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上貞順門,必須到敬事房衙門裏領牌子。敬事房在南書房東梢間,宮裏奴才不能走乾清門,得從月華門繞行。進了門檻一抬頭就能看見乾清宮,走路連眼皮子都不能掀,隻管挨著圍房挪步。


    乾清宮是皇上務政的地方,正門西邊的南書房裏每日有軍機大臣伴駕,參預機務。正門東邊是上書房,皇子宗親習學讀書都在這裏。今天趕巧天氣好,外諳達在空地上架了箭垛子給皇子皇孫們練手。素以經過那裏的時候,一群人正熱火朝天的玩布庫。兩人相爭,邊上搖旗呐喊聲不絕於耳。


    她不敢逗留,急急朝敬事房去。剛到廊廡的拐角處,聽見有人指派她,“你,給爺拿水來!”


    素以頓了頓,這位爺聽來不過五六歲,大約是剛開蒙的。因為總師傅有令,諸皇子入學不許帶隨侍太監,所以逮著誰就吩咐誰。這裏她不熟,但是知道上書房隔壁就是阿哥茶房,便福身應個嗻,繞過侍衛值房往東邊去。


    茶房裏的太監聽見動靜早就預備好了茶壺茶盞,她以前來敬事房走動過,幾個奉茶太監還算相熟。想想布庫場上小爺多,幹脆一人一份都備上,要是不用,再拿迴來也成。


    都收拾妥當了,一溜人列著隊送過去絕世唐門全文閱讀。敬獻的時候也不是隨意遞的,得看準了人。皇子們腰上都有明黃的臥龍帶,也就三位正經主子爺,最大的七八歲,從大到小排序,不難分出來。


    正伺候著,邊上一個穿白布短衫的少年走過來,一麵裹著鉚釘護腕一麵仔細審視她,喃喃道,“真是麵善得緊,你是哪個值上的?”


    素以飛快的給奉茶太監打眼色,熟人都知道她不認人的毛病,陳太監忙替她解圍,“迴恪王爺的話,她是內務府尚儀局的管帶宮女,平常不在外頭行走,專事調理新進宮小宮女的。”


    恪親王的銜兒是世襲,一提起這名頭就知道是暢春園太後娘家侄兒,也就是前朝最後一位皇子的遺孤。她肅下去,“奴才素以,給王爺請安。”


    恪親王碩塞嗯了聲,複又看兩眼,一轉身拉過個眉清目秀的半大孩子來,“弘巽,你看這丫頭像誰?”


    素以複又蹲福,“給睿親王請安。”


    當今皇上登基後,諸王為避皇帝的諱,改東為弘。這位是弘字輩裏最小的王爺,排行十三,絕對是徹頭徹尾的天潢貴胄。太上皇老爺子禪位前下的最後一道詔命就是給他加爵,他是暢春園太後的兒子,身上流的是兩個王朝最尊貴的血。


    睿親王年紀不大,十來歲,一副官架子。端著打量她幾眼,“沒看出來。”


    碩塞咂了咂嘴,“你昨兒沒睡好?眼神不濟啊!”


    弘巽斜他一眼,“你快消停點兒吧!我說她像誰,對她有好處沒有?你這人一看見漂亮丫頭就犯暈,要是喜歡,求萬歲爺賞你得了。”弘巽轉過身,對那頭玩箭的皇三子招手,“毓敏,你來。你不是瞧上我那把彎刀了嗎,咱們來捽丁殼,我輸了就歸你,好不好?”


    三皇子嘔的一聲歡唿,“十三叔不帶騙人的,騙人是小狗!”叔侄倆摻著手往廊子底下去了。


    素以覺得挺好笑,這麽點大的孩子,說話都和大人一樣,動不動的還要討人。她覷覷恪親王,也就十三四歲,別不是真想找通房吧!


    碩塞摸了摸鼻子,“你今年多大?”


    素以賠笑道,“迴王爺的話,奴才年紀大了,今年二十了。”


    “哦,二十了,明年該放出去了。”他點點頭,“剛才睿王爺的話,你聽見沒有?”


    素以心裏挺吃驚,臉上尚且能做到麵不改色,便躬身道,“迴王爺,奴才聽見了。不過奴才沒這個福氣,奴才老家有婚約,怕要辜負王爺的美意了。”


    碩塞有點悵然,喃喃著,“可惜了兒的。”兀自踱步去了。


    該敬獻的茶水都伺候完了,素以和太監們收拾了杯盞送迴茶房去,奉茶的陳太監笑道,“多好的機會,姑姑愣給放跑了。”


    素以也覺得挺可樂,往敬事房跑一趟,差點就把自己送出去了。真要到了恪王府,以她這年紀,不是做通房,做精奇嬤嬤還差不多。她笑了笑,“玩笑話,諳達還當真。您忙,我上西頭衙門裏去了。”


    要說這地方,鼻子挨眼睛的全是貴人,說不定就能遇上萬歲爺。還真是的,她原本正要邁出門檻,猛不丁看見斜對麵的批本處出來兩個人,一個紅頂子的內大臣,陪同著穿正龍團花常服的高個兒,一頭走一頭說,正往南書房來。離得遠,臉是看不清,不過單憑那身行頭和威儀,就可以斷定是皇帝無疑。她吃了一驚,慶幸還沒出門,一下子把腿縮了迴來。


    陳太監瞧她這樣,不知道是怎麽迴事。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一看倒奇了,“姑姑不願意在萬歲爺跟前露臉?有的人出息就靠那麽一小眼,姑姑這樣的真少見!”


    人心隔肚皮,她要是承認自己不待見這皇宮,萬一叫人捅出去,豈不是連活路都沒了麽重生之校園特種兵!所以隻是打哈哈,“我膽兒小,看見萬歲爺那麽大尊佛,怕會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哪兒敢直愣愣往前衝!還是等聖駕進了南書房我再走,少做少錯,不在跟前現眼,別人拿捏不著短處。”


    陳太監拿扇子扇銅茶炊下的爐火,點頭道,”姑姑是明白人兒,這年頭明白人不多了,算您一個。”


    素以笑起來,“謝謝您誇我。”


    陳太監耷拉著眼簾說,“我可不是奉承您,我說的是實在話。這茶房有些年頭了,自打大英開國起我就在這兒供職,看見的聽見的太多了。越是心氣兒低的越是有福澤,搶陽鬥勝是一時。玻璃球好看嗎?好看呀,又光滑又紮眼,可看多了膩歪。您見過萬歲爺拿玻璃做朝珠嗎?沒有。玻璃就是個玩意兒,怎麽和翡翠東珠比?我瞧人準,姑姑您可不是玻璃球,將來一準有福氣。就是出了宮,也肯定能做高門大戶的官家太太。”


    素以哎喲一聲,“諳達您太給我臉了,我人微福薄可擔不起。”


    “宮女子出去名聲好,配個得意的女婿玩兒似的。”陳太監扇子一拍,“瞧著吧!要是沒說錯,往後我出宮辦差街市上碰見了,姑姑您得給我買酒喝。”


    太監說話都很有意思,張嘴就能謅。你要是有閑心和他們打茶圍,能說上三天三夜不帶重樣的。素以忙答應,“那是一定,不說做不做官太太,就是配個莊稼漢,我也得謝您吉言。”


    拉了幾句家常再探頭看,圍廊上早不見了皇帝蹤影,看來是進南書房議事了。她趁這當口出去,腳下加緊了往敬事房趕,盤算著取了牌子可以折迴來從日精門出去。


    敬事房掌事馬六兒正舔著筆尖做關防造冊,聽見有腳步聲順嘴問,“幹什麽來了?”


    素以蹲個福道,“我們局子裏走了個小宮女,人家爹媽在貞順門上等消息,宗人府沒打發人傳話,我們嬤嬤派我來取牌子報信,請諳達行個方便。”


    馬六兒這才抬起眼瞧她,“那個丫頭是你手底下人?昨兒跟著長胖子認屍的是你?”見她應是,他長長哦了聲。從牆上取下一麵牌子來登冊,印泥往前推了推,“畫個押,防著上頭查。昨兒長胖子和你說了什麽沒有?聽他徒弟閑聊起,他點你伺候公爺的喪事,是不是?”


    素以手指頭在印泥上蘸了蘸,往牌號上按了個手印,邊道,“是有這麽一說,怕公爺夫人忙不過來,請我去做女知客。”


    馬六兒似一頓,認真看了她幾眼,咧嘴笑道,“好差使呀!姑姑要是升發了,往後別忘了咱們老哥兒幾個。”


    伺候喪事大不了賺幾個銀子,談不上能升發。素以心裏嘀咕也不會往出說,隻應承著,“我拿了賞賚不會短了諳達們的好處,要謝謝諳達們平素對我的照顧。”


    馬六兒一拍大腿道,“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您的辛苦錢,我們一窩蜂的來分,又不是八百年沒見過銀子,不帶這麽沒臉沒皮的!我是說,您往後越走道兒越寬,順帶便的提攜我們一把,我們就知足了。”


    話到這份上,難免不叫人起疑。這趟出去大概沒那麽簡單,這些太監無利不起早,是得小心提防著了。素以臉上笑著,拿了牌子說,“諳達和我打趣呢!我是做奴才的,能有什麽升發。左不過盡心伺候著,把事辦圓滿,不給長諳達丟人就是了。”


    馬六兒也不多說,點頭道,“在理,好好的,別辜負長滿壽舉薦你的情兒。”


    素以道是,迴身便往門上去。


    可是怕什麽來什麽,世上偏有那麽巧的事。她邁步出門的時候恰好皇帝途經敬事房門口,就看見一片明黃色閃眼過來,等到發現已經刹不住腿了。暗唿一聲不妙,和萬歲老爺子迎頭撞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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