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旨在救濟窮人的禮物……具有慈善性質,即使它恰好也順便惠及了富人……


    ——查爾斯·阿諾德-貝克


    《地方議會管理條例》第七版


    救護車的警報聲唿嘯著穿過死氣沉沉的帕格鎮已是近三周前的事了。四月一個晴朗的上午,雪莉·莫裏森獨自站在她的臥室裏,斜著眼睛打量穿衣鏡中的自己。去西南綜合醫院已經成了每日慣例。出發之前,她最後一次整理儀容。她的腰帶比兩周前鬆了一扣,銀色的短發需要修剪,對著射入屋內的強光擺出的一臉苦相完全就是她目前心情的寫照。


    過去的一年中,雪莉一直在病房中走動,推著圖書室的小推車,給病人送去寫字板和鮮花。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變成那些坐在床邊、形容憔悴的婦人,生活被拖離軌道,丈夫落魄而虛弱。霍華德不像七年之前那樣迅速複原。他還連在嘟嘟作響的機器上,離群而脆弱,臉色可怕,凡事都要依賴別人。有時,她會假裝需要上廁所來逃避他哀怨的眼神。


    邁爾斯陪她來醫院時,她會讓兒子全權負責跟霍華德說話,而他也會欣然承擔,絮絮叨叨地向父親報告帕格鎮的各色新聞。有高大的邁爾斯陪她走在陰冷的過道裏,她會感覺好得多——既得到更多保護,也更受重視。邁爾斯會親切地跟護士們交談,上下車時伸手攙扶她,讓她重新感覺自己是個珍貴的人兒,值得被關懷被嗬護。可是邁爾斯無法每天到醫院來,更讓雪莉極為憤慨的是,他會時不時授權薩曼莎來陪她。對她來說,兒子和兒媳的陪伴根本不是一迴事,雖然薩曼莎是為數不多能讓霍華德青紫而空洞的臉上露出微笑的人之一。


    似乎也沒有人意識到家裏有多麽冷清。當醫生通知家屬說霍華德的複原可能需要幾個月時,雪莉本來希望邁爾斯會讓她住到他們教堂街上大房子的客房裏,或是能時不時地在老房子裏住住。然而沒有:她被獨自留下,孤單單的,除了帕特和梅莉過來探視的那難挨的三天之外。


    在無法入睡的寂靜長夜裏,她會不自覺地一遍遍對自己說:我不會真的下手的。我從來就沒打算真的下手。我隻是不安。我不會真的那麽做的。


    她把安德魯的腎上腺素埋在了花園裏鳥食台下鬆軟的土裏,像具小小的屍體。可她並不喜歡知道它就在那裏的感覺。她打算在垃圾車到來的前一天晚上再把它挖出來,偷偷扔進鄰居的垃圾桶。


    霍華德沒有向她或是任何人提起針筒的事,也沒有問她當時為什麽見了他就跑。


    雪莉從對某些人無休止的指責中得到了安慰。在她看來,那些人直接導致了災難降臨到她的家庭。鐵石心腸、拒絕為霍華德診病的帕明德·賈瓦德自然首當其衝。接下來是那兩個年輕人,正是由於他們毫無責任毫無廉恥的行為,才分散了急救力量,否則救護車就能早點到達。


    第二條指控或許有點站不住腳,但貶低斯圖爾特·沃爾和克裏斯塔爾·威登已成為令人心情愉快的新風尚,而且雪莉在跟她交往密切的人中找到了許多熱心聽眾。況且,已有風聲傳出,沃爾家的男孩正是巴裏·菲爾布拉澤的鬼魂。他已經向父母承認過了,之後他們給受害者一一打了電話致歉。鬼魂的真實身份迅速在更廣的範圍內擴散,再加上他對一個三歲孩子的溺水身亡負有共同責任,兩者合一,使得對斯圖爾特·沃爾的譴責既是樂趣,也是責任。


    雪莉的抨擊比誰都要猛烈。她每一句殘暴的痛斥都是對鬼魂曾經懷抱的親近和憧憬之情的棄絕,也是對那最後一個迄今無人承認看到過的可怕帖子的否認。沃爾家還沒有打電話向雪莉道歉,但她時刻準備著,隻要男孩向他的父母提起,或是有任何人說到,她就會給斯圖爾特本就大廈將傾的名譽來上最後一擊。


    “哦是的,我和霍華德知道這件事。”她準備好的說辭是這樣的,而且要帶著冰冷與高傲。“我相信他是在震驚之下才心髒病發作的。”


    她甚至真的在廚房裏大聲演練了這兩句話。鼠疫


    至於斯圖爾特·沃爾是否真的知道她的丈夫和莫琳之間有什麽這個問題,雪莉已經不那麽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了,因為霍華德現在根本無法再以那種方式讓她蒙羞,或許永遠都不行了,而且,也沒有人說閑話。在那些不可避免要與霍華德獨處的時刻,她僵持的靜默還塗抹著幾分雙方均感覺得到的幽怨之色,但起碼她已能夠以三周之前決計無法想象的平靜來麵對他長得出人意料、必須住院的康複期了。


    門鈴響了,雪莉急忙跑去開門。莫琳站在門口,愚蠢的高跟鞋讓她有些跛腳,亮藍色的裙子看上去花枝招展的。


    “嗨,親愛的,快進來,”雪莉說,“我去拿包。”


    哪怕是跟莫琳同去醫院也好過獨自前往。雖然霍華德不說話,莫琳也絲毫不受影響,依然烏鴉般聒噪個不停。每當這種時候,雪莉就會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露出她波斯貓般矜持高雅的微笑,放鬆心思。不管怎樣,雪莉暫時接管了霍華德的生意,她已經找到了足夠多的途徑來化解心中的怨氣,比如反駁莫琳的每一個決定,那就像是把巴掌狠狠地扇在那女人的臉上。


    “你知道路那頭發生了什麽嗎?”莫琳問,“在聖彌格爾?威登家兩個孩子的葬禮。”


    “在這裏?”雪莉震驚得無以複加。


    “據說大家募捐了。”莫琳一肚子的閑言碎語、小道消息,都是雪莉因為無休無止地跑醫院而錯過的。“別問我是誰。反正,我不認為那家人會想在河邊舉行葬禮,你說呢?”


    (那個滿口髒話的邋遢孩子,本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除了他的媽媽和姐姐,也沒有任何人喜歡他。死亡使他在帕格鎮人的集體意識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被所有的人描述成一個溺水的寶貝兒,一個小天使,純潔和溫柔得讓任何人都會帶著愛意和憐憫擁抱他,如果他們救起了他的話。


    然而,針筒和火苗絲毫沒有扭轉克裏斯塔爾的聲譽,相反,它們把她永遠地釘在了老帕格鎮的恥辱柱上,一個毫無靈魂的人,為了尋刺激——這是老人們習慣說的話——而罔顧一個無辜孩子的性命。)


    雪莉穿上外套。


    “你知道嗎,我那天竟然看到他們了。”她說著略微紅了臉,“那小男孩站在一叢灌木前哭,克裏斯塔爾·威登和斯圖爾特·沃爾在另一叢——”


    “你真的看到了?他們真的……”莫琳急切地問。


    “哦是的,”雪莉說,“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看到小男孩時,他就在河邊。再走兩步就要掉下去了。”


    莫琳表情中的某些意味刺痛了她。水與土


    “我當時正在趕時間。”雪莉粗暴地說,“霍華德說他不舒服,我十分擔心。我根本不想出門的,但邁爾斯和薩曼莎把萊克西送過來了——恕我直言,我猜他們倆吵架了——然後萊克西想去咖啡館——我的心思完全放在家裏的事上,滿腦子都是,我必須迴到霍華德身邊去……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麽。”雪莉的臉漲得比任何時候都紅。緊接著,她又迴到了自己最愛的話題。“最可怕的是,要是克裏斯塔爾·威登不是隻顧自己在草叢裏找樂子,而讓那孩子到處亂跑的話,救護車就能到得早很多。因為,你知道,同時出了兩件事……造成混亂——”


    “是的。”莫琳趕緊打斷她,因為接下來的台詞她早就聽過了。她們出了門,朝雪莉的車走去。“要知道,我真的無法想象他們要在帕格鎮舉行葬禮……”


    她想向雪莉建議,去醫院的路上往教堂兜一下——她想看看威登一家人湊到一塊兒出現是什麽樣子,或許還能瞟到一眼那個吸毒墮落的當媽的——隻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在我看來,倒是有一件令人高興的事兒,雪莉。”車開上旁道時,她說,“叢地差不多就算劃走了。霍華德一定很欣慰。哪怕他短期內無法出席議會,他也把這件事做成了。”


    安德魯·普萊斯飛快地蹬著車,衝下山頂小屋。太陽暖暖地曬在他的背上,風吹起了他的頭發。一周前的烏青眼圈已經變成了黃綠色,看起來甚至比他之前眼都睜不開地出現在學校裏的樣子更糟,雖說比那時的慘狀還狼狽幾乎是不可能的。老師問起來的時候,安德魯就說是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弄傷的。


    現在是複活節假期。昨天晚上,蓋亞給安德魯發短信,問他第二天去不去參加克裏斯塔爾的葬禮,他立刻就迴複說“去”。經過再三斟酌之後,他穿上了最幹淨的一條牛仔褲和一件深灰色的襯衫,因為他沒有西裝。


    他不是十分清楚蓋亞為何要參加葬禮,除非是為了跟蘇克文達·賈瓦德做伴。自從確定要跟母親一起迴倫敦之後,她似乎比以前更黏著蘇克文達了。


    “媽媽說她根本就不該來帕格鎮。”三個人坐在報刊亭旁的矮牆上吃午餐時,蓋亞高興地告訴安德魯和蘇克文達,“她知道加文是個混蛋。”


    她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了安德魯,並告訴他,等她去雷丁看望父親時,他們可以一起出去,甚至還無意中提到,若他來倫敦,會帶他去自己最喜歡的那些地方。她像複員的士兵般慷慨地廣施恩澤,這些輕易做出的許諾為安德魯自己的離別鍍上了一層金。有人向父母提出要買山頂小屋後,他帶著至少與傷感同等的興奮迎接了這個消息。


    拐向教堂街的急彎,通常會讓他的情緒為之一振,如今卻讓他心情沉重。他看見人們在墓地裏走動,心下琢磨稍後的葬禮會是什麽樣子。今天早上第一次,克裏斯塔爾·威登不再是以一個抽象的符號出現在他的思緒裏。


    他想起了埋在記憶深處的一件往事。那是在聖托馬斯小學的操場上,出於純粹的探究心,肥仔把一顆花生藏在棉花糖裏給了他……直到現在,他還記得那種喉嚨火燒火燎、逐漸就無法唿吸了的感覺。他記得自己想要唿喊卻無法發聲,膝蓋無力地跪在了地上。所有的孩子都圍在他身邊,漠然而好奇地看著他。然後,克裏斯塔爾·威登沙啞的嗓子尖叫起來。


    “安迪·普萊斯過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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