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姬已經死了。


    魂飛魄散。


    楊戩迴天庭後曾對天奴重提瑤姬生死之事,天奴說自己聽人誤傳,以為瑤姬未死,不想是個謠言,害真君空歡喜一場,真是萬分抱歉。楊戩說無妨,天奴大人也是一片好意,楊戩豈會挑理?楊戩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隻不過眼睛冷得能凍結萬物。


    母親死了,三妹就是楊戩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如今,連這唯一的親人也要遭受母親受過的苦嗎?


    如果僅是北郡的事情,也許可以不受天奴的威脅,可是楊戩不能不去想花果山死去的上萬妖眾。


    哮天犬去十八層地獄見到了地藏王菩薩,討來三瓶還魂露,卻不料玉帝下令,強行奪去了花果山怨靈的神智,還魂露沒用了。花果山上空飄散的無數怨靈,喪失了神智,沒有記憶,每日殘殺過往行人,食其血肉,曾與孫悟空一起打天下生死與共的弟兄,如今成了不折不扣的惡鬼。這些惡鬼因被孫悟空在生死簿上除名,永不會消亡。他們沒有任何痛苦或快樂的感覺,比凡間的呆傻之人還不如,從此後隻會吃人作惡,永不得解脫。


    一片焦土的花果山,已是遠近聞名的人間煉獄。


    花果山的那場大火,是妖怪心中最深最重的一道傷,何嚐不是楊戩心裏永遠的痛?花果山的每一棵草都刻著楊戩的罪惡,每一寸土地都寫著楊戩的狠毒。


    若能使花果山恢複原貌,楊戩做什麽都是肯的。他不能使惡靈複生,卻可使花果山重新長出花果來——天奴那裏有一袋能在被陰火燒過的土地上生長的種子。每年八月十五月圓夜用人血澆灌,十年後發芽,百年後開花。


    一邊是北郡數十萬百姓和花果山的上萬惡靈,一邊是唯一的親人,楊戩心中的天平,搖搖晃晃,不知要怎麽平衡。


    楊戩拜別天奴,迴了真君神殿。眾人問詢,楊戩講了天奴的要挾,眾皆大怒。梅山老六欲刺殺天奴,被楊戩阻止,楊戩說,天奴沒有把三妹的事告訴王母,我們應該感激他。楊戩說這話的時候,麵色依然平靜如水,沒有人可以看透他內心真正的想法。梅山兄弟都覺得楊戩城府日深,喜怒不形於色。楊戩不願意這樣,隻是麵具戴久了,就忘記摘下,也懶得摘下。更何況,有些事,永遠無法對人說明白。


    凡人以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於是想做神仙。卻不知做了神仙,才是真正地失去了自由。像孫悟空那樣隨心所欲,肆意妄為的,都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名字,叫做妖。


    玉帝與王母是不允許有可以自主命運的生靈存在的。既為妖,便注定身死魂滅,為天下笑,若反抗,花果山被奪去神智的惡靈就是結局。


    若說三界內完全沒有自由之人,這話也不對。有一個神仙,她數千年來從來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不曾違背了心底的聲音。沒有人敢欺負她強迫她,因為她有一個世人懼怕的二哥。她的哥哥是三界法力第三的二郎神,是生平未逢敗績的昭惠顯聖二郎真君,是權力僅次於玉帝王母的殺人如麻的司法天神。所以她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因為她堅信二哥會護著她,不管闖了多大的禍,二哥都會為她撐起頭頂上那片倒塌的天空。


    所以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三聖母毫無準備。


    三月初三,華山,聖母宮,三聖母與劉彥昌圍在一個嬰兒的搖床旁邊。聖母宮開滿了粉紅的桃花,猶如天上掉落的雲霞,迷迷蒙蒙,如煙似霧,美不勝收。在桃花的掩映下,搖床裏的嬰兒粉嫩的小臉更加可愛。三聖母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孩子,道:“沉香,娘希望你長大後,成為一個跟你舅舅一樣的大英雄。”


    嬰兒搖床另一邊的劉彥昌聽了這話,抬頭看了一眼三聖母。


    “可是做大英雄太苦太累了,所以,你還是做一個跟你爹一樣的讀書人吧。”三聖母又道。


    劉彥昌沒好氣道:“是,你爹活得輕鬆。”


    “二哥一定會特別喜歡沉香的。你知道嗎?二哥一直想要個孩子,可惜沒能如願。彥昌,如果我們再有個孩子,過繼給二哥當義子好不好?”


    劉彥昌道:“那沉香可不能給他!”


    “沉香啊……”三聖母明白自己的哥哥是個什麽樣的人,道,“沉香是我們第一個孩子,他怎麽忍心要呢?”


    三聖母摸了摸沉香的臉頰,溫柔地笑著。“沉香,你有一個三界內最有本事的舅舅,隻要有你舅舅在,你什麽都不用怕,誰都不敢欺負你。”三聖母逗弄著沉香,“快學著叫舅舅,舅舅快來了,他每年都會來一次,今年還沒有來呢,他就是等你呀,學會了叫舅舅,就來看你了!”


    沉香突然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


    烏雲密布,天色迅速地暗下來,暗得那麽突然。


    “不好!天兵天將下界!”三聖母轉頭對劉彥昌道,“你快帶沉香進屋!”


    劉彥昌抱著沉香邊進屋邊驚惶地問:“是二郎神?”


    三聖母斬釘截鐵道:“絕不會是二哥的人!”


    正是楊戩和天奴帶領天兵天將下界來了。


    三聖母做夢都沒想到二哥會領人來抓自己。她不敢置信地望著雲朵上的楊戩,震驚得失了言語。楊戩的麵色還是那麽平靜,三聖母什麽都看不出來。


    梅山兄弟和哮天犬圍過來,三聖母才有些明白眼前的處境,慢慢地,紅了眼眶。


    “難道,又是一千五百年前的灌江口?又是一場滅門之災?”三聖母話未說完,眼淚已經下來了。想起當年灌江口楊府被滅門的情景,心痛難當,淚水漣漣。


    楊戩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天奴,見天奴掂了掂手裏能使花果山複蘇的種子。


    楊戩衝左右使了個眼色,將三尖兩刃槍直指三聖母,隻說了一個字:“殺!”


    天兵天將如潮水般向三聖母攻去,三聖母全力抵擋,發紅的眼睛一直望著楊戩。


    屋內忽然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所有人都是一愣。哮天犬道:“主人,原來他們已經有了孩子了……”


    天奴大喊:“楊戩,殺了這個妖孽!”


    楊戩看向天奴。


    “你還在猶豫什麽?殺了妖孽!”天奴緊緊捏著那袋種子。


    楊戩睜開了天眼。天眼中發出一道白光,射向屋內。三聖母大驚失色,奮力扔出寶蓮燈。


    房屋轟然倒塌,炸成碎片,煙塵四起,火光衝天。


    幸好劉彥昌和沉香因寶蓮燈的保護而安然無事。寶蓮燈帶著他們飛上半空。天兵天將皆被寶蓮燈發出的黃芒打退。


    楊戩道:“截住他們。”


    哮天犬和梅山兄弟追上去。


    三聖母不再與天兵天將糾纏,騰空而起,欲救劉彥昌和沉香,身在半空忽遇一柄槍阻擋,躲之不及,差一點被其所傷,踉蹌著退迴來,站在地上。隻見麵前五步遠處,一個挺拔的身子直立如槍。楊戩清俊的容顏波瀾不驚,身上黑色的蟠龍大氅隨風飄動。他發出的殺氣令周圍的桃花凋零,枯黃的花瓣打著旋向地上落去,偶有花瓣落向楊戩的身周,碰觸到殺氣,瞬間化為飛灰。


    往日用來保護三聖母的三尖兩刃槍,現在正散發著龐大的殺氣,白慘慘的槍尖對準了三聖母。


    “二哥……”三聖母眼中含淚,“一千五百年前楊府滅門之事,今日又要重演嗎?”


    楊戩的迴答是將三尖兩刃□□向三聖母咽喉。


    三聖母忙運法力,急揮衣袖,聚攏了樹上的桃花瓣。桃花呈圓形飛旋,蘊含著三聖母的法力,攻向楊戩。


    花瓣碰到槍尖,槍上射出白光,轉瞬間破了三聖母的殺招,破得輕而易舉,毫不拖泥帶水,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三聖母被楊戩強大絕倫的法力所震攝,反應過來的時候,三尖兩刃槍已到咽喉,卻在間不容發的那一刻轉向,在三聖母臉頰旁掠過,挑斷了一縷秀發。


    二人錯身而過,背向站定,三聖母喘息不定。被槍尖挑起的秀發落於鋪滿桃花的地上,楊戩呆呆地看著粉紅中的那一縷黑色,將三尖兩刃槍無力地垂下。


    三聖母揮手移動周圍的桃樹,楊戩看都沒看,隻向上抬了一下槍尖,每一棵桃樹都被從中劈開,再一次輕易化解了三聖母的攻勢。三聖母站在遠處的桃樹上,哭得通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楊戩。


    “主人!”哮天犬飛了迴來,叫道,“寶蓮燈太厲害了,追不上啊!”


    三聖母想到自己兇多吉少的丈夫和兒子,看向楊戩的眼中帶了恨意。她的眼神一如當年的瑤姬。


    楊戩收起三尖兩刃槍,飛上天空,睜開了額頭正中的天眼。巨大的白光從天眼中射出,光線聚成柱,籠罩住三聖母。狂風突起,將聖母宮的千百棵桃樹連根拔起,卷到天上。黑雲彌漫,天兵天將站立不住,東倒西歪。三聖母腳下的大地飛快裂開,地動山搖中,三聖母掉進了地下。


    楊戩閉上天眼,風靜雲收後,華山變了樣子,山體重塑,亂石疊起。


    三聖母,被楊戩壓在了華山下。


    梅山兄弟帶領天兵追著被寶蓮燈帶走的劉彥昌和沉香,楊戩施法的時候,天空暗下來,阻了眾人追趕的腳步。天崩地裂後,眾人在亂石中發現了一具屍體。被砸成肉餅,看不出原來樣貌。此人懷中抱著一個砸得麵目全非的男嬰,大家料想這便是劉彥昌和沉香了。其實劉彥昌和沉香未死,死去的是剛好上聖母宮進香的丁家父子。


    楊戩為人謹慎,懷疑劉彥昌和沉香未死,但有心放水,一口咬定他們死了,言之鑿鑿,不容置疑。並安排梅山老大和老三守在華山,任何人不得接近華山一步。天奴將種子給了楊戩,帶領眾人返迴天庭。楊戩來到花果山上種地,割了手臂,用自己的鮮血灌溉種子。種完之後,不想迴天庭,暫時在凡間遊蕩。


    楊戩不知道要去何方。


    天庭的真君神殿隻有冷冰冰的案牘,排列整齊的卷宗,那個地方沒有家的溫暖。可除了真君神殿又能去哪裏呢?


    三界雖大,卻無楊戩的容身之處。


    楊戩仔細地想了一下,才發現上千年來,唯一感到溫暖的地方竟是王家村。


    也不知怎麽就到了王家村,降下雲頭,腳踩著實地,楊戩看見村口的桃花,由桃花想起華山聖母宮,於是毫不停留轉頭迴去了。直到這一刻才恍然,當王家村沒有了那個少年的時候,王家村再無絲毫可留戀之處。直到這一刻才不得不承認,其實心裏最想的,是見那個少年一麵。


    金蟬子曾傳訊,道孫悟空想見自己。


    不能見。因為燒了花果山,因為害他被捉,因為見了不知說什麽,最主要的是因為害怕。害怕曾經說著喜歡自己的少年,眼裏帶了恨意。


    我們都無法迴到從前,那麽,相見不如不見。


    逃避從來不是楊戩的作風,但那個少年,能遲一些麵對就遲一些吧。至少,等自己找到了救他的方法,再去斬妖台見他不遲。


    其實楊戩不是沒地方去,楊戩在凡間遊蕩了三日,終於有勇氣去一個地方了。那就是灌江口楊府。


    楊戩以前將灌江口的楊府搬到了天上,現在的灌江口沒有楊府,隻有父母和兄長的墓。


    那片墓地,也是楊戩的歸宿。


    早晚有一天,楊戩會埋在這,隻是不知會不會有人來拜祭。


    楊戩想,像自己這種罪孽深重,陰狠無情的人,也許,死了之後,拍手稱快的人更多吧?可是話又說迴來,楊戩此生,何時在乎過旁人的議論?我自做我該做的,別人說什麽,與我何幹?既以三界為棋盤,眾生為棋子,與玉帝王母如來,下這一場生死棋,那麽便早有了受人唾罵、舍生取義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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