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露西夢遊事件的次日,蜜哪吩咐了一輛四輪馬車——火車雖便利,但是她的闊朋友堅持在這類事上慷慨花費——進城去。在烏煙瘴氣、人聲鼎沸的市區裏,蜜娜得以暫忘她對強納森的憂慮及對露西更深一層的關切。她也藉此機會買了幾樣必要的物品。


    在皮卡德裏和斯特薩德街上,報僮高唿報紙號外“史上最劇烈最突然的暴風雨登陸英格蘭——自動物園逃脫的狼依然逍遙籠外——”但是他們的叫聲並不能引起蜜娜的興趣。


    對倫敦而言,這天的霧氣相當薄不過就算天氣清朗,蜜娜也不見得會去注意到周圍的環境。


    因此,她一點也不知道有人在跟蹤她,而且已經好幾個小時了。


    在航程中及上岸後不虞匱透的糧食使他恢複了年輕的外貌——一如他所預計的。今天他要有股想要看起來年輕的強烈希望;因為在經過四百多年的分離之後,隻要命運之神仁慈相待,今天他終於將再一次與伊麗莎白麵對麵而立了……


    這名倫敦訪客在不為蜜娜察覺的情況下跟蹤著她。他穿著最時髦的衣飾,包括一頂優雅的高禮帽;不過他很快就希望他選的是一頂帽綠更寬的帽子,好配他那副流行的墨鏡。因為盡管此地偏北又多霧,但在日光下,他仍需要相當的保護。


    他就這樣,對偶爾的直接日照皺眉,穿行在這個大都市不熟悉的街道——對他而言,這是一種新的經驗,但今天他對自己的探險並不怎麽留意。他最迫切的欲望,便是能在白天公然接近這個年輕女子,而且表現出無懈可擊的翩翩風度——即便根據本地社交風俗並非全然正確的。


    他心裏有千萬個狂想和希望。他的希望源自於在照片上看過一次的那個女子的臉,然後是最近又一次見到了真實麵目——雖然是在夜裏,十分短暫的,出於奇跡般的機運——話說迴來,就男女之間的姻緣而言,真有所謂的機運這迴事嗎?


    她往前走了,穿過斯特藍德街……而緊追在後的獵人也以累積數世紀的經驗,毫無困難地挨近他的獵物。


    最後,他敏捷地在人群中占據了一個地可以清楚看到他的位置,以幾乎令人聽不到的聲音低喃道:“我的愛……現在,看我吧。”


    於是,蜜娜.穆瑞雖心有旁騖,將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憂慮與購物之間,卻不知怎的清晰地接受到這個信息。


    她的目光觸到跟蹤者那陌生的凝視——他就在那一剎那摘下了墨鏡。一如當時當地任何有教養的女子般,她立刻移開了視線。


    但是蜜娜似乎被迫再次望向那個衣著高尚的年輕人,他的一頭發亮的棕發技在肩上。


    她深覺不安地別開頭,心想再也不去看那個人了,便走進一家藥店去。


    德古拉迫不及待地過了馬路,以普通人無可比擬的速度和動作,躲過其它行人和障礙物,透過櫥窗望進店內。


    人行道上的路人們都專注於自己的事情,匆匆忙忙地來來往往,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德古拉的快動作,更沒有人看到櫥窗上並未反映出這年輕人的影像,隻是隱約照出了他所拿的那份頭版新聞為風暴與狼的報紙。


    在藥店裏,蜜娜此時正專心地選購一瓶鴉片酊——這種鴉片加酒精的止痛藥也許可以幫助露西對抗夢遊症,而蜜娜自己也常因為擔心強納森而夜不成眠。


    蜜娜走出藥店時,那個貪婪地瞪祝她,甚至透過厚厚的櫥窗也可聽到她說話聲的跟蹤者,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突然又立即的現身嚇了她一大跳,害她把藥瓶掉了。


    他敏捷又優雅地在空中接住那脆弱的藥品,彬彬有禮地遞上前去。


    “致上我最謙卑的道歉。”他以現在更無外國腔調的英語低聲說道:“我最近剛從國外來這兒,所以不熟悉你們的城市。一個美麗的淑女是否可以為一個迷失的靈魂指出方向呢?”


    蜜娜伸出手,就在她要接過藥瓶時,卻又遲疑了一下。她的目光探索眼前這個身影,為那一絲熟悉感而困惑……但是他給她的第一個命令:“不要看我!”是那麽強烈,使她幾乎無法違抗。


    她對這個陌生人的第一個反應相當冷漠。“對迷失的靈魂,我建議到我們的任一所教堂去。我也相信六辨士就可以買到一張街路圖了——再見。”


    蜜娜說罷便轉過身走去,卻意識到她的藥瓶還在那陌生人戴了白手套的手中。她又轉了迴來。


    他再一次遞上那黑色藥水。“是鴉片酊吧。”雖說他並未看過包裝。“幫助遺忘的藥。無疑是為了一個生病的朋友吧?”


    “不幹你的事。”


    那陌生人表現出既自信又後悔的樣子。“我冒犯你了。不過我隻是在找放映電影的地方。聽說那是文明世界的一項奇景。”


    “你想找文明的話,就去博物館吧。倫敦的博物館非常多。請見諒吧?”


    他禮貌地鞠了躬,用手碰了碰帽綠,很有風度地讓她通過。


    但是蜜娜才走了幾步路,便走進了一團濃霧,又一次碰到他。他怎可能在擁擠的人行道上這麽快就超到她前頭去呢?


    他又碰碰他的帽子。“一個這麽可愛的淑女不該獨自走在倫敦街頭。我怕這是不大安全的。”


    蜜娜不理他,繼續往前走。她為自己的舉步艱難感到驚愕。


    他伸出手臂要讓她挽著,卻遭到了斷然的迴拒。他毫不氣餒地走在她身旁。


    蜜娜氣憤地停下了。


    “我並不允許自己……”然而當她接觸到這陌生人的目光時,她的怒意卻莫名其妙地消褪了,因此她無力地歸結道:“……讓任何未經正式介紹的男士陪伴。”


    他真是個陌生人嗎?這個人散發出一股極大的吸引力。


    他對她展顏一笑。“這麽潑辣。我實在不習慣。有意思!在我的故鄉,這種特質可會要你的命的。”


    “那麽我希望永遠也不要去那裏。”


    德古拉開懷大笑,欣賞著她的神氣。


    “先生,我認識你嗎?”蜜娜的態度愈來愈迫切了。“你認識我丈夫嗎?是不是要我叫警察?”


    這一連串的問題隻有加深陌生人的笑意,然後那抹笑消失了,使他看起來既嚴肅又堅毅。


    他說:“請原諒我的魯莽。我不過是個在陌生國度內的陌生人——你千萬別怕我。”最後六個字雖輕柔卻強調。


    “先生……我……或許我才太無禮了。”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吧。我相信我可以表現出令你滿意的儀態。我是斯喀裏的夫勞第勒士王子。”


    “真……不尋常的名字。”


    “真無意義的頭銜。我相信在你們倫敦市裏必定到處是王子、公爵、教主、伯爵吧。事實上,我隻是你謙卑的仆人。”德古拉摘下帽子,誇張地一鞠躬。


    蜜娜幾乎是茫然地屈膝迴禮,“我是蜜娜.穆瑞……”陌生人柔和卻堅定地握住她的手肘,讓她不必還禮。


    他搖搖頭說:“我的榮幸,蜜娜夫人。”


    “夫人……?”


    “你剛剛提到有丈夫了。”


    “我說了嗎?……”


    她的手——伊麗莎白的手——倚在他的臂上,兩人慢步走離倫敦的霧。


    國會大廈塔上的大鍾鐺鐺作響,刺痛他的耳膜。他周圍是大都市、大世界的浮華喧囂。在這喜悅的一天,任何事都似乎是可能的,甚至於,也許,與生命本身的最終妥協……


    露西病了;不管生的是什麽病,都是傑可.席渥診斷下出的。這病看來相當嚴重,尤其是因為來得太突然了。


    憂心衝衝的的阿瑟.洪烏倉促寫了一張紙條,將席渥醫生從瘋病人那兒召來,席渥醫生唯一能確定的一點就是,他所探視的這個女子最近拒絕了他的求婚,而目即將嫁作他人婦。


    雖然露西無可否認是病了,此刻她卻顯得很快樂——有種虛幻的興奮甚至很有活力。她在一麵大鏡子前轉身,炫耀她的衣服。


    “傑可——了不起的傑可大夫——你喜歡嗎?”


    “十分高雅。”


    事實上,露西的訪客根本沒在看那件衣服,反而注意到女裁縫憂慮的臉色。才不過幾天而已,露西瘦了好多。她的膚色更是蒼白,隻有雙唇和塌陷的臉頰有幾抹鮮紅。她微笑時,傑可注意到她的齒齦也微微發紅。


    她又轉了個圈。“傑可大夫,告訴我——是阿瑟叫你來看我的嗎?還是你想趁我結婚之前看我單獨躺在床上呢?”


    傑可清清喉嚨。“露西,阿瑟非常擔心你。他要我來看看你——以醫生的身份。我知道這對我們兩人或許會很尷尬,因為過去我們之間的私事。但那是不許可的……既然我是你的醫生,我就必須得到你完全的信任。”


    露西正在搖頭否認什麽——不見得是醫生剛才說的誥。她突然昏眩虛弱,揮手示意女裁縫離開,在附近的一張長沙發上坐了下來,手指摸著頸部的黑天鵝絨高領子。


    “露西,怎麽了?”


    “傑可——請你幫幫我吧,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夜裏我睡不奢覺。我做惡夢……我聽到我不該聽的話——”


    這引起了傑可職業性的興趣。“什麽話呢?”


    “非常愚蠢的。”病人強笑一下。


    “還是告訴我吧。”


    “我可以聽到仆人們在房子另一頭的低語聲。我聽到在閣樓上的老鼠——我母親可憐的心跳聲,在另一個房間。我還可以看到黑暗中的東西,傑可,就像白天一樣清楚。”


    “露西……”


    “而且——我很餓——可是我一看到食物就受不了——求你,幫助我吧。”


    露麵喘息著,彎身向前,朝傑可伸出手。他慌忙走到她身惻。


    一小時後,病人被送到她自己的床上歇息了,傑可更以身體微恙的說詞,欺瞞並安慰了露西病弱憂慮的母親。現在傑可完成對露西的初步檢查後,走到大廳去和阿瑟.洪烏商談。


    露西的未婚夫是在幾分鍾前與昆西.莫利相偕抵達的,兩人都興致勃勃的,穿著獵裝。他們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阿瑟自然更是對最近的發展感到沮喪。


    等他在短暫的探視後走出露西房問時,焦慮更有增無減。“傑可,你說是什麽病呢?我覺得很可伯。”


    傑可歎道:“沒有什麽功能上的毛病或我看得出的任何病症。然而,我又覺得她的樣子很不對勁。”


    “我也覺得不太對勁!”


    “所以我自有主張,發電報給亞伯拉罕.凡.豪辛了。”


    阿瑟對他的宣怖略感動容,卻又有些遲疑。“傑可,你說的是你常提及的老師嗎?那個荷蘭籍的形而上學哲學家?”


    “是的。而且他也是個醫生,他對種種疑難晦症,比世上任何其它人都知道更多。”


    “那就去吧,朋友,把他找來。不管花多少錢都沒關係。”


    蜜娜很晚才從市區迴到奚靈莊園。她很反常地答應——她拒絕的能力仿佛變得遲鈍了——與那個在街上向她搭話的男人一起去找電影院。仿佛他們的相遇,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倫敦的日落,照例充滿了氤氳而奇幻的美澄澈的光線,多彩的陰影,還有鑲在雲朵上種種奇妙的色暈和水中倒影。夕陽西沈後,先前五光十色的美景也消褪為春天的遲暮了。蜜娜挽著那個新護花使者的臂膀,幾乎是盲目又無助地,跟著他走進一家早期原始的電影院裏。


    出現在銀幕上那無聲的黑白影像既不清晰又會跳動,描述一匹大灰狼,不斷地在籠子裹跳躍。牠顯然受到某個站在攝影機外之人的鼓勵或折磨;偶爾這個人的手或臂膀會出現在銀幕上,正好要結束其種殘酷暴行。少數的幾名觀眾,包括有錢人、低下階層者,就如在街道上一樣,大家或坐或站在椅子上,看得入迷。


    德古拉與蜜娜在戲院內的一側站了一會兒,專心地注視銀幕上的影像,仿佛隻要他一眨眼,那隻大灰狼便會被車輾過似的。


    蜜娜的同伴動容地評述道:“真驚人。科學真是無可限量。”


    “這是科學嗎?我認為這不能和居裏夫人的工作相提並論。”銀幕上的影像隻吸引住蜜娜幾秒而已。她愈來愈覺得不安。“我不該到這兒來的。我必須走了……”


    “還不到時候。”


    “可是我——”


    他以食指放到她唇上,命她安靜。然後,他以堅定的手拉住她的臂膀,引她走向小戲院後側,穿過厚厚的布幔,走過一條簡陋的走廊,到了幾乎就在銀幕正後方的黑暗區域。一路上,蜜娜不斷地抗議,向後退。


    “不行,我不能——”她震驚地發現她無法拉高嗓門,隻能低聲抗議道:“求求你,停上吧——你是誰呢?”


    當蜜娜想要驚喊出聲時,伯爵戴了手套的手已經輕輕覆到她的嘴上。


    他的聲音令人無法抗拒,幾乎有催眠作用。“你和我在一起再安全不過了。”


    投射到銀幕另一麵的黑白影像,落到他們身上。維多利亞女王出場了,由小而大,坐在皇家馬車上,是慶祝她即位六十周年的無聲遊行的一部份。


    坐在銀幕前方的觀眾們都為女王鼓掌。


    德古拉謹慎地放開他的同伴。她閉上眼睛,雙唇微動,幾乎是無聲的。他意識到她在禱告。


    他低聲說:“你就是她,我一生所愛。我曾失去你,但我又找到你了。”


    就連在說這些話時,他也感到一股嚐血的欲望,一股饑餓感,升起,他長著利牙的下顎伸向前——但不能對伊麗莎白下手!不能!


    因為這突然對自己本能的反叛,使他惶恐又愕然地別開了頭。他拚命鼓動自己的意誌。等他又迴頭麵對他的所愛時,他的臉、嘴巴,已又是個人類了。


    雖然他肯定她並未見到那短暫的變形,蜜娜卻已怕得發抖。“天啊——你是誰呢?”


    他也激動地顫抖。“對你來說,我隻是好的。”


    她在驚恐迷惑中,隻能不解瞪視他。一點也無法明暸。


    就在這時,她越過這男人的肩膀望去,卻發現自己正盯視著一雙屬於真正的野狼所有的藍色眼珠。


    在狼的後方,有一扇半開的木門。蜜娜在半迷惑中,意識到這必定是自動物園逃出的那匹狼,牠穿過市區的大街小巷,不知怎麽的,跳過某扇開著的窗子或門,跑到這電影院的後台來了。


    她的同伴也察覺到了站在他身後的動物。他放開蜜娜,轉身注視野狼。


    這時,驚慌失措的蜜娜在失去他的手和凝視之後,轉身想要跑開。


    那匹驚嚇多於殘暴的狼,也隨她之後跳上前。


    德古拉以一種蜜挪從未聽過的語言,發出短暫的斥喝聲,便製上了那匹正要躍起的狼。


    狼畏怯地後退,發出低哼聲,仿佛牠不但聽得懂,而且非要服從不可。


    這當兒,背景的巨大影像仍持續無聲地出現在另一麵的銀幕上,時明時暗的影子落在那頭野獸和兩個人身上。


    德古拉鎮靜又理所當然地蹲下來,溫柔地對狼招招手。那匹狼垂著頭,服從地走向他。


    他用戴了白手套的雙手摟住“狂徒”的頭,搓揉牠的耳朵,撫摸牠的背。


    然後他抬頭望向他的同伴。“過來,蜜娜。我告訴你不用怕。”


    蜜娜先是抗拒,猛力地搖頭。


    德古拉站起身,無聲地握住她的手,輕而易舉又無比穩定地將她拉向那隻狼,在她剛靠近時,狼的耳朵如一頭大貓般豎起,但牠隨即便放鬆了。


    蜜娜摸著那隻狼,十分安全的。她的手指在厚厚的狼毛中碰觸到她同伴的手她覺得自己沈醉了,著迷了,滿懷信賴。


    兩個鍾頭後,一輛受雇的馬車在奚靈莊園的前廊處,將虛弱且改變了的蜜娜放了出來。


    在車上的最後幾分鍾裏,他們沒有交談隻字詞組。她的同伴——她的新戀人——一扶她下了車,蜜娜便不允許有任何說話的時間,轉身朝大門跑去,丟下她背後的人與車。


    快跑到門迴時,無可抗拒的衝動使她停下來,她轉身再投以渴望而痛苦的一眼。但是她剛剛才搭過的馬車和那個與她共乘的人,卻已消逝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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