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g.伍德豪斯著


    孫仲旭譯


    學習美國民俗學的學生無疑熟悉克拉倫斯·麥克法登奇特的老故事。好像是說克拉倫斯·麥克法登很想跳舞,可是他的步法跳舞不行,就找了位老師問得花多少錢,說他願意出錢。老師(據說是這樣)“低頭看到他的腳嚇了一跳,注意到他的腳長得極寬。為了教麥克法登跳舞,他在平時的要價上又加了五塊錢”。


    我常常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克拉倫斯和亨利·華萊士·米爾斯兩人之事的驚人相似性。對前者而言,好像隻是受虛榮和野心所驅使,而讓亨利·米爾斯挑戰造化去嚐試跳舞的,乃是出於更純粹的動機,即愛情,他是為了取悅他的太太。如果他從來沒去過“你的漂亮石南叢農莊”——一處受歡迎的度假勝地——並且遇到明妮·霍爾,在不用去紐約銀行當出納的業餘時間裏,他無疑會繼續安安靜靜地讀書,因為亨利讀起書來如饑似渴。在他心目中,一個愉快的夜晚,就是迴到他的小公寓,脫下大衣,穿上拖鞋,點著煙鬥,繼續從前一晚上讀《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bis-cal卷停下的地方接著往下讀——一邊還在一個厚本子上記筆記。他之所以讀bis-cal卷,是因為此前他花好多天讀完了a-and,amd-aus和aus-bis卷。亨利的學習方法可以說讓人佩服,不過也有點可怕。學習起來,他就像白鼬追兔子一樣,有股冷靜和不屈不撓的勁頭。一般分期付款購買《大英百科全書》的人容易興奮過頭,不耐煩地提前翻看第二十八卷(vet-zym),看最後是什麽。亨利不這樣,他不是個膚淺的人,他想通讀一遍《大英百科全書》,他才不會往後偷看而壞了興致呢。


    造化之顛撲不破的定律似乎是無人能在兩方麵都出色。有誰是個高雅之士、渴求智慧的話,如果狐步舞能跳一點,會跳得像醉漢似的搖搖晃晃;反過來,如果有誰是個跳舞好手,就幾乎從耳朵往上都成了化石。亨利·米爾斯和跟他同是出納的同事西德尼·默瑟是這一定律最好的例子。在紐約的銀行裏,像對待熊、老虎、獅子以及別的動物一樣,出納總是兩個一起被關在籠子裏,結果是在公事沒那麽忙碌時,就得互相依賴找點樂子和交流。可是亨利·米爾斯跟西德尼·默瑟就是找不到共同的話題。西德尼對像“阿巴納”、“失常”、“亞伯拉罕”和“莖上生科”之類基本知識絕對是一無所知,而亨利這邊,幾乎不知道自從波爾卡舞以來舞步有過什麽變化。默瑟跳槽去加入一出音樂喜劇的合唱隊時,亨利覺得鬆了口氣,接替西德尼的人盡管很多方麵水平有限,卻至少能就保齡球的知識聊出個道道來。


    亨利·華萊士·米爾斯就是這樣的人。他三十四五歲,性格溫和,好學,煙抽得不厲害,人們還會說,他是個單身漢裏的單身漢,身披盔甲,能擋住丘比特好意使用卻不奏效的武器。有時,坐在出納籠子裏的西德尼的接任者——一個多情善感的小夥子——會扯到女人和結婚上去。他問亨利有沒有想過成家,每一次,亨利會看著他,樣子帶著嘲笑、開心還有惱火,會以一個字來迴答:


    “我?!”


    他這樣說的語氣讓人一聽難忘。


    可是亨利後來還要去一個偏僻的度假地,得經曆那種無人相陪的氛圍。他在銀行裏剛剛幹到了這樣的位置,可以在夏天時休假。在此之前,他總是到了冬天那幾個月才被從籠子裏放出來。獲得自由的十天裏,他都是待在公寓裏,捧著一本書,腳擱在暖氣片上。可是西德尼·默瑟走後,他們八月份就放他出來了。


    市裏熱得能烤化東西,亨利心裏有點渴望去鄉間。假期開始前幾個月,他就把本來應該閱讀《大英百科全書》的很多時間花到了閱讀有關夏天度假的資料上。他最後決定去“你的漂亮石南叢農莊”,因為廣告裏說得太好了。


    “你的漂亮石南叢農莊”是座很舊的木建築,周圍好幾英裏沒有人煙。它的賣點包括一處峭壁、一個洞穴和一塊高爾夫球場——五洞的球場,高爾夫愛好者會覺得很不便於打球,因為洞與洞之間隔一段就拴有山羊——還有一麵銀色的湖,隻有部分用來扔鐵罐頭盒和木盒子。這一些都讓亨利感到新鮮和奇特,讓他少有地感到振奮。某種快樂和隨心所欲的因素開始滲入他的血管,他有了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在這種浪漫的環境中,應該有某種奇遇。


    就在此時,明妮·希爾來了。她身材嬌小,苗條,偏瘦,膚色偏蒼白。她的一雙大眼睛讓亨利頓生可憐之意,喚起了他的騎士精神。他開始對明妮念念不忘。


    後來有天晚上,他在銀湖岸邊碰到了她。他站在那裏,拍打著什麽東西,好像是蚊子,但這不可能,因為廣告上言之鑿鑿地稱“你的漂亮石南叢農莊”方圓還從來沒有發現過蚊子。明妮走過來,她腳步緩慢,像是感到累。一種奇特的興奮感,半是憐憫,半是別的什麽掠過亨利的心頭。他看著明妮,明妮也看著他。


    “晚上好。”他說。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跟她說話。餐廳裏大家聊天,她從來不參與,亨利也靦腆得沒法在大庭廣眾之下專門去找她說話。


    她也說了“晚上好”,這樣兩人打了個平手。暫時誰也沒說話。


    亨利盡管靦腆,但同情心還是占了上風。


    “看樣子你累了。”他說。


    “我是覺得累。”她頓了一下說。“我在城裏搞過頭了。”


    “過頭?”


    “跳舞。”


    “噢,跳舞,你經常跳舞嗎?”


    “對,很經常。”


    “哈!”


    一個有希望的開頭,甚至是大膽的。可是接下來說什麽?亨利第一次對自己堅韌不拔、按步就班地閱讀《大英百科全書》感到後悔。要是他能隨隨便便地談談跳舞的事,那該有多愜意啊。接著他又迴想起盡管他還沒讀到關於跳舞的部分,不過他幾個星期前還在讀關於芭蕾舞的詞條呢。


    “我自己不跳舞,”他說,“可是我喜歡讀有關跳舞的東西。你知道‘芭蕾’這個詞包含了三個現代的詞嗎?‘芭蕾’,‘舞會’和‘歌謠’,還有一開始跳芭蕾舞是用唱歌來伴奏的嗎?”


    這話問住了明妮,讓她感到自怯。她看著亨利,眼神敬畏,可以說亨利讓她目瞪口呆。


    “我幾乎什麽也不知道。”她說。


    “在英國倫敦上演的第一出敘事性芭蕾舞劇,”亨利從容道來,“是《酒館騙徒》,一七幾幾年在特魯裏街上演。“


    “是嗎?”


    “有據可查的最早的現代芭蕾舞劇是由——某個人為慶祝米蘭公爵結婚而在一四八綠細直紋短袖九年上演的。”


    這次對年份毫不懷疑,也說得毫不躊躇,是用鐵環係著固定在他的記憶裏,原因僅在於巧合的是,這個年份跟他的電話號碼一樣。他不磕不絆地說了出來,姑娘睜大了眼睛。


    “你懂得可真多!”


    “哦,別這麽說。”亨利謙虛地說,“我隻是讀書很多。”


    “懂很多肯定特別棒。”她向往地說,“我一直沒時間讀書,一直想讀,我覺得你了不起!”


    亨利的靈魂像一朵花綻放開來,還像隻被撓得舒服的貓一樣直哼哼。他這輩子還沒讓一個女的崇拜過呢,這種感覺讓他心醉神迷。


    他們又陷入沉默。聽到遠遠傳來的鈴聲提醒晚飯快開了,他們開始走迴農莊。鍾聲並不悅耳,可是距離和非同尋常的此刻所具有的魔力,讓鈴聲格外好聽。太陽正在落山,給銀色的湖上鋪了深紅的地毯。微風不起,那些小動物——科學上無以歸類,如果“你的漂亮石南叢農莊”上有蚊子的話,這些小動物就有可能被當成蚊子——叮咬得更猖狂了,可是亨利毫不在意,甚至沒有伸手去拍。它們喝飽了他的血,又去告訴朋友們這個好消息,然而對於亨利來說,它們是不存在的。他遇到了奇怪的事。夜裏躺在床上還沒睡著時,他意識到了這一事實:他戀愛了。


    此後,他在農莊餘下的日子裏,他們總是在一起。他們在樹林中散步,他們坐在銀色的湖旁邊。亨利為了她傾其所學,而她崇拜地看著亨利,一邊不時輕輕地說一聲“對”或者悅耳的“哎呀!”。


    時間到了,亨利迴到紐約。


    “你對愛情這件事徹底搞錯了,米爾斯,”他迴來上班後不久,多愁善感的出納員同事說,“你應該結婚。”


    “就快結了。”亨利幹幹脆脆地說,“下星期。”


    這句話讓對方著實吃了一大驚,以致他給一個當時進來的顧客兌支票時,十美元的支票他給了十五元。然後銀行下班後,他不得不手忙腳亂地打電話解決此事。


    亨利結婚後第一年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年。他總是聽別人說結婚後頭一年是最危險的一年。他已經做好準備應付趣味的衝突、艱難地調整性格、突出其來和不可避免的爭吵,但這些事情一概不曾發生過。從一開始。他們就過得無比融洽,她融入了他的生活,順利得就像一條河匯入另一條河。亨利甚至不用改變自己的習慣。每天早上,他八點鍾吃早餐,抽一枝雪茄,走到地鐵站。五點鍾,他離開銀行,六點鍾到家,因為他的習慣是一開始先走兩英裏路,一邊走一麵均勻地做著深唿吸。然後吃晚飯,然後安靜地過一晚上。偶爾去看電影,不過通常都是安靜地過一晚上,亨利讀《大英百科全書》——現在是大聲讀——明妮給他補襪子,可是一直在聽著。


    每天都帶來同樣的感覺,又感激,又驚異,那就是他竟會過得如此幸福美滿,如此波瀾不驚,一切盡善盡美。明妮也像變了個人,她不再憔悴,而是長胖了。


    有時,亨利會暫時停下不讀看著她。一開始,她埋頭縫東西,他隻能看到她柔軟的頭發。然後她納悶怎麽不念了,會抬起頭,亨利正好跟她那雙大眼睛四目相接,然後亨利會高興地格格笑,不出聲地自問:


    “可不是沒治了嘛!”


    這天是他們結婚一周年紀念日,他們以合適的方式慶祝這一天。他們在第七大道的一間雖然擁擠卻讓人吃得高興的意大利餐館裏吃了飯。那兒的紅葡萄酒是包括在賬單裏的,易於興奮的人——大概是聰明之極吧——坐在小桌子前,都在扯著嗓門說話。飯後,他們去看了一出音樂喜劇。然後——這天晚上的重頭戲——他們又去了時代廣場附近一間金壁輝煌的餐館裏用晚餐。


    在高檔餐館裏用晚餐總能讓亨利浮想聯翩。他雖然對嚴肅著作讀得如饑似渴,但是時不時也讀一些淺層次的東西——那些小說一開始就是主人公正在衣著光鮮的人群中用晚餐,然後被一個相貌堂堂的老人吸引過去,這位老人正在走進餐館,他下唇下方留了一撮花白胡須,還帶著一個貌如天仙的女孩,她經過時,用餐的人都扭頭看他。後來,在他坐著抽煙時,一個侍者走到主人公跟前,輕輕說聲“對不起,先生!”,遞給他一張紙條。


    在亨利眼裏,蓋森海默餐館裏的氛圍讓他聯想起了這一切。他們晚餐用畢,他抽起雪茄——這天的第二根了。他坐在椅子上往後靠,審視這裏的景象。他心情振奮,膽子大了一些。他有了種感覺——所有喜歡坐在家裏讀書的性格文靜的人都會如此——他真正屬於這種場合。種種奪人眼目之處——耀眼的燈光,音樂,嘈雜的聲音,偶爾突然響起因為喝酒而帶來的聲音低沉的格格笑聲,而喝湯的聲音跟合唱隊女孩唿叫同伴的尖細一點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這些打動了亨利的心。他已經三十五歲了,可自己感覺還像是個二十一歲的小年輕。


    他旁邊有人說話,亨利抬眼一看,原來是西德尼·默瑟。


    一年過去,讓亨利成了個已婚男人,而讓西德尼·默瑟變得如此儀表堂堂,看到他,讓亨利一時間說不出話。做工精到的晚禮服漂亮又舒適地貼在西德尼勻稱的身上,腳上蹬了一雙皮質優良、光亮可鑒的皮鞋。他的淺色頭發往後梳著,光亮可鑒,電燈照在上麵就像星星照在一麵美麗的湖上。他的衣領一塵不染,他幾乎看不到下巴的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


    亨利穿的是斜紋嗶嘰料子衣服。


    “你在這兒幹嗎,亨利老兄?”一表人才的這位說,“我記得你一貫不來燈光明亮的地方。”


    他的眼光挪到了明妮身上,眼神裏帶著羨慕,因為當時的明妮光彩照人。


    “我太太。”亨利又能說話了。接著他又對明妮說,“默瑟先生,老朋友。”


    “這麽說你結婚了?祝你好運。銀行怎麽樣?”


    亨利說銀行跟期望的一樣好。


    “你還在搞舞台演出嗎?”


    默瑟先生鄭重地搖搖頭。


    “找到了更好的事,在這兒專業跳舞。錢掙得很順手。你們幹嗎不跳舞?”


    這幾句話成了不和諧音。直到那時,燈光和音樂對亨利有種微妙的心理影響,讓他引導自己進入一種感覺,即他待在座位上並非因為他不會跳舞,而是因為他對那種活動已經搞得太多,真的寧願換個方式,安靜地坐著旁觀。西德尼的問話改變了這一切,讓他麵對事實。


    “我不會跳舞。”


    “怎麽會呢?!我敢說米爾斯太太會。您願意跳一輪嗎,米爾斯太太?”


    “不,謝謝您,真的。”


    但這時亨利已經產生了自責,他看到自己影響了明妮去開心。她當然想跳舞,凡是女人都想。她隻是因為他而拒絕了。


    “亂說,明,去跳吧。”


    明妮顯得不放心。


    “當然你得跳舞,明。我沒事,我坐這兒抽煙。”


    接著,明妮和西德尼就跳起了複雜的舞步,與此同時,亨利不再是個二十一歲的小年輕了,甚至感到心頭掠過一絲懷疑,即他是否真的才三十五歲。


    把一個年代久遠的問題歸結一下吧,可以一語以蓋之,即一個人隻要跳舞腰不疼,他就還算年輕,而如果他不會跳舞,就再也談不上年輕了。亨利·華萊士·米爾斯坐在那裏看著自己的太太在舞池裏讓西德尼·默瑟擁著跳舞時,這一事實自動呈現在他麵前。即便是他,也能看出明妮跳得不錯。看到她動作優雅,讓他很受震動,自從結婚以來,這是他頭一次反思起來。以前他從未想到跟自己比起來,明妮是多麽年輕。購買結婚證書時,她去市政廳在文件上簽字,也填了她的年齡,亨利這時想起來是二十六歲。當時他根本沒多想,然而此時,他清楚地看到二十六和三十五歲之間,有著九歲的差距,一種冰涼的感覺浮現在他心頭:他又老又乏味。夜複一夜地跟這樣一個老古板關在一起,可憐的小明妮肯定悶壞了,悶到什麽程度?別人帶他們的太太出去,跳舞跳到半夜,讓他們開心。而他所做的,隻是坐在家裏給明妮讀百科全書上枯燥的東西。這個可憐的孩子過的是什麽日子啊!突然,他對關節靈活的西德尼·默瑟極為羨慕,在此之前,他一直打心底裏瞧不起此人。


    音樂停了。他們迴到了這張桌,明妮一臉飛紅,讓她比以往更年輕。西德尼,這個叫人受不了的笨蛋,咧著嘴得意地笑著,裝作年方十八。他們看著像兩個小孩——亨利瞥見鏡子裏的自己,吃驚地發現自己的頭發竟然沒白。


    半個鍾頭後,在迴家的的士上,明妮快睡著時,摟著她腰的胳膊繃緊了一下肌肉,耳邊突然聽到一聲鼻子出氣的聲音。


    那是亨利·華萊士·米爾斯在下決心要學跳舞。


    一方麵是換換讀書方向,另一方麵是為了省錢起見,亨利實現其雄心的第一步是花五角錢買了本書,書名叫《現代舞蹈入門》,作者“探戈”。他覺得——並非無緣無故的——要是他能通過這篇文字學會跳舞的話,會比上課這種更常見的方式更簡單,而且更省錢。但是剛一開始學,他就看出來問題沒那麽簡單。首先,他想把自己正在做的事瞞住明妮,目的是想在她生日時給她一個驚喜,而她的生日再過幾個星期就到了。其次,一讀之下,他發現《現代舞蹈入門》較其書名所示要複雜得多。


    這兩項事實導致通過書本學習不可行,因為盡管有可能在銀行裏學習文字說明和插圖,但是隻有在家裏,他才能試著按照舞步說明來練習。在銀行裏出納員待的籠子裏,不可能把右腳照虛線從a移動到b,把左腳照c、d兩點之間的曲線移動,如果對公眾的意見有一點點在乎,迴家時在人行道上也不能這樣做。有天晚上,想著明妮在廚房做晚飯,他想在公寓的客廳裏練習,正在那時,她出其不意地進來問他牛排要做幾成熟,他解釋說他有點抽筋,可是這件事讓他心驚膽戰。


    出了這件事後,他決定必須去上課。


    這樣決定後,問題卻並未變得簡單一些,的確,問題還更突出了。倒不是說找老師有什麽難的,報紙上全是他們登的廣告,他選了一位加瓦尼夫人,因為她所住的地點方便。她家在一條小街上,車站近在咫尺。真正麻煩的是怎樣找到時間上課,他的生活如此按步就班,要想改變到家時間這個重要時刻,就幾乎不可能不讓明妮語帶激動地說兩句。解決的辦法隻能通過欺騙。


    “明妮,親愛的。”他早餐時說。


    “怎麽,亨利?”


    亨利臉脹紅了,之前他還從來沒對明妮撒過謊。


    “我鍛練得不夠多。”


    “你氣色倒是挺好的啊。”


    “有時候我感覺有點累。我想我迴家走路要再增加一英裏左右。所以——所以往後我迴家會稍微晚一點。”


    “很好啊,親愛的。”


    這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個很卑劣的罪犯,可是通過放棄散步,他現在每天能有一個鍾頭去上課,加瓦尼夫人說那就足夠了。


    “沒問題,小夥子,”她這樣說。她是個和氣的老太太,像軍人那樣長著短胡子,接待顧客時,舉止頗不尋常。“你每天來一個鍾頭,要是你沒長了兩隻左腳,我們在一個月內就能把你變成社交界的紅人。”


    “是嗎?”


    “當然是。我教學生沒有一次不成功,除了一個,而且那也不也怨我。”


    “他長了兩隻左腳?”


    “根本就沒腳。上了兩次課後從屋頂上摔下來,隻能把兩隻腳截了。就算是這樣,他安上木腿,我也能教會他跳探戈,隻是他有點泄了氣。好吧,星期一見,小夥子,聽話。”


    這位好心腸的人說著從門板上取迴原先為說話方便而粘在那兒的口香糖,打發亨利走了。


    從此開始了後來幾年亨利毫不遲疑認為是他這輩子最痛苦不堪的一段時間。對一個首段青春已逝的人來說,也許有些時候他會感覺比上現代舞蹈課更難受、更荒唐可笑,可是這種時候不容易想到。從身體上說,亨利的新經曆給他帶來了劇痛。他以前從來沒想到會存在的肌肉卻出現了——顯然如此——惟一的功用就是疼痛。思想上,他受的罪更大。


    這部分是因為在加瓦尼夫人的培訓班裏流行的特殊的教學方法,部分是因為在真正上課時,突然有位侄女從後麵的一個房間裏被領出來授課。她是位年輕的金發小姐,雙目含笑,亨利每次摟住她纖細的腰身,都不免感覺對不在場的明妮而言,自己是個黑心腸的負心人。良心讓他備受折磨。他感覺自己是個奇怪而且沒有關節的人,手大得出奇,腳也是。除此之外,加瓦尼夫人還習慣於在授課的一小時內站在室內的牆角,嚼著口香糖做點評,不奇怪的是亨利憔悴起來,也瘦了。


    加瓦尼夫人還個習慣叫人難堪,本來是要鼓勵亨利,卻常常把他的表現和進步跟一個她聲稱以前有次教過的殘疾人相比。


    關於那個殘疾人上了三次課後是否比亨利上了五次課後一步舞跳得更好,加瓦尼夫人和那位侄女會當著亨利的麵爭得不亦樂乎。那位侄女說沒有,也許一樣好,但是不會更好。加瓦尼夫人說侄女可能忘了那位殘疾人滑步滑得怎麽樣,侄女說對,的確如此,她可能是忘了。亨利什麽也沒說,隻是在冒汗。


    他進步緩慢,但是這不能怪老師。她盡一個女人所能來讓他進步得快一點,有時甚至追到街上,想在人行道上教給他某種方法來改掉他數之不盡的技術失誤中的一些,改掉這些失誤,有助於讓他絕對跳得比那個殘疾人好。跟在人行道上擁著她時的痛苦比起來,在室內擁著她時的痛苦根本算不了什麽。


    盡管如此,在提前交了課時費的情況下,而且作為一個意誌堅強的人,他的確有了進步。有一天,讓他吃驚的是,他發現自己的腳在做動作時根本不用他明確運用意誌力——幾乎就像兩隻腳自己有了智慧。這是個轉折點,讓他極感自豪,自從在銀行裏第一次漲工資以來,他還沒這麽自豪過。


    加瓦尼夫人感動得隆重表揚他:


    “進步很大,孩子!”她說道,“進步很大!”


    亨利謙虛地紅了臉,因為受到了肯定。


    每一天,隨著他的舞蹈技巧越來突出,亨利偶爾會為他決定上課的那一刻感到慶幸,有時還為自己曾險些大禍臨頭而後怕。現在每天在他眼裏,越來越明顯的是明妮對她生活之單調心懷不滿。那頓不幸的晚餐破壞了他們小家的安寧,要麽說也許隻是促成了破壞。亨利告訴自己,她遲早會受夠自己乏味的生活。不管怎樣,自從那個令人不安的夜晚以來,他們的關係中開始潛入不自在和不自然的因素。這個家庭不再和諧。


    漸漸地,他和明妮越來越幾乎是拘謹相處。她不再喜歡晚上聽亨利讀東西給她聽,漸漸有了早早上提上褲子,光床睡覺的習慣。亨利偶爾在她不防備時跟她四目相對,捕捉到一種難解的眼神。不過這種眼神他能讀懂,那意味著她感到厭煩。


    本來你會以為這種狀況會讓亨利感到難過,恰恰相反,它給了他一種愉快的激動感,讓他覺得受那麽多罪去學跳舞是值得的。她現在越是厭煩,當他戲劇性地揭示自己的真麵目時,她就會越開心。如果他對自己作為一個不會跳舞的人感到滿足,那麽又是消瘦,又是花錢去學跳舞有何意義呢?這種沉默、不自然的夜晚代替了他們結婚頭一年裏那些愉快的夜晚,他卻喜歡這樣過。現在他們過得越不舒服,以後他們會越會認識到自己的幸福。亨利屬於人類中很大一批人,他們認為跟從來根本不牙疼相比,牙疼霍然而愈時更讓人快樂些。


    因此當他在明妮的生日那天早上送給她一個他知道她向往已久的手提包,發現她隻是敷衍地、公事公辦地謝了他時,他隻是在心裏偷樂。


    “你喜歡我挺高興。”他說。


    明妮淡淡地看著手提包。


    “正是我想要的。”她無精打采地說。


    “好吧,我得走了。我在城裏買戲票。”


    明妮遲疑了一會兒。


    “我看我今天晚上不是很想去看戲,亨利。”


    “亂說。你過生日我們一定得慶祝一下。我們去看戲,然後再去蓋森海默餐館吃晚餐。我今天可能要加班,所以我看我就不迴來了,我六點鍾跟你在那間意大利餐館見麵。”


    “很好,那你不就散不成步了?”


    “對,少一次沒關係。”


    “是啊。你現在還散步吧?”


    “噢,散的,散的。”


    “每天三英裏?”


    “一次也沒少過。讓我身體健康。”


    “對。”


    “再見,親愛的。”


    “再見。”


    沒錯,言語間分明有些寒意。走向車站時,亨利心想,謝天謝地,明天早上就不一樣了。他的感覺很像是一位騎士為了自己的心上人冒著危險悄然完成了功業,終於差不多到了為此領賞的時候了。


    那天晚上亨利陪著不太情願的明妮趕到時,蓋森海默餐館像以往一樣燈火輝煌,而且喧鬧。他們不出聲地吃了一頓飯,看戲中他們幕間休息時兩人說的話都不超過一句,之後明妮真想不再去用晚餐,迴家算了。可是就算有一隊警昨晚剛洗的衣察,也別想讓亨利不去蓋森海默餐館。他亮相的時刻已經到來,幾個星期以來他都在想著這一刻,對屬於他的大場麵想像到了每個細節。一開始,他們會安靜卻不自然地坐在他們那張桌前。然後西德尼·默瑟會跟以前一樣走上前來請明妮跳舞,就在這時——這時——亨利會站起身來,除掉所有偽裝,語氣豪邁地大聲說:“別!我要跟我的太太跳舞!”明妮先是驚愕,然後欣喜若狂。那個笨蛋默瑟會一敗塗地,窘迫不已。然後,當他們迴到桌前時,他像個狀態奇佳的受過訓練的舞者那樣氣不長喘,明妮則會因為這一切帶來的乍然狂喜而腳步不穩。他們會坐在那裏把頭湊在一起,開始新的生活。這就是亨利設想的前後經過。


    從某種程度上說,情景就像他在夢裏設想過的一樣順利實現了。他擔心的惟一會出錯的——即西德尼·默瑟沒露麵,也沒有發生。亨利覺得要是默瑟不露麵來扮演陪襯的角色,會讓這一幕稍微失色,可是他根本不用擔心這一點。默瑟具有這種才能——這在沒下巴、頭發溜光的人們中屢見不鮮——就算他背對著門,也能看到一個漂亮的姑娘進門。亨利他們剛坐下,默瑟就到了旁邊,嘴裏打著招唿。


    “嗬,亨利!常客啊!”


    “我太太過生日。”


    “祝您生日快樂,米爾斯太太。趁侍者還沒來讓你們點菜,我們剛好可以跳一輪。來吧。”


    這時樂隊正悠悠然開始演奏起下首曲子,亨利很熟悉這一首。有很多次,加瓦尼夫人在一架年代久遠、難以出聲的鋼琴上砸出這首曲子,好讓亨利跟她藍眼睛的侄女跳舞。他站起身來。


    “別!”他語氣豪邁地大聲說,“我要跟我的太太跳舞!”


    對於他所期望引起的震動,他並未低估。明妮瞪圓了眼睛看著他。西德尼·默瑟顯然嚇了一跳。


    “我還以為你不會跳舞呢。”


    “人不可貌相,”亨利輕鬆地說,“看著很容易。不管怎麽樣,我要試試。”


    “亨利!”他摟定明妮時,明妮叫了一聲。


    他早就料到她會說類似什麽話,可是幾乎不會是用那種聲音。說“亨利!”有一種方式表現的是吃驚後的崇拜之情和帶著悔意的熱愛之情,但明妮不是以那種方式說的,她的聲音裏有恐慌的音符。亨利想得簡單,顯而易見的答案,即明妮認為他在那間意大利餐館裏喝了太多葡萄酒這一點,他並未想到。


    的確,此時的他無暇分析話音裏有何意味。他們這時站在舞池裏,一絲想法如寒風一樣,開始浮現在他心頭,那就是他已經設想好的場景可能會有無法預料的改變。


    開始時一切順利,舞池裏幾乎隻有他們,他開始順著ab虛線移動腳步,穩當中帶著活力,這是他學習最後幾節課時的特點。後來,像是變魔術一般,他到了一群人的中間——跳著快步舞的一群瘋子,像是根本沒有方向感,完全沒能力給他讓路。有一會兒,幾星期學費沒白交。然後一撞,明妮壓著嗓子叫了一聲,發生了第一次碰撞。一下子,他辛辛苦苦記下的全部知識從腦子裏溜走了,隻留下焦慮不安的空白。他原來是在一個空房間裏優雅地跳舞,對這種情況準備不足。他怵台得無以複加。有人捅了他的背部一下,氣衝衝地質問亨利他以為他要往哪兒跳。他轉過身正想怎樣道歉,又有人猛的撞了一下他的另一側。一時間,他有種感覺自己正在一個桶裏滾下尼亞加拉瀑布,然後就躺在了地板上,明妮站在他跟前。有人腳絆到了他的頭。


    他坐了起來。有人幫助他站起來,他意識到西德尼·默瑟在他旁邊。


    “再來一次,”西德尼說,臉笑開了花,狡猾地裝得毫無惡意。“倒得漂亮,可是很多人沒看到。”


    那裏響徹魔鬼般的笑聲。


    “明妮!”亨利說。


    他們是在自己的小公寓的客廳裏。明妮背對著他,他看不到她的臉。她沒迴答,他們離開那間餐館後她一直沒說話,這時還是。迴家的一路上,她一次也沒說過話。


    壁爐架上的鍾點的的嗒嗒地走著。外麵,高架鐵路上轟轟隆隆地過去了一列火車。街上傳來說話聲。


    “明妮,對不起。”


    沉默。


    “我以為我能行,噢,天哪!”亨利說話的每個音裏都帶著痛苦。“自從那個晚上我們頭一次去了那個地方以來,我一直每天都去上課。沒用——我想就像那位老太太說的,我長了兩隻左腳,再怎麽努力都沒用。我瞞著沒跟你說我在幹嗎,是想在你生日時,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我知道你嫁給一個因為不會跳舞,而從來不帶你出去的人有多厭煩,多累。我想我該去學跳舞,讓你像別人的太太一樣過得開心,我——”


    “亨利!”


    她轉過身,亨利反應遲鈍,但也驚訝地看到她的整張臉變了,她眼裏閃爍著快樂的光芒。


    “亨利!這就是你為什麽去那座房子——去上跳舞課?”


    亨利沒說話瞪著他。她笑著走到他跟前。


    “這麽說,你就是為了這個裝做你還在散步?”


    “你早就知道了!”


    “我看到你從那座房子裏出來,我正要去街盡頭那個車站,就看到了你。有個女孩跟你在一起,一個黃頭發女孩。你擁抱了她!”


    亨利舔了舔幹躁的嘴唇。


    “明妮,”他聲音吵啞地說,“你不會相信,可她當時是想教會我‘果凍卷’舞步來著。”


    “我當然相信,這會兒我全明白了。我當時以為你正在跟她告別呢!噢,亨利,你幹嗎一直不告訴我你在幹嘛?噢,對了,我知道你想在我生日時讓我驚喜一下,可是你肯定看出來哪兒不對勁兒了。你肯定看出來我有心事。過去幾個星期裏,你肯定注意到我怎麽樣吧?”


    “我以為你隻是覺得悶。”


    “悶?!在這裏,跟你在一起?!”


    “是在那天晚上你跟西德尼·默瑟跳過舞之後,我把整件事想清楚了。你比我年輕這麽多,明。對你來說,讓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讀書給你聽,這樣過日子好像不對勁兒。”


    “可是我很喜歡!”


    “你一定要跳舞,每個女孩都得跳,女人不跳舞不行。”


    “本人就可以。亨利,聽著!你記你在那座農莊裏第一次見到我時,我病得多麽厲害、多麽疲憊不堪嗎?你知道是為什麽嗎?是因為我好幾年時間在一個地方累死累活地工作,人們可以去那裏花五分錢跟女指導跳舞,我就是個女指導。亨利!想想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吧!每天得在一個大房間裏拖著上百萬個腳步笨拙的人。我跟你說,跟有那麽幾位比起來,你夠得上職業水平了!他們踩我的腳,把他們兩百磅的身體靠到我身上,差點把我壓死。現在你也許明白我為什麽不迷跳舞!相信我,亨利,你能為我做的最好心的事,就是讓我千萬別再跳舞了!”


    “你——你——”亨利說不出話。“你真的是說你能夠——能夠忍受我們在這兒過的生活?真的不覺得悶?”


    “悶?!”


    她跑去書架那裏取來一厚本書。


    “讀給我聽吧,亨利,親愛的。現在給我讀點東西,你以前經常讀,好像好久好久沒這樣了。給我讀點百科全書上的東西!”


    亨利看著手裏的書。在幾乎令他不知所措的快樂中,他有條有理的頭腦仍意識到有哪兒不對勁。


    “可這是med-mum卷,親愛的。”


    “是嗎?唉,也沒關係嘛。跟我讀讀‘mum’都有什麽意思吧。”


    “可是我們才讀到cal-cha呢——”他遲疑地說,“噢,那——我,”他不再顧忌地說,“我無所謂,你呢?”


    “無所謂,坐這兒來,親愛的,我坐地板。”


    亨利清清嗓子。


    “米利茲,或稱米利茨(一三七四年去世),波希米亞牧師,在摩拉維亞和波希米亞的牧師中最具影響力。十四世紀時,從一定意義上說,他為胡斯的宗教改革活動鋪平了道路。”


    他低頭看,明尼柔軟的頭發披散在他膝蓋上。他伸出一隻手撫摸她的頭發,她轉過頭抬眼看,亨利跟她那雙大眼睛四目相接。


    “可不是沒治了嗎?”亨利不出聲地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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