。


    太後起身走到門邊,偶瞥見盛顏的手攥得緊緊的,隨口問:“你手裏握的是什麽東西?”


    盛顏低頭一看,那朵花還緊緊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她手指節都因為握得太緊而泛白了。


    她無措地把手攤開,發現那朵嬌豔無匹的花已經擠成了一團,汁水全染到了衣服上,紅色染在淡綠色上,分外顯目。


    她慌忙丟了花朵,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後想起她父親已經去世,家境淪落破敗,現在看她這副驚慌樣子,心裏略有嫌惡,想,總不是大家閨秀的氣派,也有點後悔怎麽就心血來潮將她召進來了,於是便不耐煩地說:“你就不必跟來了,趕快去換了衣服吧。”


    盛顏匆忙告別,離了淩波亭,走上來時小徑,周圍依舊是啼鳥聲聲,花開無數。


    但她心緒紊亂,知道今日在太後麵前出醜失態,又想到那個握了她手的男子,心亂如麻。


    在這樣陌生的地方,遇見了全然陌生的人,她不知以後如何自處,越想越悶,眼淚差點就落了下來。


    離了禦花園,那個說要等她的宮女卻不知去向。


    盛顏茫然站在入口處看了半天,見根本無人來往。而同樣進宮應選的那些女子,卻都跟在太後身邊笑語盈盈,被遠遠的春風送來的聲響,入耳後卻徒增難受。


    盛顏隻能一個人走迴去,循著記憶中的路徑,慢慢尋迴去。


    停停走走間才發現,原來宮裏極其空曠,高大的屋宇間,即使隻是一絲微風流過,也是淩厲割人。一切殿宇都是高大而恢弘的,威嚴得沒有容身之處。她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空蕩蕩地迴響著。


    一股森森的冷氣,圍繞在她周身。


    她悶聲不響擦了眼淚,仰頭看高天寂寥,壓在自己頭上。她徘徊著,竭力把自己的事情丟在腦後,隻專注地想著那個人。


    這麽大的皇宮,他早早就沒有了母親,在裏麵該有多冷清。


    不知道他母親親手栽下的那株桃花,是被拔掉了,還是留下來了。


    想到他,不覺就鎮定下來。她安慰著自己,第一次見麵,太後也應該知道自己會慌亂,以後日久見人心,自然會知道自己本性。


    轉過幾條宮牆,前方隱隱傳來一陣笛聲,吹的是一曲《臨江仙》,隔得遠了,一種似有若無的纏綿,尤其動人。


    她站住腳聽了一會兒。那笛聲悠遠綿長,如春日和煦,讓她覺得心裏舒暢許多。這宮裏路徑她並不熟悉,隻能倚在牆上靜靜聽著。


    突然笛聲一下拔高,似乎是吹破了笛膜,兀地啞了下來,


    她黯然輕歎,轉身正要離去,卻看見前麵陡然出現一個人影,立時嚇了一大跳,倉促後退一步,幾乎摔倒。


    那人忙拉住她手腕,問:“怎麽,嚇著你了?”


    她抬頭看見朱紅衣,祥雲紋。原來是給她摘了那朵花的人。她心中覺得是他害自己惹太後不高興,當下把自己手一甩,丟開他的手掌,想,這個人好無禮,隨隨便便對人動手動腳的,難道不知道她是進宮候選的。


    他脾氣極好,被她甩開手也不以為意,隻揮揮手中的笛子,笑道:“笛膜突然破了,就知道有人在偷聽。”


    “隻聽說偷聽旁人彈琴會斷琴弦,還沒聽說偷聽人家吹笛會破了笛膜的。”她心情低落,便說道,“明明是你變調轉換時氣息岔了,衝破了笛膜。”


    “這麽說,你也會吹笛?”他笑問,聲音溫厚,神態平和,與他的笛聲仿佛。


    笛子,出身也算書香的母親曾經教過她。在這樣辛苦的生活裏,讓她們尋出一些開心的事情來。


    她點了一點頭,旁邊的內侍忙捧了一管笛子給她。


    那笛子是絕好的,清空勻稱。她伸手取過,一近口,那人便知道她吹的也是《臨江仙》。


    笛音清朗,咽咽隱隱,合著花園中黃鸝的滴瀝溜圓,直如珠玉瀉地。


    被她的笛聲一引,他也取過一支笛子和上。她氣息較弱,聲音纏綿婉轉,而他聲音渾厚悠長,兩股笛聲在亂雲間應和,直吹得滿庭風來,日光動搖。葉間花上,一時連風聲都立足駐步,萬籟失了聲音。那兩縷清音,直如糾纏的雲氣,相互拔高纏繞,響遏青霄。


    她本想隻試幾個音就罷了,此時不能自已,繼續吹了下去。


    《臨江仙》有四格二調,原本入高平調,後人也有演入仙呂調的。在笛子演奏時,高平調與仙呂調可以相和。隻是到曲子最後她音一折,仙呂調以低緩結尾,而他的高平調卻是《臨江仙》第三格,因為要增二字,音尤其長。可是她女子氣力稍顯微弱,今天又遇上不開心的事情,接不上這樣險的氣脈,所以依然隻能以仙呂結尾。


    兩人的合奏突兀分開,各自悵然把笛子放下了。


    這一場妙奏,到最後卻落得蛇尾。


    她將笛子交還他手中,低頭看見他一雙手,碧綠玉笛,白皙十指,日光下瑩然生潤。這人能在宮中自由行動,又不是皇帝,想必就是瑞王了。


    傳言真不可信,那傳說中煊赫跋扈的瑞王原來是這樣一個可親人物,還雅善樂律。


    想到他雖是皇帝的哥哥,但後宮這樣見麵,不合禮節,盛顏不覺心生防備,暗自退了一步。


    忽聽到不遠處有人在走近,腳步起落,顯然是一群人正向這邊過來,又聽到說話聲音傳來,說:“不知道是什麽人在這裏,吹得這麽好聽。”


    她知道有人來了,一時心裏慌張,轉身就走,也忘記了禮節。


    聽到他在後麵叫她:“怎麽了?”可她不想與他多言,加快腳步,便要匆匆離去。


    他給身旁內侍丟了個眼色,示意他遠遠跟著,自己迅速追了上來,問她:“你怎麽在這裏亂跑?可知道宮律嚴格,私下在宮中走動可是要問罪的。像你這樣還連個名位都沒有的,說不準就被遣出去了。”


    盛顏這才明白過來,抬眼看著麵前分不清南北的道路,不禁覺得心下發涼,睫毛微顫。


    難怪那個帶路的宮女會說自己腳不舒服,難怪她出來時對方已經不見了,原來她早有預謀。


    見她臉色微變,茫然不知所措,他反倒笑了,抬手抓住她的衣袖,將她拉到旁邊宮間小巷中,說:“來這邊吧,我知道一條迴重福宮的捷徑。”


    她一時失措,眼看那些人就要看到自己,也隻好跟著他匆匆在陌生的宮裏慌亂行走。等發覺自己這樣不妥時,已經全不知身在何處,隻好硬著頭皮跟著他。


    他對宮中的路徑極熟,左轉右拐,重福宮側旁小門已經遙遙在望。


    她看見了熟悉的地方,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謝了他,也是讓他止步的意思。


    他則依然陪著她往前走,問:“你初來乍到,在宮中走動時不是應該有個人帶著你嗎?”


    因怕人聽見,他這一句問話嗓音低低的,溫柔至極,仿佛耳語。盛顏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在耳邊縈繞,下意識地便避開了半步,垂著頭輕聲迴答說:“那位宮人走到假山下時,崴了腳。”


    他了然地打量她,自然知道她是不知不覺間就被人下絆子了,又問:“新入宮的一群人不是都在陪太後賞花嗎?怎麽你一個人先迴來了?”


    盛顏垂下眼睫,說:“在假山上,有個人忽然莫名其妙給我塞了一朵花,結果我一時緊張,將花朵給揉碎了,染汙了衣裙,太後命我迴去換衣服呢。”


    他目光落在她的裙上,不由得笑了出來,說:“這真是我的錯,請盛顏姑娘千萬莫怪罪。”


    她見他笑得如此坦蕩,隻能窘迫地撫了撫裙子上的汙漬,說:“那朵花好好開著,如此美麗,為什麽偏要將它摘下來?結果片刻之間就糟踐了。”


    “真對不住,我會錯了意,還以為你喜歡它。”他笑著凝望她,又說,“何況,宮裏的花開得這麽多,無人欣賞的話又有什麽意義?能得你多看一眼,它也不算白白開放了這一場。”


    這話語似是讚美,卻又如此隱晦,溫和親切又恰到分寸地便拉近了他們的距離,讓人如沐春風。


    遇上這樣溫柔的人,盛顏鬱積的心口也終於略微鬆了一點。她長出了一口氣,心想,就算太後不喜歡自己,可她這樣的身份,總不屑於給自己眼色。


    這人生不如意事太多,隻要他喜歡自己,其他的都無關緊要了。


    他見她神情安定下來,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平靜了些許,但那種楚楚可憐的姿態似乎也減淡了。於是他心裏又升起逗貓兒似的心態,微笑打擊她道:“不過看樣子,你以後在宮中,處境堪憂啊。”


    盛顏輕咬下唇,沉默靠在門上,過了一會兒才說:“不,我一定會在宮裏好好過下去的,我既然來了,就不會離開。”


    因為,她答應了他,她告訴過他,你放心,我等你。


    這麽大的天下,這麽莊嚴的宮廷,這麽長的時間,或許隻有她知道,小小的他曾經在母親居住過的小屋前,沉默慟哭。


    見她沉默而倔強,卻如發誓般一定要留在這邊,身旁的人含笑凝望著她,問:“若皇上不喜歡你呢?”


    盛顏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避開他直視自己的目光,用低若不聞的聲音迴答說:“不勞你操心。”


    對方不由得笑了出來,饒有興致地俯頭看著她,笑問:“還沒見過麵,就覺得勝券在握了,嗯?”


    這最後一個音拖得長長的,頗有戲謔意味,語含調笑。


    他們隻是兩個陌生人,怎麽能如此對話。盛顏立即向他斂衽為禮匆匆道謝,便一言不發加快了腳步,趕緊進入了小門。


    走進院子,她稍稍轉頭一看,他還在那裏微笑著看自己,忙低頭轉個彎,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她在心裏想,若皇上不喜歡自己,那也是命。


    至少,她履行了自己的承諾,毀約的是他而不是她,她對得起自己的心。


    她一個人先迴來,眾人都在禦花園中,孤零零的院落內隻有吳昭慎一個人坐在荼蘼架下,在本上記錄院中巨細事情。


    吳昭慎看見她,便招唿她坐下喝盞茶。盛顏捧著茶碗啜了幾口,想著剛剛那個似乎比皇帝年紀還要小的瑞王。


    這般溫柔笑語的男人,與她聽到的傳言根本不符。不知為何,心口隱隱不安,她開口問:“吳昭慎……聽說聖上的母親,多年前早逝了?”


    吳昭慎點頭道:“正是呢,孝康太後是在聖上六歲的時候去世的,當時先皇正在行宮,聞訊趕迴來時,已經遲了。”


    盛顏略一遲疑:“孝康太後?”


    吳昭慎說:“孝康太後就是當今皇帝的生母,她當初薨逝時是貴妃,先皇對她極為寵愛,但終究福薄早逝。而當今聖上登基之後,追封生母為孝康太後。”


    盛顏隻覺錯愕,心想,他母親處境,自己是親眼見過的。而他也曾經對她說過自己母親的遺言,他在對她傾訴時,眼中那明明確確的怨恨,至今還在她的眼前。所以,他年少時的艱難,他母親的淒涼,應該是確鑿無疑的。


    當年她七歲的時候,確確實實跟著他去看了她母親所住的房子,確確實實與他一起爬過院牆迴到了他居住過的地方,她還曾親手在那株桃樹上折下一枝桃花送給他——


    既然先皇會為他母親臨終而特意從行宮趕迴來,又曾封她為貴妃,那必定是深蒙恩寵的妃嬪,他母親又怎麽可能會在那種冷落的荒僻小屋中過世?


    自己當時看到的,難道是幼年的幻覺?


    可是,那個當年和自己一樣大的男孩,如今長成這樣堪以肩負天下的模樣,還與她重逢了;他也依然還記得當年那一夜的細節,與她一起重新迴憶起這一切。


    不是自己童年時荒誕的一個夢。這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盛顏隻覺得胸口一股涼氣升起,讓她莫名恐懼。


    可他絕不會那樣來騙她的,他的身份也該是確鑿無疑的。畢竟十年前在這宮裏,與她同齡的孩子,隻有一個祥王尚訓,也就是現在的皇帝。


    她勉強按下自己的恐慌,暗自安慰自己,又或許,是自己會錯意了。他帶自己去看的那個小屋子,是當初母親剛進宮時候做侍女所居,後來封妃就棄之不住了,所以才這麽破敗吧。而他是還在懷念自己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舍不得變成佛堂而已。


    她猶豫良久,才又問:“我聽說孝康太後當年是宮女出身,在宮中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吳昭慎笑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孝康太後是太皇太後的族女,剛進宮時在太皇太後身邊伺候過一陣子,不過她早早就封了貴妃之位,又誕下皇子,備受先皇榮寵,如今這宮裏,記得她做過宮女的人都不多了。相比之下……”


    她想說,相比之下,聖上的兄長瑞王的母親那才叫身份卑下,但宮中事有些自然不宜說出口,何況瑞王如今是什麽身份,誰敢背後議論?所以她也就隻抿嘴一笑,給盛顏添了半盞茶,不再說下去了。


    盛顏聽她這樣說,心中略微鬆了一口氣,還想再追問一下根底,偏巧雕菰跑過來,一張臉紅紅的,顯然是渴極了,抓過桌上的茶壺就給自己倒水,咕咚咕咚喝了足有三四杯才停下手,舒爽地出了一大口氣,說:“膳房那邊都備好了,讓吳昭慎去看看,讓吩咐送幾個人的午膳呢。”


    雕菰在宮中一向由吳昭慎調教,兩人關係如母女,見她這樣無狀,吳昭慎也隻無奈地笑笑,對盛顏道歉:“這孩子就是這樣莽撞,什麽事情都風風火火的,改天撞一迴就好了。”


    盛顏笑笑說:“沒事,我在家中也是這樣的。”


    “哎喲,盛姑娘比這小丫頭可穩重千百倍了,哪像她呀。”吳昭慎說著,看看日頭,趕緊起身,“得,你們聊吧,我先去膳房看看,張羅一下今日各位姑娘的午膳。”


    “有勞昭慎了。”盛顏起身目送她離開。


    雕菰從懷中摸出個手帕包來,裏麵是兩個小點心。她看看吳昭慎的背影,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盛顏別出聲。


    “膳房的小公公送給我的,聽說這可是陛下最喜歡吃的呢。”她小小聲說著,分了一個給盛顏,“我可還沒見過皇上呢,你呢?”


    盛顏自然是搖頭:“我也沒見過……”


    “聽說聖上脾氣很好,待宮人也特別好,特別特別仁和寬厚。宮裏上下都說,打從有天子開始,咱這一批宮人是最有福氣的!”雕菰很認真地說。


    盛顏也不由得微笑出來,她托著腮想了想桃花下幫自己曬桃花的那溫和側麵,再想一想春雨中叫自己上車的那把嗓音,再想一想花神廟中抽簽時他仔細看簽文的低垂眼睫,覺得心口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輕微湧上喉口來,讓她的話語也變得輕柔起來:“是啊,特別好。”


    “不過,我在宮裏久了,總能看到聖上一兩眼的。”雕菰笑眯眯地咬著點心,很認真地說,“畢竟,大家都有機會的嘛——隻要不像瑞王爺母親那麽慘就好了。”


    盛顏沒有在意她的話,小小咬了那糕點一口,仔細品嚐他喜歡的味道。甜而不膩,微帶著清爽茶香,果然很好吃。


    雕菰說起宮中秘辛,簡直是兩眼放光。她湊近盛顏,壓低聲音說:“你知道嗎,那個瑞王的母親啊,原本是宮裏灑掃的宮人,連個品位也沒有,偶爾有一次被醉酒的先帝撞到,寵幸了一迴就忘在腦後,不料卻懷孕了,還一舉生下了皇子!”


    盛顏“嗯”了一聲,她對瑞王並無興趣,隻說:“那是她的福氣呀。”


    “什麽福氣呀,簡直是大禍臨頭呢。當時太後倒是懷了龍種,可惜未足月就滑胎了,還落下了病根再難懷孕,皇後之位岌岌可危,你說她怎麽看這生了皇子的宮人?再者,易貴妃蒙先皇深寵,就差一個皇子傍身,誰知她還沒響動呢,反倒是區區一個宮女,一次酒後臨幸就生了,你說她生氣不?甚至,先帝自己都忘了酒後這迴事了,一開始還不予承認呢,但因為在起居注裏確實有記載,所以才容她生下了孩子,封了個極低的品級。”


    盛顏聽了,心中也極不是滋味,說道:“那太皇太後自然會關切自己的皇孫兒吧?”


    “才不呢,先帝與易貴妃感情深得如同民間夫妻般同住同宿,太皇太後自然樂見自己族女深受皇恩。而且當時先皇春秋正盛,易貴妃過了一兩年也就懷上了,這皇長子的位沒被自己的族女搶到,太皇太後也是鬱積在心呢。因此,瑞王爺母親的境況,真正叫如履薄冰,能落得不聞不問已經是好事。所以,當時整個宮裏對他們母子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甚至還有人刻意欺辱而讓主子舒心的,聽說都落到衣食不周的地步了,真叫淒慘!”雕菰說得跟自己親眼看到似的,繪聲繪色,“你說,這樣的命運是不是太慘了?”


    盛顏同情地點頭,心裏不知哪個地方悶悶的,隻覺得有些事情極為不妥,可又不知道究竟是哪裏不對勁。


    雕菰看看左右,更加眉飛色舞了:“最慘的是啊,貴妃誕下當今聖上之後,先皇馬上就賜名,滿月後就封為太子了,可比聖上大了三歲的瑞王呢,卻是在先皇給聖上起名時,天章閣的盛大人上書聖上,提醒他還有一個皇長子未曾起名,才被連帶賜了名呢。”


    天章閣盛大人,那自然是盛顏的父親。


    想到父親至少為這個可憐的孩子討了個名字來,盛顏也稍覺寬慰,輕歎了一口氣,說:“不過現在瑞王爺權傾朝野,年少時的艱辛也算是都過去了。”


    “是啊,不過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遭遇,所以聽說瑞王爺特別兇殘!特別可怕!當初他在軍中命人活剮奸細時,聽說一定要劊子手割足三百刀,還召集所有人圍觀,以儆效尤……”


    盛顏聽了,正覺得心口不適,幸好吳昭慎已經走過來了,直接一掌拍在雕菰的頭上,說:“亂嚼什麽舌根!去把那蘭花移一下,日頭都曬到了!”


    雕菰頓時跳了起來,想到瑞王勢力非凡,一邊悔恨失言,一邊搬蘭花去了。


    “這孩子年少無知,今日又多嘴了。”吳昭慎笑著,對盛顏說道,“倒是要恭喜盛姑娘,我聽宮裏人說啦,聖上迴宮後還特地問起你來呢,他對同日出生的姑娘很好奇。聖上溫厚仁靜,性情是極好的,你見到就知道。”


    盛顏點頭。她自然知道他的性情,在春雨中,桃花下,他凝視著她時,比拂過她耳畔的微風還要溫柔三分。


    幸好,同是幼年喪母,他變成了如今這樣的人,與那個暴戾狠厲的瑞王迥異。


    盛顏謝了吳昭慎,起身迴屋去了。


    換下衣服,盛顏靠在窗下歇息了片刻。


    心口依舊在燥跳,她有點隱隱煩悶。仿佛自己做了極大的錯事,但一時卻又並不知道錯在哪裏。隻是暗暗心悸。


    無可名狀,莫名懊惱,不可言說。


    盛顏離開後,吳昭慎任由雕菰笨手笨腳搬蘭花,思量著眾人是不是都會陪太後用膳去了。正想去打聽一下,忽聽得外麵有人在叫她。她走出院落去,一看站在外麵那人,卻嚇了一跳。


    那人身穿淡天青色便服,隻在腰間散散係一條明黃佩玉腰帶,身後十數個帶刀的錦衣侍衛侍立著。在宮中這樣架勢的人,自然隻有瑞王。她忙跪下叩見。


    瑞王也不叫她起來,往院內看了一眼,嗓音因克製而變得低沉:“那個叫盛顏的女子,還未見過皇上吧?”


    她聽說過瑞王種種事跡,心中害怕已極,心想,必定是剛剛盛顏與雕菰講他是非時被人聽去了。一個毫無背景瓜葛的姑娘家,剛進宮就妄議是非,惹得瑞王親自過問,恐怕如今在劫難逃。


    當下她便連連搖頭:“並沒有見過。”


    “她這樣的人,留在宮中不是朝廷幸事。”他壓抑住怒氣,微微皺眉,“真沒想到,一個流落荒野多年的女子,湊巧就在那天被尋迴,送進宮裏了。”


    吳昭慎忙磕頭應道:“但是聖上與太後以為……”


    “我自然會去與他們說明白,你知道自己該怎麽說、怎麽做就好。”他不容她說完,打斷她的話。


    在宮中見多了命運變幻的吳昭慎心想,這女子留在宮中恐怕也逃不掉瑞王手段,我又何必為她而扯上什麽麻煩?


    於是她立即應道:“奴婢在看她長相時,覺得此女長得太過美麗,恐怕是薄命之相。何況她自小孤苦,指掌粗大,似是沒有富貴之命,難以在宮闈中生活。”


    “原來如此。”瑞王顏色稍霽,點頭道,“太後或許會重新商議此事,你準備好她出宮事宜吧。”走了幾步,迴頭看猶自伏在地上的吳昭慎,又說,“你若能幫上忙,我自然會好好謝你。”


    命運即將在短短幾句話之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盛顏卻恍然不知。她勉強鎮定心神,將那身過大的衣服放在榻上,用手去比了一下腰身,然後取了針線來,將腰身縫小。


    還未改到一半,她忽然聽見外麵傳來輕微的異動聲音,然後便是有人小心翼翼踩著草葉走動的聲音。


    她本不想理會,可這聲音一直在窗外斷斷續續的,終於忍耐不住,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戶一把推開。


    是剛剛送自己迴來的那個人,他居然正在院子後麵徘徊。見她推窗看見了自己,他有些許尷尬,朝她笑了笑。


    她看看四周,問:“你怎麽進來了?”


    他指指外麵,笑著說:“差點被人堵住了,所以趕緊躲起來,不然會被發現我一個人在宮裏亂跑的。”


    盛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越過窗戶看向側門。角度不太好,隻見吳昭慎跪在一個人的麵前。那人穿著天青色的錦袍,背對著她。明明她在宮裏應該沒有認識的人,但這個背影不知為何,卻讓她有點異樣的感覺。


    她猶豫著要不要偷偷過去看一看,卻聽見身邊的他自言自語:“他帶人來這裏會有什麽事情?”


    盛顏聽到這句話,一時悚然停住,想到今日做錯說錯,心裏不由一沉,想,宮裏的事情,還是不要理會才好,反正與自己沒有關係。


    所以她也不再站在窗戶邊,更不再理會窗外人,轉身便迴屋去了,拿起榻上的衣服,專心用細密的針腳把腰身收小。


    而他一直等候在外,直看到瑞王離開,才鬆了一口氣,走過來趴在窗邊叫她:“喂,你……”


    話未出口,等看見坐在那裏的盛顏時,卻一時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麽。


    盛顏安靜地坐在屋內亮處,專注地縫著自己手中的衣服。纖長睫毛在臉上投下玫瑰色的痕跡,偶爾一轉的眼睛,在睫毛下水波漣漣,猶如淚光,動人如此。


    很久以後,他還是能清楚地記得今天,平凡無奇的屋子,鋪設半舊墊子的竹椅,窗外綠蔭濃重,微風中樹葉一直在沙沙作響。他長久地凝視她低垂的臉,連唿吸都緩慢了下來。


    一輩子那麽長,能遇見很多人,在這麽大的宮廷裏,有各種各樣的迥異美麗。可偏偏有這一刹那,她安靜的神情突兀擊中了他的心脈。


    她聽到他的聲音,抬頭看他,目光帶著詢問。而他站在窗外,過了良久,才找到一句話問:“這衣服怎麽了?”


    “腰身大了點,我要改一下。”她又低下頭,顧自縫著衣服,低聲說。


    他便隨口說:“不合身的衣服,丟掉好了。”


    盛顏停住自己的手,想起自己這些年來所穿過的裙子。一開始,是母親將自己的裙子改小了給女兒穿,後來母親也沒有舊裙了,隻能扯了最便宜的粗布,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針一線,給她縫一件新裙。她穿裙子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因為若裙子磨損的話,若不想打補丁,就隻能耗費很長時間繡上花朵來遮掩。


    可那時候自己抱著粗布新裙的喜悅,這宮裏沒有人會懂得。


    所以她什麽也不說,也不反駁他。她知道這些人和自己是不一樣的人,即使說了,也不過惹人笑話。


    見她沉默,他也不再說話。他靠在窗邊看著她,她坐在屋內縫改自己的衣裙,天地間一片安靜。


    隻有她身後的窗外,枝葉一直不安地在風中起伏。


    瑞王尚誡到壽安宮向太後請安,讓滿宮的人都錯愕不已。


    瑞王母妃當年處境淒涼,最後無聲無息死於深夜,之後宮中所有人更是刻意忽視這個皇長子,連他身邊的宮女內侍都隻馬馬虎虎應付他的衣食。等到他十歲出頭,先帝察覺到他個性孤僻狠厲,擔憂這狼子野心會影響到太子尚訓,便封他一個北疆客使,打發到蒙國去了,就連駕崩時也不曾召他迴京。


    誰知瑞王審時度勢,在得知父皇駕崩之後,立即星夜迴程。身邊數百人死得隻剩十八騎,他卻依然支撐到沐血進宮,拜祭白虎殿,硬生生插入當時皇叔攝政的朝廷之中。他隱忍五年之後,與皇帝一起斬除皇叔綦王,歸政於當今皇帝。


    小皇帝尚訓多年來受攝政王挾製,早已養成散漫淡漠的性子,加上身體不好,攝政王被殺之後,敬畏兄長瑞王,這一兩年連上朝都缺乏興致。朝中大權由瑞王獨攬之後,他也因此更為驕矜,原本對於太後便十分疏離,除了逢年過節,根本不曾踏入壽安宮一步。


    所以今日他忽然過來請安,壽安宮中的人自是嚴陣以待,表麵上雖還是如皇帝過來時般奉迎,實則殿上侍立的眾人連咳嗽一聲都不敢。


    瑞王與太後寒暄幾句便接了茶,坐在她右側喝了半盞,等聽女官們說起今日禦花園之行,才似為不經意地問:“太後昨日自山陵迴來,本該好好歇息,怎麽今日又到花園勞累?”


    太後笑道:“聖上登基多年,如今河清海晏,也該到立後立妃的時候了。這迴送進宮來的都是名門之後,在宮中熟悉多日了,再讓等待下去也不好。趁著聖上過目之前,本宮先瞧一瞧。”


    瑞王點頭,又說:“父皇當年曾屬意君中書家的女兒,想必這迴的後位,太後是已有人選了。”


    太後也不知他的來意,便順著他的話說:“正是,那位君家姑娘穩重守禮,言行舉止無一不規矩,本宮也很中意。”


    “君中書是我朝中流砥柱,文人領袖,家風自然非凡俗人家可比。”瑞王淡淡轉了話鋒,轉而又問,“可我又聽說,在各位名門大家之女進宮之後,隔了幾日太後又召了盛彝的女兒進來,不知又是什麽安排?”


    太後見他神情平淡,難以揣測,也隻能歎道:“這真是本宮考慮不周,前往山陵前晚,本宮偶爾夢見先皇賜名之事,便心血來潮讓尋到盛彝女兒進來應選。誰知今日一見,畢竟家道中落,困苦人家長大的姑娘,那言行舉止全無大家氣派,顯然不合適待在宮裏。”


    “這樣。”瑞王略一點頭,說道,“她出身原是可以的,隻是多年來淪落在外,太後擔憂也有道理。若不喜歡的話,反正未曾覲見過聖上,如今無名無分的,遣迴去也沒什麽大不了。”


    “這讓本宮又有些不忍心。”太後歎道,“畢竟已經將人家召進宮來了,又在未曾見到聖駕之前便將她重新送迴,讓人家姑娘空歡喜一場,怕是會讓這姑娘被眾人恥笑,或許還會因此耽誤終身。”


    瑞王見她一副躊躇的模樣,隻隨便笑一笑,也懶得吹捧她的慈心,隻說:“太後若覺與她倉促一麵,還看不出她的本心,可以召吳昭慎來問一問。吳昭慎伺候這群女子多日,必定對眾人的秉性是清楚的。”


    太後也說道:“這倒可以問問看。若她不過今日在我麵前小小逾矩,那也就不必理會了。若一貫膽大妄為,將來豈不更惹聖上不悅、後宮不寧?與其將來送出去,還不如現在就先處置了。”


    瑞王便將此事丟開,陪她又隨便說了兩句話,便起身告辭。


    出了壽安宮,天色已微暗。


    瑞王在太後麵前還露個笑容,等出來後便臉色不悅,連帶著周身的氣氛也肅殺起來。身後一眾人都是戰戰兢兢,不知究竟又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出宮的路線卻不是走直線,而是往重福宮那邊拐了一個小彎。正被太後召去問話的吳昭慎快步從宮牆下走過,與他碰到時趕緊避在路邊向他躬身行禮。


    瑞王瞧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徑自去了。


    第二日用過早膳,重福宮內便來了一批內侍宮女。


    宮中尚衣局送來明日朝覲皇帝的宮妝服飾,院中每個人都一一送到,卻隻有盛顏,獨坐在屋內等了許久也沒有人來送達。


    她終於忍不住出了自己房門,卻看內侍都已經走出去了,忙追上去問:“幾位公公,是否分發的衣服太多,一時遺漏了?”


    那些內侍相視一笑,搖頭道:“並沒有遺漏,是太後憐憫你,你的福分到了。”


    盛顏茫然不知所以,迴房去坐了不久,門口已經有太後口諭傳下來了,讓盛顏立即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出宮。


    盛顏還未明白過來,外麵已經傳來竊竊的私語聲,大家雖勉強做出些同情的神情來敷衍,卻掩蓋不住內裏的嘲弄神色。


    太後身邊的女官承福和顏悅色對她說道:“太後原本是要讓你候選的,但在山陵祭拜時又忽然傷懷你的身世,憐惜你母女孤苦相依。你若中選的話,母親一個人在荒野之中又有何人照顧?本朝以孝治天下,因此太後特恩準你出宮迴家,好好侍奉母親,望你不要辜負了太後的期望,迴去後謹奉汝母,莫再分離。”


    盛顏一時竟不知自己該如何反應,隻茫然拜謝了太後恩德,頂著眾人各異的目光,胡亂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不明白這事情是怎麽迴事。她整理東西的手機械而木然,無法控製地微微發抖。


    她想著自己五天前剛剛離開了家門,告別了母親到這裏,現在突然又被放迴家,匆忙讓人來,又匆忙讓人走,她竟毫無自主。


    難道說這幾天來的事情,隻是一場夢境,或者隻是,一個笑話?


    所有女孩子都刻意視而不見,大家都和常穎兒一樣,在門口探究了她幾眼,連過來敷衍幾句送別的話都懶得。估計大家也都知道,她這樣的出生,已經永遠不可能與她們有重逢的機會了。


    連一貫打理這個院子的吳昭慎都沒有露麵,隻有雕菰偷偷地給她塞了一把紅豆糕,壓低聲音說:“盛姑娘,這些給你吧,出去以後就吃不到宮裏的東西了。”


    盛顏點頭,默然將它收到自己小小的箱籠中,向她致謝。


    她來得倉促,走得也匆忙。還未來得及看清這個宮闈,她便如一場大夢初醒,睜開眼時已經提著自己的箱籠,跟隨宮人沿著高高的宮牆而行。


    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將她的影子壓縮成小小一團。她心緒紊亂,導致腳步也是淩亂,木然走向宮門口。


    紅牆,黃瓦,高而藍的天空。


    這麽大又這麽空曠的皇宮裏,腳下磚地綿延不斷,頭上高天直欲壓人頭頂,仿佛命運壓抑在人全身。


    盛顏一聲不吭地走著,悄悄伸手到懷中,握住那個九龍佩。


    玉石的質地溫潤,入手微有冰涼。她死死地攥緊了它。


    他為了什麽,不勸說太後,阻止自己迴去?


    難道當時他向她要的那個承諾,隻是一句隨口笑談,現在他後悔了,就棄之不顧了嗎?


    他難道不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狠心,才能義無反顧地拋棄自己過往和以後的所有人生,進入了這個可怕的陌生之處。


    龍顏崢嶸,凹凸的雕刻刺痛了她的掌心,眼淚不覺就蓄滿了眼眶。


    但是,不要哭,盛顏,不要哭。


    她長長地吸氣,強迫自己從容告別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所在。


    就當作,是一場荒誕的夢。那些桃花春雨,古廟與三生池,迴去以後,全都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幻夢,過去了,了無痕跡。


    而她迴到自己的宿命之中,繼續卑微的人生。


    引領她的內侍加快了腳步,鞋底在青磚上擦出輕微的腳步聲。


    眼看出宮的那道偏門就在眼前。


    隻要一跨出去,她將從此迴到外麵的世界,與這宏偉壯闊的宮廷將就此永訣。


    就在她這一步要邁出去的一刹那,身後忽然有個聲音傳來:“喂,你去哪裏?”


    這聲音清朗而和緩,明明是這樣無禮又突兀的問話,卻並不引發聽者的反感。


    等盛顏與幾個內侍迴頭,更是個個愕然。


    在他們身後的,是正經過這裏的步輦,還有步輦上的皇帝,端坐在上麵,麵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溫和地看著她。


    盛顏震驚無措地看著這個穿著帝王之衣的人。是在禦花園替她爬到假山上采摘那一朵花的人,微笑溫和,光華內斂,詩書氣質。他麵容白皙,略帶午後倦容,在一身的團龍紋飾映襯下,雅致之中掩藏著一份不應出現在他身上的軟弱氣息。


    盛顏聽到他輕喚她:“盛顏?”


    可她無法做出任何反應,隻呆呆地看著他,喉口堵塞住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見她這樣,他不由得微微笑了出來。他從步輦上下來,走到她前麵,執起她的手,微笑道:“幸好被朕看見了,不然你若出去了,那可……”


    他臉上湧出淡淡一絲遲疑,似乎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頓了頓,轉身看宮門,說:“幸好,隻差這麽一步。”


    盛顏隻覺得自己身在浮雲之中,全身都沒了力氣。


    他是皇帝,原來他才是皇帝。


    那麽,當年那個與她爬過宮牆看桃花的孤苦無依孩子,是誰?


    帶她坐著馬車行經一路花開的人,是誰?


    給了她九龍佩的那個人,是誰?


    三生池裏一雙人影,那一個是誰?


    在巨大的震驚與悲慟之中,完全忘記了反應的盛顏,手中那個小小的箱籠嘭的一聲墜落於地。


    沒有人去理會那些散落的衣物零碎。


    皇帝握著她的手,牽住身不由己的她,笑著問她:“明日就要應選了,你拿著東西要去哪兒?”


    盛顏眼前隻是一片白茫茫,幾乎看不清麵前這個近在咫尺的人。她隻徒勞而固執地企圖抽迴自己的手。


    但他緊握著她的手,溫柔地俯頭看著她,低聲問:“你不是說,既然來了,就不會離開嗎?你不是說自己一定要在宮裏好好過下去嗎?”


    “是,我不想離開……”盛顏顫抖著迴答。


    帶著那麽多人的豔羨,帶著母親的殷切囑托進入這個宮廷,可如今才僅僅數日,她怎麽能就此迴去?


    可,她曾那麽信誓旦旦要待下去的這個宮闈,卻沒有他的存在。是她把一切都想錯了,她義無反顧飛蛾撲火的那個人,並不在這裏。


    心裏預設好千遍萬遍的未來,陡然之間全部粉碎,她除了恐懼無措之外,沒有任何應對辦法。


    她隻聽到他在耳邊輕聲說:“好了,我們找一個地方,你好好地跟我說一說,究竟是怎麽迴事。無論如何,我會幫你解決一切麻煩的。”


    他牽著她的手,向著宮內殿閣最高大的地方行去。


    而就在離他們十步之遙的宮門外,瑞王一個人負手站在那裏,看看天色,已經快要午時。


    臉上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也快要出來了吧?


    他用了十年時間去記掛的那個女子,無數次在夢裏仰望過的少女。那時鬆柏的陰影,在月下如水墨般印染在年幼的她的裙裾之上,也印染在他後來無數的夢裏。


    他母親所居住過的小屋,被徹底夷為平地,上麵修建了一座佛堂,那樹桃花自然也被連根拔起,連花期都還未過去,便已永遠不複存在。


    然而他已經不再懷恨遺憾,因為曾有一個人,將那枝開放的桃花折下來,遞到自己手中。


    那是他灰敗黯淡的童年中,唯一鮮明奪目的記憶。


    他珍藏著那枝桃花,直到花朵徹底萎敗凋落,隻剩下一根枯枝。他珍惜地保存著這根銀灰色的桃枝,甚至在被遣送到蒙國當客使時也帶著它,從此後無論顛沛流離還是浴血歸國,不曾離身。就算沒有看見,也能讓他知道自己淒涼冰冷的人生中,還有一抹溫暖的顏色。


    盛顏,他後來偷偷打聽到的名字。經過十年時光的磨洗,未曾模糊半分。在知道她父親無聲無息死在任上之後,他以為她也已經流落外地,嫁為人婦,永生永世與自己再不相逢。然而沒想到的是,打探下落的人很快便迴稟他,盛顏就在京郊,離他那麽近的地方。


    他丟下了所有事務,像當年無所顧忌的孩子一樣,任性地孤身跑去尋找她。


    春雨花神廟之中,刹那相逢,恍如隔世。他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稚嫩麵容,已經長成如此清麗絕俗的容顏。即使知道不應該、不可以,但他還是無法控製自己,站在她的身旁一直一直地看著她,移不開目光,發不出聲音,甚至連唿吸都差點遺忘。


    她伸手去接芭蕉樹上滴落的水珠,那些水珠似乎也滴落到了他的心口上,細細密密地敲擊,不可遏製。


    她鬢邊的桃花被他一箭射下時,萬千青絲在瞬間散落,如同萬縷情絲編織成的天羅地網,恐怕再難逃脫。


    不過,他心裏想,就算逃不脫又有什麽關係呢,誰能有他這麽好的運氣,實現自己十年的夢。


    就算在夢裏困到死,也是心甘情願。


    她答應了他的求婚,在三生池邊,接受了他的親吻。


    雖橫生波折,她進宮走了這一趟,但如今萬事落定,她終究還是要迴到自己身邊來。


    他自然是不能進去接她出宮的,但他也按捺不住,無法安坐在王府中等待她。所以他親自等在這裏,要在她踏出宮門的第一刻,就握住她的手,從此再也不放開。


    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他這樣想著,隻覺人生圓滿美麗,無不盡如人意。


    唯有太陽漸漸轉移,正午的刺目光線,仿佛未來傾瀉而下,猙獰地壓在宮門內外三個人的身上。


    靜待盛顏的瑞王尚誡,背離而去的盛顏,握住盛顏手的皇帝尚訓。


    無人知曉這一刻,更改了多少順理成章的未來。


    桐蔭宮,春天的時候,尚訓帝住在這裏。


    盛顏茫然地跟著尚訓進來,看這裏高軒廣屋,殿宇高偉,格局疏朗。殿基周圍遍植高大的梧桐,現在正是著花的時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藍天下,白色與紫色的素淨顏色,看上去幾乎淡到冷清,與其他宮室迥異。


    她料想這裏不是一般的地方,便轉頭看帶她來的尚訓。


    他微笑道:“周成王小時候與幼弟叔虞玩耍時,曾經把桐葉當作諸侯信物賞給他。周公認為天子無戲言,便勸成王將叔虞封在晉地。宮中設桐蔭宮,以示天子一言九鼎,無法動搖。”


    桐葉封弟的典故。盛顏從小就由母親教她讀書寫字,這是知道的。


    “難得這裏的梧桐每一株都開得這麽好。”她輕聲說。


    “這是自然,假如有一株開得差了,後局就要馬上掘掉,從其他地方取好樹補種。”他說,“在宮裏的樹,假如不能好好開花讓人看,又有什麽存在的必要?”


    盛顏心裏暗暗一驚,低頭默然無語。


    “這裏的梧桐開得真好,所以朕現在住在這裏。”他翻手拉住她的手腕,牽著她進去。


    這裏是他的寢宮,而現在自己的手卻又握在他的手中,盛顏一時慌亂到極點,隻覺心口抽搐似的慢慢流過溫熱的血,恐慌無比。


    幸好他隻拉她坐在廊下,這條迴廊全籠罩在梧桐的花蔭裏,梧桐枝條柔軟,花開得多了,壓得樹枝倒垂,一片紫色白色包圍著他們,隻有花葉的縫隙間,有細細的風吹進來。


    兩人沉默良久,他端詳著她低垂的麵容,開口問:“怎麽後局要送你出去?”


    她受了一驚,抬頭看見他盯著自己的那雙眼睛,黝黑而清澈,竟如從未解風雨世事一般。她隻覺胸口難過得幾乎要爆裂開來,說不出話,張一張嘴,眼淚卻先滾了下來。


    皇帝卻以為她是因為要被遣送迴去而難過,輕輕伸手去攏她的肩膀,說:“不要擔心,朝廷的事情我不管,但在宮裏,我就一定要留住你。”


    她知道皇帝因為從小身體不好,一直不怎麽過問國事,全都是瑞王在決斷。所以她一直誤會了,她以為,那個大雨中偶然相遇、對自己笑容溫和的男人,會是這個素有仁善之名的皇帝,卻誰知,一切種種跡象如此相似,最後卻落得一場錯誤。


    她竭力縮起身子,依靠著欄杆,用麵前的桐花遮掩自己悲切慌亂的麵容,在混亂的腦中尋找著痕跡,艱難地拚湊著。


    七年前的宮裏,兩個皇子。比她大三歲的瑞王,在長久的忽視與刻薄對待中,麵黃肌瘦,身量瘦小,而她女孩子本來就發育得早,再加上在家中備受嗬護,以至於與這個瘦弱又發育遲緩的男孩一樣身高,讓她誤以為他是與自己一般年紀的尚訓。


    十年後,她拿著上局的傘與先皇賜的九龍佩,可她隻看到他溫柔嗬護自己的態度,卻沒看到他背後隱藏的力量,從未曾想過他的另一麵,會是素有暴戾之名的瑞王。


    這樣的錯誤,莫非是上天注定。


    是她不該輕信自己的判斷,到如今一個錯誤,就是一生。


    心裏太過混亂,到最後隻剩了混亂一片。她感覺到他抬手擦去自己臉上的眼淚,指尖溫暖,動作輕柔,幼獸一般小心翼翼,倒似她是此時枝頭的梧桐花,柔弱到不禁風的嬌嫩,怕自己力道稍微重了就會讓她受傷。


    在急促的唿吸中,她聞到梧桐花的香氣。這香氣讓人頭暈目眩,仿若是毒藥。


    他問:“跟我說一說吧,你到底是做錯了什麽,會在選妃的前一天被遣出?”


    她默然低頭,緘默不語。雖然她知道是為了什麽,可她如此微不足道,又如何能妄議太後。


    而他也早已了然,輕描淡寫道:“能讓人送你出去的,隻有太後了。可她剛剛召你進宮,怎麽如今見了一麵後,又忽然要人送你出去?”


    盛顏默然咬住下唇,依舊不說話。


    而他卻像逗一隻無精打采的小貓咪一樣,戲謔道:“我知道了,母後一見到你之後,就覺得你容貌異常美麗,覺得你會狐媚禍主,所以為防萬一趕緊將你送出去。”


    “不……不是的。”她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他的話,臉也忍不住暈紅一片。


    尚訓笑著端詳她:“哦?那麽母後的意思是?”


    被他那專注的目光凝視著,盛顏不由得一陣緊張,雙手無意識地抓緊自己的衣裳,將那上麵抓出淩亂的折痕來:“我出身低微,不懂宮中規矩,太後擔心我太過散漫。”


    “這有什麽,誰也不是生下來就熟知禮儀的,你這麽聰明,隻要有人教導的話,不出十天半月,也就學會了。”他說著,又微微皺眉點點額頭,說,“我想想該怎麽去對母後說才好。”


    盛顏見他如此認真模樣,心下不安,唯有跪坐起身,低頭向他哀求道:“盛顏何德何能,不敢勞煩聖上勸解太後,隻求出宮,重新迴到家中照料母親。”


    “你這樣被送迴去,可要遭人嘲笑的,真的願意嗎?”他說著,抬手一下一下地撥弄著麵前低垂的桐花,沉吟片刻,說,“你知道嗎,你爹當年……對朕十分關懷,朕也該好好關照你。”


    盛彝當年是天章閣供奉,但並未進宮講讀,與皇子打交道的機會並不多。但看他麵容上沉鬱的感懷,又似乎確實對自己的父親頗有印象,不似敷衍。


    她還在想著,尚訓卻忽然轉頭望著她,臉上露出一絲促狹的笑容,說:“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讓一切既成事實就好了。”


    盛顏不太明白既成事實是什麽意思,還無意識地望著他時,忽然間尚訓便湊了過來,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笑著眨眨眼,然後她的臉頰微微一熱,他的吻已經落在她的麵容上。


    她愕然睜大雙眼,來不及驚唿,尚訓已經抓住她的一雙手腕,將她抵在欄杆上,順著臉頰漸漸吻下她的脖頸。


    麻癢的氣息與吸吮的觸感,擾得她身體顫抖起來,驚駭不已。她下意識想要掙紮,卻發現自己手腕被製,根本無從抗拒。


    周圍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是伺候在旁的宮人們,全都趕緊退避出去。皇帝最貼身的內侍景泰遲了一步,被尚訓一個眼神瞪到,立即俯身後退,還貼心地將宮門帶上了。


    桐花盛開,隻剩得他們兩人留在白色與紫色之中。


    盛顏在他的壓製下,恐懼地握緊了自己的拳。指甲深深嵌進她的掌心中,尖銳的疼痛。腦中仿若利刀割過,驟然冰冰涼涼一個激靈,讓她全身毛骨悚然。


    她的眼神在掙紮中變得絕望,倉皇的聲音也顯得喑啞起來:“請聖上……放我出去吧,我……我想念我娘……”


    “以後,等你晉階之後,會有機會的。”他抱著她,含糊地說。


    盛顏眼中湧起的淚,不可抑製地落了下來,滴落在他的衣袖上,卻被迅速吸走,不留任何痕跡。


    吻……三生池上,也曾經有一個人,吻過她。


    她答應過會等他,那承諾,說出口了,就是一生一世。


    所以她再也忍耐不住,痛哭出聲,斷續哽咽:“我……在宮外,有喜歡的人了……”


    這輕微而虛弱的聲音,卻讓他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靜默讓他的身體漸漸變冷,他放開她的手,卻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轉過頭來看自己。


    她看到他幽深的眸子,眉頭微皺,神情稍有波動。但在盯著她許久之後,臉上的一切卻漸漸平息了,甚至還唇角微揚,說:“就算害怕,也不必說謊騙朕。”


    盛顏默然拉住自己的領口,身體依然在輕微顫抖。


    “母後召你進宮的懿旨,朕親眼見過,當時旨意明確地告訴過你,並不是強迫你進宮,你完全可以自願選擇。若你有喜歡的人,為什麽還要背棄他,來到這裏?”他望著她,用手輕輕敲擊著欄杆,神態無比肯定,“而且,就在昨天,你還告訴我,你一定會在宮裏好好過下去,怎麽今天,就成宮外有喜歡的人了?”


    盛顏囁嚅著,無從辯解。


    她沒有辦法迴答,因為她是將瑞王誤當成了他,所以不管不顧地進宮,奔著瑞王而來。


    ——這樣的話若出口,不但她身敗名裂,恐怕連瑞王都會被牽連,卷入是非之中。


    尚訓見她低頭不敢說話,隻睫毛和肩膀瑟瑟顫抖,就如一枝初開的花在風中輕顫的模樣,如此可憐可愛。他不禁又微微笑了出來,輕緩地在她耳邊說道:“好啦,朕也知道如此倉促,你肯定無法坦然接受。別擔心,隻是做做樣子而已,讓宮中人以為我們木已成舟,這樣,母後也無法再提送你出宮的事情了。”


    盛顏聽他這樣說,僵硬的身體終於略微動了動,氣息雖依然寒涼,但眼中的絕望已轉成哀切。


    他憐惜地捏了捏她的臉頰,伸手按住她的肩,輕聲說:“明日我會選你的,你放心吧。”


    她恐懼已極,卻隻能拚命搖頭,叫了一聲:“不,聖上……”


    “留下來吧,朕身邊,總得有個我自己選擇的人。”他在她耳邊低聲呢喃,緊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朕也會有實在忍耐不住,需要向人傾吐的秘密。而朕相信,你會是最佳人選。”


    她一時不太明白他話語中的意思,不明白他自己選擇的人是什麽意思。等再深入想一想,才微微打了個冷戰。


    他選中她的原因,是因為她是被太後遣出去的人。


    所以他自己想要選擇的,是與太後心意相悖的、不可能相互勾連的人。


    “對,你是太後不滿意,要瞞著我送出宮的人。”他聲音極低極低,如囈語般在她耳邊說,“所以我,一定會保護好你。”


    盛顏恍然想起,當初生下了皇帝的易貴妃,令時為皇後的太後如坐針氈。後來易貴妃華年早逝,尚訓才移送到皇後膝下撫養。


    隻是,缺乏血緣關係的養育之恩,似乎並不能消卻所有鴻溝。


    朝廷內外所讚頌的,太後與皇帝的天倫和樂,原來隻是眾人美好的願望。皇帝含糊不清的寥寥數語,但盛顏便足以窺見其中天機。


    而尚訓卻並不介意她的錯愕恐懼,隻按住她的肩,聲音輕緩卻無比清晰地說:“你已經知道我心裏最大的秘密,盛顏。所以若你不站在我的身後,你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她心口搖曳過一縷細長尖銳的冰冷,顫聲問:“為什麽選擇我?”


    他沒說話,隻抬手順著她的鬢發輕輕撫過,無聲地露出一個微笑,說:“因為隻有你,背棄了我之後,就無法在這個宮裏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父親去世的那一夜,母親握著她的手說,阿顏,我們好好活下去。


    無論在什麽地方,遇見了什麽人,上天給你什麽,都一定要讓自己好好地生活著。


    盛顏隻覺得心中升起難言的絕望蒼涼。十指收得太緊,指甲掐進掌心,隱隱刺痛。她垂著麵容,目光所及之處,是與她一起坐在廊下的他的衣裳,明黃底上金絲盤龍,帝王的天威龍顏,她一個女子要怎麽抗拒?


    可——


    她已經答應了另一個人,答應會等他。即使麵前這個人是九五至尊、溫和柔善,而她要等的人是眾口一詞的暴戾跋扈、可恨可怕。


    可她想要的命運,不是在深宮之中消磨年華,與一個對自己溫柔以待的人相候此生。


    她所要的,是十年前那個在空宮角落之中倔強長大的孤苦孩子,是十年後春雨桃花下一眼就認出她的冷峻男人。


    天邊漸漸暗淡下去,斜陽在草樹上留下金色的影子。


    太陽還沒有落山,月亮卻早已出現。銀白的圓月在淺藍的天空上麵隻留了一抹微痕。


    瑞王站在宮門外,此時周圍已經是一片悄然無聲。他像突然醒悟過來一樣,雙眉一揚,大步就走進宮裏去,門口的守衛看見是他,個個隻是恭敬拜見,並沒有人攔他。


    他到重福宮,讓人去向吳昭慎詢問:“今日說要送出宮去的盛顏,怎麽還沒有見出來?”


    瑞王府的侍衛打聽之後,趕緊迴來稟報說:“吳昭慎說,早已經在午末送出重福宮去了。”


    瑞王微微皺眉,迴頭看向宮門口。後宮的女子,送出去的時候隻有從青龍門旁邊的側門出去,怎麽會午末出了重福宮,卻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他從重福宮門口,慢慢走到宮城門口。旁邊是左縱道,通宮城南北,宮裏人常常抄這條近路由宮門到內宮。


    站在那裏,向內宮看去,宮城實在太大,道路長遠似沒有邊際。


    他問旁邊當差的內侍:“今天這裏,是太後來過,還是……皇上來過?”


    那內侍忙低頭稟報說:“是聖上來過了,剛好遇見了一位姑娘要出宮,萬歲爺似乎認識她,就帶她迴到宮裏去了。”


    “原來如此。”他慢慢地說,站在那裏,眼看著太陽落下去。整個皇城都是一片金色。


    “原來如此。”


    那內侍眼看他臉色變得異樣陰沉,心裏一驚,忙把頭低下去,也不敢作聲。


    他早已快步離開,獨自一人,徑自去往桐蔭宮。


    宮廷這麽大,等他來到桐蔭宮時,天色已經徹底暗沉下來。所有的花都像白雪一樣堆在墨藍色的空中。


    門口的侍衛看他這樣急促地走來,不敢阻攔,讓他一直走到殿前。守候在殿外的內侍心慌不已,實在沒轍,隻能趕緊攔住他,輕聲說:“聖上在裏麵呢,王爺有什麽事情,可以明天再說。”


    他冷冷問:“聖上不見我?”


    “這……這自然不是。隻是聖上如今,估計不方便見王爺。”內侍訥訥地將身子縮了縮,硬著頭皮說道,“聖上今日午時……在宮門口遇見了個進來候選的女子,一見之下就喜歡得不得了,帶著她迴到這邊了。”


    他默不作聲聽著,站在黑暗裏,一動不動。


    內侍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卻分明覺得自己打了個冷戰,仿佛有駭人的寒氣從他身上無形傷人。


    不自覺抹了一把冷汗,見他沒說話,內侍也隻能指指裏麵,繼續戰戰兢兢說:“王爺您是沒看見聖上與那位姑娘的親密情狀,那真是喜歡極了。這宮裏這麽多人,可這些年來就這麽一個聖上入眼的,還親自帶迴寢宮來……老奴等自然不敢在旁目睹,所以一眾人都避在外麵了,如今都入夜了,兩人還在裏麵,未曾叫奴婢們進內伺候呢。”


    侍立於殿前的眾人趕緊附和。其中捧著梳篦與換洗衣物的宮女年紀最小,咬著唇先吃吃地笑了出來。而身旁捧著鎏金盆的宮女則無奈道:“等了這麽久,水都冷掉換三四番了,到底何時才能讓奴婢們進內去服侍呢?”


    老內侍責怪地示意她閉嘴,轉向瑞王道:“依老奴看來,恐怕有再大的事情,王爺也得明日再來麵見聖上了。”


    瑞王依舊一言不發,身上的陰寒之氣更甚。他徑自往台階上而去,內侍們心驚膽寒,唯有默不作聲地往旁邊避讓,不敢攔阻。


    他大踏步走到外殿,迎麵是一扇雕鏤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隔開內外。


    隱隱約約的燭火,在屏風後透過來,在他的麵前搖曳不定。


    屏風透漏之處,隱約模糊地透出兩個人影,依偎重疊在一起,親密無比的姿態。


    一下子,全身都冰涼一片。


    他慢慢地把身轉過去,走出這深深殿宇。


    殿前隻有天上一輪圓月,雪也似的大片梧桐,在風裏流轉,仿佛他一迴首就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那一場大雨中,兩個人的眼睛,刹那對上,仿佛看見自己的一生。


    當時整個天地的雨,下得遠遠近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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