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蒙德·卡佛


    翻譯:小二


    馬薩特蘭,墨西哥——三個月後。


    哈裏死後,一切都和從前不同了。比如——來這裏。短短三個月前,誰曾想到過,我會來墨西哥的這麽個地方,而可憐的哈裏卻死了?埋掉了?哈裏!死了,埋掉了——但沒有被忘掉。


    得到消息的那天,我沒能去上班。我實在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扳金工傑克?伯傑——我們在弗蘭克汽車專修店的同事——早晨六點半給我來的電話,當時我正享用著早餐前的一根煙和一杯咖啡。


    “哈裏死了,”他上來就這麽一句,就像丟了顆炸彈。“打開你的收音機,”他說。“打開你的電視。”


    警察問了傑克一堆有關哈裏的問題後,剛離開他家。他們讓他立刻去辨認屍體。傑克說他們可能接下來會來我這兒。他們為什麽先去傑克那兒對我來說至今還是個謎,他和哈裏之間沒你們想象的那麽近乎,起碼不像我和哈裏這麽哥們。


    我無法確信這個消息,但既然傑克來了電話,那肯定是真的了。我感到自己像被電擊中了一樣,把早餐忘得一幹二淨。我從一個台換到另一個台,直到把報導的事情都弄清楚了。我肯定花了一個小時左右來聽收音機,想著哈裏和收音機裏說的東西,我變得愈加煩躁。會有很多的糟人不會因哈裏死了而難過的,實際上,反而會因此而高興。他老婆就是其中一個,盡管她住在聖地亞哥,已有兩、三年沒和哈裏見麵了。她會高興的。根據哈裏說的那些事,她是這樣的人。她拒絕了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提出的離婚要求。沒門,不離婚。她現在不用再為此擔心了。不,她不會為哈裏的死難過的。但小朱迪思,那就是另外一迴事了。


    我打電話請完假後離開了家。弗蘭克沒說什麽,他說他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也一樣,他說,但店門還得開著。哈裏要是活著的話肯定也會這麽做的,他說。弗蘭克?克羅威,他是個集雇主和工頭於一身的人,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老板。


    我上了車,朝“紅狐”那個方向開去,那裏是哈裏和我,還有吉恩?史密斯、洛德?威廉姆斯、奈德?克拉克,以及我們這夥裏的其他幾個家夥晚上下班後常去的地方。那會兒是早上八點半,交通很擁擠,我不得不集中精力開車。但我還是情不自禁,不時地想到可憐的哈裏。


    哈裏是個聰明圓滑的家夥。也就是說他總能弄出點花樣來。和哈裏待在一起從不會感到乏味。他對女人有一套,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話,生活奢侈,從來不缺錢花。他也很精明,不管什麽樣的事情,他最終都能處理得漂漂亮亮。就拿他開的那輛“美洲虎”來說吧,幾乎是全新的,兩萬塊的車,曾在101號公路的一次大撞車中給撞壞了。哈裏沒花幾個錢就把它從保險公司買了下來,自己動手把它修得跟新的一樣。哈裏就是個這樣的家夥。再有就是這條三十二英尺長、克裏斯船舶廠造的遊艇,那是哈裏在洛杉磯的叔叔遺留給他的。哈裏一個月前才得到這條船。他幾周前去那兒看了看,開著它出去兜了一小圈。但有個問題,從法律上講這條船哈裏老婆也有份。為防止她聽到風聲後染指。實際上,他根本還沒見著這條船呢,哈裏已經找好律師,作了安排,把船和船上的大小一切都過到了小朱迪思的名下。他倆一直計劃著在哈裏八月休假時開著它出去轉一圈。哈裏哪兒都去過,我也許該補充一句。他當兵時在歐洲呆過,去過那裏所有的首都和大的旅遊城市。有人向戴高樂將軍開槍時,他就正在人群中站著呢。他是見過大世麵的,哈裏什麽都見過。現在他死了。


    “紅狐”開業早,裏麵隻有一個顧客。他坐在吧台的另一端,是個我不認識的家夥。吉米,這兒的酒保,讓電視開著,在我進來時衝我點了點頭。他的眼睛紅紅的,看見吉米這個樣子,我徹底相信哈裏真的是死了。露西爾?鮑爾和戴西?阿納茲演的電視劇【注一】剛開始,吉米拿了根長棍子捅了下電視的旋鈕,換了一個台,但現在電視裏沒有和哈裏有關的東西。


    “真不敢相信,”吉米說,搖著他的頭,“怎麽會是哈裏。”


    “我也這麽想,吉米,”我說,“怎麽會是哈裏。”


    吉米給我和他倒了兩杯純的,眼都不眨就把他那杯一口幹了。“我心裏難受的,就像哈裏是我的親兄弟一樣。沒比這更讓我難受的了。”他又搖了搖頭,盯著他的杯子看了好一會。他已經喝得快不行了。


    “我們最好再來一杯,”他說。


    “這次給我的加點水,”我說。


    那天早上,不時的有幾個家夥――哈裏的朋友――晃進來。有一次我看見吉米拿出條手帕來擤鼻涕。坐在吧台另一端的那個家夥――那個陌生人,去了自動投幣點唱機跟前,像是要放點什麽歌。但吉米走過去,一把就把電插頭給拔了下來,並惡狠狠地看著他,直到他走開。我們誰都沒話說。又能說些什麽呢?我們都還麻木著呢。最終,吉米拿出個裝雪茄的空盒子,放在吧台上。他說我們最好籌點花圈錢。我們都往裏麵放了一、兩塊錢作為啟動資金。吉米拿了支油彩筆,在盒子上寫上“哈裏基金”.


    邁克?德馬雷斯特進來後,在我旁邊的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他是t-n-t俱樂部的酒保。“天哪!”他說。“我是在收音機裏聽到的。我老婆正在穿著打扮,準備去上班呢。她叫醒我說,‘是你認識的那個哈裏嗎?’當然他媽的是了。吉米,給我來杯雙份的,再來杯啤酒漱漱口。”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小朱迪思怎麽能承受這個!有誰見到過小朱迪思?”我看出來他在用眼角瞄我。我沒什麽好跟他說的。吉米說,“她早上往這打過電話,聽上去非常的歇斯底裏,可憐的孩子。”


    又喝了一、兩杯後,邁克衝我轉過身來,說,“你會去向遺體告別嗎?”


    迴答前我停頓了片刻。“沒這個心情,我懷疑我會去。”


    邁克點點頭,似乎能夠理解。但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正透過吧台後麵的鏡子在觀察我。如果你還沒猜出來的話,我不妨在這把話說白了——我不喜歡邁克?德馬雷斯特。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他。哈裏也討厭他。我們說過這迴事。但事情總是這樣——好人反遭報應,而其他人卻什麽事都沒有。


    這時候我注意到我的掌心變得濕冷濕冷的,心裏也像揣了塊鉛似的。同時還感到太陽穴那兒的血管突突地跳著。有一陣我覺得自己眼看著就要昏過去了。我從凳子上哧溜到地下,衝邁克點了點頭,說了聲,“看開點吧,吉米。”


    “嗯,你也一樣,”他說。


    到了外麵,我靠著牆呆了片刻,定了定神。我想起來我連一點早飯都沒吃。焦慮和沮喪,加上剛才喝的那些酒,難怪我的頭直打轉呢。但我什麽都不想吃,我連一口都吃不下。街對麵珠寶店櫥窗裏的鍾指著十一點差十分。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讓人覺得已經是下午很晚的時候了。


    就在那時我見到了小朱迪思。她從拐角處慢慢走來,肩膀耷拉著,臉上一副痛苦的表情。真是個讓人傷心的場麵。她手裏拿著一大卷手紙巾。她停頓了一下,擤了下鼻子。


    “朱迪思,”我說。


    她叫了一聲,聲音像顆子彈一樣穿過我的心房。我們就在人行道上抱成了一團。


    我說,“朱迪思,我真的很難過。我能做點什麽?我情願給出我的右胳膊,你知道的。”


    她點點頭,什麽都說不出來。我們就站在那兒,搓揉和拍打著對方。我試圖安慰她,想到什麽說什麽,我倆都在吸鼻子。她鬆開我,用茫然的目光看了我一下,又伸開胳膊抱住了我。


    “我無法,我無法相信,沒別的,”她說。“我就是不能。”她用一隻手不停地捏我,另一隻手拍著我的後背。


    “這是真的,朱迪思,”我說。“已經上了廣播和電視了,今晚就會上所有的報紙。”


    “不可能,不可能,”她說,使勁地捏我。


    我又開始覺得頭昏腦脹。我能感到頭頂上火辣辣的太陽。她還抱著我。我往外移了移,正好讓我倆不得不分開來。但我的手臂還摟著她的腰,好給她點支撐。


    “我們下個月就要出門,”她說。“昨晚我們坐在紅狐做計劃,花了三、四個小時。”


    “朱迪思,”我說,“我們找個地方喝杯酒或咖啡吧。”


    “我們進去吧,”她說。


    “不,換個地方吧,”我說。“我們可以待會兒再迴來。”


    “我覺得我吃點東西可能會好點,”她說。


    “這個主意不錯,”我說,“我可以吃一點。”


    接下來的三天過得是暈暈乎乎的,我每天照常上班,但少了哈裏,這裏成了個令人沮喪的地方。下班後我常去找小朱迪思。晚上我陪她坐著,努力不讓她在此事造成的過多不愉快上滯留。我還帶著她四處跑,去做一些她不得不做的事情。陪她去了兩次殯儀館。她第一次去時昏倒了。我自己不想進去。我想記住可憐的哈裏過去的樣子。


    葬禮前一天,店裏所有的人湊了三十八塊錢來買葬禮用的花籃。因為我和哈裏關係一直很近,大家派我去挑選花籃。我記得離我住處不遠就有個花店。我開車迴家,弄了點中飯,就開車去了霍華德花店。它在這個購物中心,和藥店、剃頭店、銀行和一個旅行社在一邊。我停了車,還沒走兩步,就被旅行社櫥窗裏這幅巨大的海報吸引住了。我走到櫥窗跟前並在那兒站了一會。墨西哥。一麵巨大的石壁像太陽一樣,咧開嘴笑著,俯視著漂滿看上去像白色餐巾紙的帆船的藍色大海。沙灘上,穿著比基尼泳裝的女人要麽戴著墨鏡躺著曬太陽,要麽在打羽毛球。我把櫥窗裏所有的海報都看了一遍,包括德國和快樂的英格蘭田園生活,但我總是迴到那張有咧嘴笑著的太陽、沙灘、女人和小船的海報。最後,我對著窗戶上的映像梳了梳頭,挺直肩膀,走進了花店。


    第二天早上,弗蘭克?克羅威打著領帶,穿著休閑褲和白襯衫來上班。他說誰要是想去和哈裏的遺體告別,他一點問題都沒有。大多數的人都迴家換衣服,去參加葬禮,然後把下午剩下的時間歸了自己。吉米在“紅狐”設了個小小的自助餐來紀念哈裏。有各種蘸醬,土豆片和三明治。我沒去參加葬禮,但傍晚時順道在“紅狐”停留了一下。小朱迪思在那裏,那當然。她穿戴得很正式,像是得了彈震症似的在那兒走來走去。邁克?德馬雷斯特也在那裏,我看見他不時地瞟她一眼。她嘴裏說著哈裏,從一個人的身邊走到另一個人的身邊,說些這樣的話,“哈裏一直很器重你的,葛斯。”或者是“哈裏也會希望如此的。”或者是“哈裏肯定最喜歡那個,哈裏就是這樣的人。”有兩、三個家夥擁抱著她,用手輕輕拍著她的屁股,還沒完沒了,弄得我差點讓他們滾蛋。幾個老酒鬼晃進來。這些哈裏從來沒拿正眼瞧過,一輩子也沒和他們說上幾句話的家夥,一邊說著這真是個悲劇呀,一邊往肚子裏灌著啤酒塞著三明治。小朱迪思和我一直呆到七點左右,人都走空了。然後我把她帶迴了家。


    現在你們也許已把剩下的故事猜得差不多了。哈裏死後,我和小朱迪思開始做上了伴。我們幾乎每晚都去看電影,完了就去酒吧或她住的地方。我們隻去過紅狐一次,然後就決定不再去那兒,而去一些新的地方——那些哈裏和她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葬禮後不久的一個周六,我倆去金門墓地,想給哈裏的墳墓放盆花。但他的墓碑還沒立好,我們四處找了一個小時,也沒找到這該死的墳墓。小朱迪思從一個墳墓跑到另一個墳墓,嘴裏喊著“在這!在這!”但找到的總是別人的墳墓。我們終於離開那裏,倆人都覺得很沮喪。


    八月我們開車去洛杉磯看那條遊船。它簡直就是件工藝品。哈裏的叔叔生前把它保養得非常好,照看船的墨西哥男孩托馬斯說,乘著它走遍世界你都不用擔心。我和小朱迪斯看著它,又互相看了一眼。一般來說,事情的結果比你預料的還要好是極少的。往往是和你料想的相反。但在這條船上——它卻大大超出了我們的夢想。在迴聖?弗朗西斯科的路上,我們決定下個月開著它出去轉一小圈。我們把旅行時間定在九月,就在勞動節那個周末之前。


    我說了,自從哈裏死後,很多事情都變了。現在就連小朱迪思也沒了,她離開的方式很慘,我至今還在為此疑惑。那件事發生在巴佳海岸附近。小朱迪思,她一點泳都不會遊,失蹤了。我們估計她是在夜裏從船上掉下去的。那麽晚了她在甲板上幹什麽,或什麽使得她掉下船的,我和托馬斯都不知道。我們隻知道她第二天早上就不見了,我們什麽都沒看見,沒聽見她的叫喊聲。她就這麽消失了。這都是實話,幫幫我吧,這是幾天後我們在瓜伊馬斯進港後對警察說的話。我妻子,我對他們說——因為很僥幸,我們在離開聖?弗朗西斯科時剛結了婚。那本該是我們的蜜月旅行嗬。


    我說過哈裏死後事情有了變化。此時此刻我人在馬薩特蘭,托馬斯正帶我觀賞一些當地風景。在美國時你從未覺得這些東西會存在。我們的下一站是曼薩尼約,托馬斯的家鄉。然後是阿卡普爾科【注二】。我們打算不停地走下去,直到把錢花光了,然後停下來,工作一小會兒,再出發。這讓我想到我現在做的正是哈裏一直想做的事。但現在有誰能來講述這個呢?


    有時候我覺得我生來就是要做個漂泊者。


    【注一】這裏說的是美國著名的喜劇連續劇《我愛露西》(《ilovelucy》)。


    【注二】這裏提到的幾個地名都是墨西哥著名的海邊旅遊勝地。


    《哈裏之死》是一部卡佛精心製作的小說,除了卡佛特有的那種看似平淡,藏而不露的敘述外,卡佛在這部小說裏用了許多技巧,這與他在《論寫作》中所強調的“別耍花招”有違。這大概是它最終沒能入選他自選集的原因之一吧。從分類上說,它有點像兇殺懸念小說。但與通常的懸念小說不同,卡佛隻在小說裏突出了謀殺的動機,而對殺人過程隻字未提。在這部小說中,卡佛把“空缺”和“省略”的手法用到了極致,使得小說有了兩種完全不相關的解讀。除了把它看成一部兇殺懸念小說,也可以看成是“我”因好朋友突然去世而引發的傷感。這讓我想到中國作家格非的小說《青黃》,人們對一件事情的所謂了解,有時是和事情的真實情況無關,甚至相反。這也許是卡佛寫這部小說的用意之一。


    小說的敘事者在對事件的描述過程中——他開始時的焦躁不安,急於證實哈裏確實是死了,別人對他的懷疑,和小朱迪思的關係,對墨西哥海邊的向往等等——逐步把讀者引向兇手,也就是敘事者本人。這是與一般讀者的閱讀習慣向違背的。這種敘事者與故事中的“我”的相異,使小說具有了現代性。


    另外,由於小說中最主要的線索和情節被省略了,使小說產生了“多意性”(這個詞是我自己編出來的,我隻是個業餘的評論家:)),不同的讀者可以得出不同的結論。比如,誰是小朱迪思?她和哈裏是什麽關係?一方麵,她像是哈裏的女兒,因為她繼承了哈裏叔叔的遊艇。另一方麵,她和哈裏常去酒吧,以及哈裏死後她在酒吧說的話,又有點像是哈裏的情人。她是不是“我”的同謀?先被“我”利用再拋棄?托馬斯是不是“我”的同謀?等等。


    敘事者在小說前半部分反複強調哈裏的精明,是為了在後麵凸顯自己的“道高一丈”。直到小說的最後一部分,“我”才露出一絲得意。“這讓我想到我現在做的正是哈裏一直想做的事。但現在有誰能來講述這個呢?”小說最後一段“有時候我覺得我生來就是要做個漂泊者。”的英文原文是“sometimesithinkiwasborntobearover.”。其中的“rover”在英文裏是個多意詞,有“漂泊者”和“海盜”兩個意思。卡佛這個詞在這裏用得非常巧妙,可惜我找不到個對應的中文來表達。如用“海盜”就太明顯了,一下就把意思固定住了,與該文隱晦的文風相異。譯成“漂泊者”至少給讀者留了一點想象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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