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國出關了,在李詔淵來訪後的第七日晌午,於墨隱閣審批公務的許元在第一時間便得知了這個消息。


    剛入內院,許元便發覺這些天家中似乎都沒人迴來過,缺了人氣的院落顯得冷冷清清。


    以往的內院中常年有人,要麽是那老爹,要麽是他們三個小輩。其他三人在的時候多少會抽空清理院落,而他許元在雖不做事,但隻要呆在裏麵,也總會留下一些人為痕跡。


    近些日子內院眾人都忙,許歆瑤一直窩在格物院,而許長歌自那日敗給他後便一直常駐劍閣,無人在家,大半月的時間裏,庭裏種著的那幾棵百年銀杏繁葉落盡,遍地金黃落葉於綿延數日的秋雨中枯萎漸腐,土坪上甚至生出了不少雜草。


    一眼看去,清冷破敗。


    院子一大若無人氣,總會如此。


    一邊思忖著要不要將辦公場所搬至內院,許元一邊走過連通幾間院室的狹廊,便進入書房所在。


    院落遍地的落葉之上留有一行腳印,直通內裏虛掩的木門,順著走入,便見那一身墨底紅紋袍的老爹正端坐在案後,手持著一份卷宗默然瀏覽。


    晌午的日光從窗欞透入,書房內落灰已除,但各類卷宗文案規整的堆滿了整個書房,多得甚至有些難以下腳。


    許元掃了一眼,心底微訝,又隨即釋然。


    相府的政務流程並不算複雜,地方將各類事件匯總至帝京,按照隸屬分別呈遞給上級機構,黑鱗衛、格物院、天安商會等勢力由許家公卿過目,最終再由文殊院整理後呈遞給墨隱閣,也就是他許元。


    但這其中卻有著一些例外。


    和內參一般,相府內務也按照相應的標準以“甲乙丙丁”的天幹順序,由重至輕分為了十級,尋常時節丙級往上的事務便會便會越過文殊院和墨隱閣,直接由婁姬等人呈遞給宰相。


    當然,這是尋常時節。


    這老爹閉關之前已然交代過,相府之內一切事宜由許元做主,有此口諭,如今書房內堆砌的這些卷宗許元絕多數都看過,當然,那些由黑麟軍呈遞上來的密函除外。


    “自己找位置坐。”


    聽到門口動靜,許殷鶴並未抬眸,隨口道了一句便暫時將精力放置在了那些卷宗之上,在這種關鍵時節閉關半月,堆砌事務即便是他也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


    見狀,許元也沒有去打擾這老爹意思,一個瞬身去到茶案旁的蒲團上盤坐而下。


    迴京之後,一直都在十二個時辰的輪軸轉,難得放鬆清閑,借著這等候的時間,他想泡壺上好香茗犒勞一下自己。


    這個念頭閃過,許元心底又覺難繃。


    曾幾何時,怎麽泡壺茶喝都能算犒勞了?


    心底感歎一句,久違的拿出各類茶器,燒水溫杯竟略顯手生,不時半晌,‘咕嚕嚕’的沸水聲窸窸窣窣的響起在了靜謐的書房之中。


    龍新山的景茶輔以昆侖冰泉,入口鹹澀,但迴甘味濃,一杯香茗下肚,許元不自覺的輕輕唿出了壓在胸腔月餘之久的濁氣。


    時間點滴,深秋暖陽灑在身上,指尖摩挲著杯壁微凸瓷紋,享受這久違閑適的午後。


    一壺茶盡,許殷鶴的聲音便準時響起:


    “休息好了?”


    許元重新抓茶入壺的動作略微一滯,迴眸再看,室內那些堆砌的卷宗已然無了大半,此時出聲是在提醒他該談正事了,不過略微遲疑後,也便輕聲詢道:


    “要外出?”


    “這倒不是。”


    “那邊喝邊聊不行麽?”


    “.”


    許殷鶴盯著那坐在茶案前不願起身的三子看了數息,眼底閃過一抹無奈,終是自己起身走了過去。


    許元麻溜的將新茶泡好開煮。


    父子對坐。


    許元瞥了一眼這老爹發絲間多出的雪白,不經意的出聲道:


    “父親,你頭發白了不少。”


    許殷鶴拂袖持杯,話語平淡:


    “已然過去,不必擔心。”


    果然。


    許元心底輕歎一聲。


    以這老爹的性情,平仙稅法剛過,大勢已起,若非必要,絕不可能在此時閉關。


    略微斟酌,許元還是選擇開口問道:


    “父親,那天上東西到底是什麽,不會真的是所謂的天意?”


    許殷鶴抬眸沉吟一瞬,看著這三子已至蛻凡的修為,還是選擇透露了一些:


    “不算天意,隻是一種道罷了。”


    許元不解,這迴答太謎語人了:


    “什麽意思?”


    許殷鶴確實沒有在多說:


    “待你修為夠了,自然便清楚為父所言,修為未至,即便說的再多,也是不會懂的。”


    許元聽出對方不願再說,但還是堅持問道:


    “那東西可有主觀意識?”


    “主觀意識.”


    許殷鶴聞言眉頭微皺,沉思了片刻,輕輕搖頭:“此事為父尚且不知,但興許以後會知曉。”


    許元聞言立刻張嘴,卻被許殷鶴打斷,他淡笑著問:


    “迴京之後,應當很累吧。”


    許元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順著對方話題言道:


    “有一些,我感覺相府體製問題很大,太過依賴領袖個人,這並不是長遠之計。”


    此事,許殷鶴自然知曉,幽然說道:


    “相府體製建立之初本就不是按照千秋萬代來設計的,終究是為父太過理想,隻能苦一下你了。”


    許元沉默了少許,道:


    “現在苦是苦,但興許以後嚐到了權力的食髓知味,便會甘之若飴了。”


    許殷鶴輕輕搖頭,拿起那煮沸的昆侖山泉,一邊溫杯,一邊輕聲道:


    “甘之如始.少做多拿才是長天你。”


    許元撇了撇嘴,這老爹居然會開玩笑,也便道:


    “巨輪已然下水啟航,沒有迴頭可言,就算想少做多拿,也得等船再度靠岸。”


    說到這,許元話鋒一轉,匯道:


    “父親,李詔淵來見我了。”


    許殷鶴聞言也收斂了幽邃眼眸中的笑意,頷首問道:


    “此事黑鱗衛已然通告過父,他那日應是為你的支持而來?”


    許元沉吟了少許,略顯玩味的說道:


    “他說可以給我一個殺他的機會來彌合我與他的間隙,如今看來確實也算是征求我的支持。”


    許殷鶴聞言略顯複雜的看了對麵的三子一眼:


    “這樣麽”


    許元抬眸,認真的說道:


    “父親,他說李耀玄應允了此事。”


    “李耀玄?”


    許殷鶴呢喃一聲,臉上不見神色,但眸有絲慮閃過,問:


    “你欲如何?”


    許元目光堅定:


    “我應了他。”


    “此事可不比你強過新法。”


    “我知曉。”


    “.”


    聽到這個迴答,許殷鶴沒有立刻迴複,而是陷入了一陣沉思。


    半晌後,


    他一字一頓的問道:


    “長天,你清楚這代表什麽嗎?”


    “.”


    許元當然清楚這代表什麽。


    權力根源來自暴力。


    換而言之,


    擁有至高權力之人便必然坐擁著至高暴力。


    天下十四州,能從宗門天下過渡為皇朝天下,本質便是至高暴力的擁有者從單個修者變為了軍陣。


    而皇朝之主便是軍陣的擁有者。


    李耀玄要扶持二皇子登基,便必然會將皇族最高的軍陣功法交由他,而這直接導致李詔淵許下的是一個幾乎無法實現的虛諾。


    想殺他,個人偉力是不夠的,必須要用同等的軍陣相抗,而一旦動了軍陣,那便不再是刺殺了,而是宣戰!


    那一夜,李詔淵說是為彌合他與他之間的裂痕而來,但實質卻是帶著來自皇族的質詢,亦或者說來自皇族的戰書。


    平定宗門後的戰書。


    若是許元應了,那便代表皇相之間必有一戰。


    心中想著,


    許元深吸了一口氣,緩聲解釋道:


    “父親,我應下的,是他能活下來,便與他相手定宗門。”


    “.”


    聽到這話,許殷鶴明顯放鬆了不少。


    就皇相之間的關係,他與李耀玄的態度是一致的,將生靈塗炭的熱戰,轉化為中樞高層之間的權力爭鬥,給予底層休養生息的機會。


    大炎經不起兩場內戰。


    而許元的意思也很簡單。


    他會在李詔淵登基之前進行刺殺,而若是李詔淵真的登基了,那此事便且作罷。


    見狀,


    許殷鶴也沒再此事上多言:


    “隨你,慎重。”


    見得到應允,許元心底卻很是複雜。


    在敘述此事之前,他已然做好被拒絕的準備,畢竟這事,搞不好皇相就得內戰,卻不想這老爹還是允了他的想法。


    許殷鶴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淡聲笑道:


    “為父時日有限,未來終是會隨你而變,即便限製,你未來也終是會做。”


    話落無言半晌,許元緩聲說道:


    “父親.謝謝。”


    許殷鶴隻是搖頭,道:


    “此事終是為父先失信於你,當初北境疫病,承諾你殺李詔淵,如今看來為父是做不到了,應你之求,隻是彌補此諾罷了。”


    說到這裏,


    許殷鶴話語略微頓了一下,也便繼續說道:


    “不過為父給你許下的另外一諾倒是做到了。”


    “.”


    許元聞言一愣,略微思忖,也便轉過彎來,遲疑著問:


    “.天元劍宗?”


    許殷鶴點頭:


    “嗯。”


    “可國師他不是已經.”


    “婁姬說的?”


    “對。”


    “她的情報錯了。”


    許殷鶴抬起斟好的香茗,輕抿了一口道:


    “冉劍離還活著,但局勢需要他假死,不能露麵,此間道理你應當能想通,不要外傳。”


    聽到這話,許元長長的唿出了一口氣。


    自個老爹把冉青墨師傅給宰了,他都做好被大冰坨子拿著劍追著砍的準備了。


    如今得到確切的答案,懸在心頭大半個月的巨石終於落地。


    “篤篤。”


    許殷鶴輕扣茶案將許元的注意力引迴,聲音肅然:


    “你也先別高興得太早,為父有些線要提前給你畫好。”


    一邊說著,他隨手隔空攝來了一份印有黑麟軍標識的文卷,將其置於茶案:


    “這是宗青生送來的軍情,兩河流域附近的軍械已然籌措了六成,元昊也已從北境趕往了那邊,以目前的進度,對宗門的第一場突襲戰會在兩月後爆發。


    “為父雖然承諾了給你機會,但謀劃百年之計是絕不能因為個人因素而延遲,也就是說,長天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


    許元默然。


    《滄源》中,朝廷與宗門的衝突起源便是天元劍宗的覆滅,而如今在他的幹預下,雖然讓各類暗處的隱世宗門提前浮上了水麵,但朝廷也依然隻能先拿劍宗開刀。


    天元劍宗位於兩河流域中間的平原地帶,自古便是四戰之地,其餘的重要宗門,監天閣在大炎南疆,而溫姓女子更是直接在宗門的大本營江南沿海。


    朝廷的突襲之戰,隻能打在天元山脈!


    心中想著,許元緩緩的站起了身:


    “那我今日便動身”


    “坐下!”


    “.”


    許元安靜坐下。


    許殷鶴從須彌戒中取出一本秘籍,遞給了他,道:


    “這是黑麟軍的軍陣母功,習了再去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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