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軍上尉站在那個巨大的鋼球前,嘴裏嚼著一片鬆木。


    “斯蒂文斯,你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他問道。


    “這倒是個辦法。”斯蒂文斯以一種不懷成見的語氣說。


    “我看,這鋼球會被壓扁的。”上尉說。


    “他好像把一切都計算得很精確。”斯蒂文斯說,他的語調依然是那麽不偏不倚。


    “可是得考慮一下壓力,”上尉說,“水麵上的壓力是每平方英寸14磅,在水深30英尺的地方壓力增大到2倍;60英尺,3倍;90英尺,4倍;900英尺,40倍;5000英尺,300倍——也就是說,一英裏深處的壓力為240x14磅;那就是——讓我想一想一3360磅相當於一噸半;斯蒂文斯,每平方英寸上的壓力為一噸半。而他要下潛的那個海區深五英裏,那就是七噸半……”


    “這壓力聽起來很大,”斯蒂文斯說,“但是,鋼球是用很厚的鋼板製成的啊。”


    上尉沒有迴答,隻是繼續嚼著那片鬆木。他們所談的是一個巨大的鋼球,鋼球的外徑約為九英尺。它看上去像是某種大炮的炮彈。鋼球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船身的巨大台座上,而即將把鋼球吊到船外的那根巨大的吊杆使船尾顯得奇形怪狀,以至吸引了從輪敦港口到南迴歸線一帶看到這條船的受過正規訓練的水手們的注意。在鋼球的上下兩處有一對特製的圓形厚玻璃窗,其中的一麵裝在特別堅固的鋼框內,這麵窗子現在半開著,沒有旋緊。那天早晨,這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球的內部。圓球中細心地安上了氣墊,在氣墊之間裝有躁縱這架簡單機器的小按鈕。在每個機件上也都精心地加上了氣墊,甚至那個吸收碳酸並給從玻璃窗爬進去而被密封在圓球內的人提供氧氣的邁爾裝置也加上了。氣墊安裝得極為精心,即使把鋼球從炮筒中發射出去,它裏麵的人也不會遇到任何危險。這種預防實屬必要,因為不久就要有一個人從玻璃窗爬進圓球,被緊緊關在裏麵,那時鋼球就要吊到船外,然後潛入海中,一直下沉到上尉所說的五英裏深的地方。這件事使上尉坐臥不安,在吃飯時總是喋喋不休,惹人生厭。後來,他見到新來到船上的斯蒂文斯,簡直把他當成了上帝派來的天使,於是他總是不停地跟他叨嘮這個問題。


    “我個人的看法是”,上尉說,“玻璃受到那樣大的壓力準會被壓碎。道勃雷曾經用巨大的壓力使石頭像水一般地流動——你記住我這些話好了——”


    “如果玻璃真的被壓碎了,”斯蒂文斯說,“那又會怎樣呢?”


    “海水便會像一股鐵流似的衝入球內。你有沒有被一股高壓水衝擊過?高壓水的力量如一顆子彈那樣強烈。它簡直會把關在鋼球中的人衝倒,把他打扁,灌進他的喉嚨,衝人肺部和耳朵裏去——”


    “你的想像力真可說是細致入微啊!”上尉的這番話使斯蒂文斯仿佛親眼見到了這樣的情景,但他不以為然地這樣說。


    “我講的確實是無可避免的事。”上尉說。


    “而鋼球會怎樣呢?”


    “它隻會吐出幾個小水泡,然後舒舒服服地停在海底的軟泥粘土裏,直到最後審判的那天——那可憐的艾爾斯蒂德將伸開四肢,仰麵躺在他那破碎不堪的墊子上,好像抹在麵包上的黃油。”


    他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好像他特別欣賞這句話似的。“好像抹在麵包上的黃油。”他說。


    “想看看這個小玩意兒嗎?”有一個聲音這樣說,原來艾爾斯蒂德穿著一套嶄新的白製服,這時正站在他們之間,他嘴裏銜著一支香煙,寬沿帽陰影下的眼睛裏露出微笑的神情,“什麽麵包和黃油,威伯利奇?你又像往常一樣為了海軍軍官的薪水太低而在發牢蚤嗎?現在離我出發不到一天了。今天應該把滑車裝好。這晴空和微浪正適合把十幾噸鉛和鐵衝走,不是嗎?”


    “天氣和你沒有多大關係。”威伯利奇說。


    “那當然啦,我在12秒鍾後將要到海麵以下70-80英尺的那個地方,盡管海上狂風唿嘯,波浪滔天,那裏麵卻紋絲不動。是的,下到那裏……”他向船邊走去,另外那兩個人跟在他後麵。三個人都用手肘撐著身子,探身到欄杆外凝視著黃綠色的海水。


    “平靜,”艾爾斯蒂德說完了他的想法。


    “你能擔保那鍾表機構到時準會開動嗎?”威伯利奇接著問道。


    “我已經試過35次了,”艾爾斯蒂德說,“它確實很靈。”


    “要是不靈呢?”


    “怎麽會不靈?”


    “就是給我兩萬英鎊,我也不願到那個鬼東西裏麵去。”威伯利奇說道。


    “你真是個愛說笑話的家夥。”艾爾斯蒂德說著,泰然自若地向船外啐了一口唾沫。


    “我還不太清楚你要怎樣躁縱這玩意兒。”斯蒂文斯說。


    “首先,把我密封在圓球內,”艾爾斯蒂德迴答說,“然後,我把電燈連續開閉三次,表示一切準備就緒,這時吊車便把鋼球和鋼球下麵那些巨大的鉛錘統統吊到船尾外麵。最上麵的鉛錘上有一個滾筒,筒上卷著100噚結實的繩子,這些繩子把鉛錘和圓球連接起來,隻有那吊索在鋼球潛入水中時要被割斷。我們用繩子而不用鋼纜,是因為繩子比較容易割斷,並且有較大的浮力——你將會看到,這是很必要的。


    你在每個鉛錘上可以看到有一個穿通的洞,洞中插著一根鐵杆,在洞下端露出六英尺。如果那根杆子從下麵往上撞,就會打開一根控製杆,從而使盤著繩索的滾筒旁邊的鍾表機構發動起來。


    很好,把整個裝置緩緩放入水中之後,便把吊索割斷。於是鋼球便漂浮起來——因為鋼球裏麵有空氣,比水輕——但是,鉛錘卻一直向下沉,把盤在滾筒上的繩子逐漸鬆開。當繩子完全鬆開時,鋼球也隨之下沉。”


    “可是為什麽要用繩子呢?”斯蒂文斯問道,“為什麽不直接把鉛錘掛在球上?”


    “為了不至於在海底被撞碎,整個裝置將要加速下降數英裏,最後以大到危險的速度一頭撞向海底。如果沒有那些繩索,它就會在海底撞得粉碎。但是,一旦鉛錘先碰到了海底,球的浮力立即開始起作用。它下沉的速度將變得愈來愈慢,然後停住不動,最後又向上浮起。


    鍾表機構正是在這時開始發動的。鉛錘一撞到海底,那根鐵杆立即朝上衝,從而發動鍾表機構,使繩子重新繞迴滾筒上,我將被拖到海底,在那裏停留半個小時,我要打開電燈,觀察周圍的情況。然後,鍾表機構將彈出一把彈簧刀來,把繩索割斷,而我就會像汽水中的一個氣泡似的飛速上升。繩索本身將會有助於漂浮。”


    “假使你湊巧撞著一條大船呢?”威伯利奇問道。


    “我以這樣大的速度上升,會像一枚炮彈那樣一下子穿船而過。”艾爾斯蒂德說道,“不過,你不必為這件事擔心。”


    “假定有某種靈活的甲殼動物鑽進了你的鍾表機構呢——”


    “這個不速之客便會使我停住不動。”艾爾斯蒂德轉過身來背向海水,眼睛盯著那個球說。


    他們在11點鍾把艾爾斯蒂德吊到船外去了。這一天天氣晴朗,風平浪靜,天海交接處隱約可見,上層小室的電燈歡快地閃了三下。於是,他們慢慢地把他放到海麵,懸在船尾吊鏈上的一名水手正準備把吊著鉛錘和鋼球的繩子割斷。這個在甲板上顯得那麽大的鋼球,在船尾下方看起來卻顯得極小。它稍微轉動了一下,它那浮在最上麵的兩個黑暗的窗子仿佛因驚異而瞪大的眼晴朗上注視著擁在船欄杆旁的人們。有一個聲音問道,艾爾斯蒂德是否喜歡這樣的滾動。“準備好了嗎?”海軍中校唱歌般地喊道,“是的,是的,先生!”“那麽,開始!”


    絞轆的繩索在刀刃的壓力下繃緊,然後斷開了。一股渦流以一種疲軟無力的樣子從鋼球上滾過去。有的人揮動著手帕,有的人沒有多大信心地叫好。一個海軍候補生正慢慢地數著,“八,九,十!”那個球又滾動了一下,然後猛然一跳並濺起一陣水花,然後恢複了平穩。


    它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然後迅速變小,最後被海水吞沒了,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在海水中因折射作用而放大並且顯得較暗。在人們數到三以前,它就消失不見了。接著人們看到,在海水深處有一道閃爍的白光,這白光逐漸縮小成一點,最後也消失了。這以後隻剩下了一片黑暗的深淵,一條鯊魚正在那裏麵遊來遊去。巡洋艦的螺旋槳突然轉動起來,海水翻滾,鯊魚倉皇逃遁,一陣泡沫衝破剛才吞沒了艾爾斯蒂德的鋼球的那片水域的晶瑩清澈的海水。“這是怎麽啦?”一個二級水手向另一水手問道。


    “我們要離開這裏到兩英裏以外的地方去,以免它浮上來時撞上我們。”他的同伴說。


    巡洋艦緩緩地開到新的位置,艦上每一個沒事的人差不多都留在那裏注視著方才鋼球沉入處微微滾動的波浪。在此後半小時內,所有的談話幾乎無不與艾爾斯蒂德有關。12月的太陽正高懸在天空,天氣酷熱。


    “他在那底下一定夠冷的,”威伯利奇說,“據說,某種深度下的海水溫度總是接近於冰點。”


    “他將在什麽地方浮上來呢?”斯蒂文斯問道,“我弄不清方向了。”


    “就在那個地方,”中校說,他對於自己的博學頗為得意。他滿有把握地朝東南方向指了指,“據我估計,現在差不多到時候了,”他說,“他下去已經有35分鍾了。”


    “到海底需要多長時間?”斯蒂文斯問。


    “考慮到平均每秒兩英尺的加速度,下潛到五英裏的海底,大約需要3/4分鍾。”


    “那麽,他已經超過時間了。”威伯利奇說。


    “差不多,”中校說,“我想他的繩子需要幾分鍾才能繞完。”


    “我忘了這一點。”威伯利奇顯然鬆了一口氣。


    隨後開始了焦急的等待,好容易熬過了一分鍾,但海麵並沒浮出鋼球來。又過了一分鍾,仍然沒有東西從那油亮的微波中浮出來。水手們互相解釋著繞繩子這個小問題,索具上布滿了期待的麵孔。“上來啊!艾爾斯蒂德!”一個胸口多毛的水手不耐煩地喊道,另一些水手隨著也叫嚷起來,仿佛正在等著劇場的幕打開的觀眾。


    中校不安地瞥了他們一眼。


    “當然,如果加速度不到兩英尺的話,”他說,“他就會延長一些時間,我們不絕對保證數字是準確的,我不盲目相信計算。”


    斯蒂文斯立即同意這個說法。兩分鍾內,後甲板上沒有一個人說話,斯蒂文斯的表蓋響了一下。


    過了21分鍾之後,太陽升到天頂,他們仍在等待鋼球出現,艦上沒有一個人敢交頭接耳小聲說希望已成了泡影,第一個說這話的是威伯利奇。他是在12點的鍾聲仍在空中迴蕩時說的。“我一直不相信那個窗子靠得住。”他十分突然地對斯蒂文斯說。


    “天哪!”斯蒂文斯說,“難道你認為——?”


    “是啊!”威伯利奇隻說了這兩個字,其餘的話留給他去想。


    “我本人是不大相信計算的,”中校猶豫不決地說,“所以我還沒完全絕望。”半夜裏,炮艦還在鋼球入水處的周圍慢慢地梭巡著,電燈的白光在微小的星鬥下那一望無際的的水麵上進進停停,然後又不甘心地繼續前進。


    “如果他的舷窗沒破碎,他沒死,”威伯利奇說,“那就更糟,因為那就說明他的鍾表機構壞了,現在他還活著,在我們腳下五英裏,在那一片冰冷和黑暗的地方,呆在他那個小圓泡裏,從來沒有一道亮光能照到那裏,自從洪水在那裏聚集成海以後,從沒有人在那裏生活過,他在那裏沒有吃的東西,又餓,又渴,又驚慌,不知將會餓死還是悶死。會是怎樣的死法呢?據我猜想,邁爾裝置快要不起作用了,它還會維持多久呢?”


    “天啊!”他叫喊道,“我們是多麽渺小的東西啊!下麵是數英裏深的海水——到處是水,四周是空曠的大海,頂上是無際的天空。深淵啊!”他伸出雙手,就在這一瞬間,一縷白光悄悄地劃過天空,它愈來愈慢,終於停止不動,化作一點,宛如一顆新星在天空出現。接著它滑落下來,消失在星光和海水的烘光霧氣之中。


    這個景象把他嚇呆了,他伸開胳膊,張開嘴巴。他的嘴閉了又張,不耐煩地揮動著臂膀。接著,他轉過身子朝值班員大聲喊道,“艾——爾斯蒂德浮上來了!”然後向林德萊和探照燈跑去。“我看見他了。”他說,“在右舷!他的燈亮著,他剛浮出水麵。拿燈來!他隨波浪浮起時,我們應該能看到他。”


    但是,直到黎明他們才找到這個探險者。那時他們幾乎撞到鋼球上。起重機伸出吊臂,水手把鏈條掛到鋼球上。他們把球打撈到船上以後,便旋開入孔,朝裏麵的黑暗望去(因為電燈室是為照明球外周圍海水用的,完全照不到球的內部)。


    球裏麵很熱,入口邊緣的膠皮已經變軟。沒有人迴答他們的急切詢問,球裏麵毫無動靜。艾爾斯蒂德似乎在球的底部被擠做一團,紋絲不動地躺著。艦艇上的醫生爬進球中把他抱起來,交給站在球外邊的人們。他們一時之間不知道艾爾斯蒂德是活著還是死了。他的臉因淌著汗水,在艦上的黃色燈光下閃著光。他們把他抬進他自己的艙房內。


    他們發現,他沒死,而是處於一種神經性的昏厥狀態,並且受到嚴重的擦傷。他必須一動不動地躺上幾天,要過一周後才能講述他的經曆。


    他開始講的幾句話是他又正在下沉。他說,鋼球必須改裝,以便他能在必要的時候把繩子丟掉,他隻說了這一點點,他有過最不平凡的經曆。“你們以為我在那裏除了淤泥之外發現不了什麽別的東西,”他說,“你們對我的考察報以嘲笑,而我發現的卻是一個新世界!”他斷斷續續地講了他的遭遇,而且大部分講得顛三倒四,所以我們不可能用他的原話複述這段故事。但是,我們仍試著在這裏把他的全部經曆敘述出來。


    他說,開始時情況很糟糕。在放開繩子之前,鋼球不斷地打滾。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足球裏的一隻青蛙。他能看到的隻有頭頂上的起重機和天空,偶而能瞥見艦艇欄杆上的人們。他猜不出鋼球要滾到哪裏去。突然,他發覺他兩腳朝天了,他試著邁了一步,正好在墊子上翻了一個跟頭。如果鋼球做成別的形狀,就會更舒適些,可是它承受不住那個位置最低的深淵中的巨大壓力。


    擺動突然停止了,圓球正了過來。他直起身子,看見他周圍的碧綠的海水和上麵透下來的微弱亮光。他覺得有一群漂浮著的小東西從他旁邊飛快地遊向亮光。他眼看著海水愈來愈暗,直到他頭上的海水黑得像半夜的天空那樣,隻是要綠一些,而下麵的海水則是全黑的了。水中的透明的小東西變成了微弱的光點,從他旁邊像一道淡綠色的光束飛掠而過。


    那種下沉的滋味可真夠嗆!他說,那恰似電梯剛下降的情形,隻是感覺下降的時間更長。你必須得想象出不斷下降是什麽滋味!正是在這段時間,艾爾斯蒂德懊悔他的這次冒險。他以一種完全新的看法來估量可能發生的危險。他想到人們熟知的生存於海洋中層的大烏賊,就是有時他們在鯨魚肚子裏發現的已經消化了一半的那種東西,或是漂浮在水麵上的腐爛了的並且被魚類吃掉一半的屍體。如果有這樣的一個大烏賊抓住鋼球不放怎麽辦呢?還有那鍾表機構果真是經過足夠的試驗了嗎?但是,無論是想繼續下沉還是想返迴水麵,現在都無關緊要了。


    50秒鍾以後,球外麵的一切都變成漆黑一片,除了可以不時在他的燈光射到的地方看到某種魚或正在下沉的碎片外,什麽也看不到。它們一閃而過,速度太快,因而看不清它們是什麽。有一次他好像覺得遇到了一條鯊魚。後來,鋼球由於同水摩擦而發熱。他們以前忽略了這個危險。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在出汗,接著他聽到在他腳下發出的越來越響的嘶嘶聲,他看到從鋼球外麵的海水泛起了許多小水泡——它們是很小的水泡——宛如向上翻飛的一把扇子。蒸汽!他摸摸窗子,窗子熱得燙手。他把照亮自己小室的小白熾燈打開,朝按鈕旁邊的加上氣墊的表望去,他看到他現在已經在海裏走了兩分鍾。他想到,由於兩種不同的溫度,舷窗將會迸裂,因為他知道海底的水是接近冰點的。


    後來,鋼球的地板突然似乎緊壓著他的雙腳,球外的水泡上升得愈來愈漫,嘶嘶聲也減弱了,鋼球稍微滾動了一下。舷窗沒有碎裂,什麽也沒有損壞,他知道,無論如何,沉沒的危險已經過去了。


    再過一兩分鍾他就要到達深淵的底部了。他說,他認為上麵五英裏處的斯蒂文斯和威伯利奇等人比飄浮在地麵上的最高的雲離我們還要高,他們此刻正在慢慢地行駛著,正在朝下麵注視著,想知道他出了什麽事。


    他凝視窗外,現在已經沒有氣泡了,嘶嘶聲也停止了。鋼球外麵是一團漆黑——黑得像墨汁一樣——隻有在電燈光照射到的地方才可以看出一片黃綠色的海水,這時接連遊來三個人焰般的東西。他無法判斷它們是小而近還是大而遠的。


    它們都有一個淡藍色的輪廓,亮得幾乎像一條小漁船上的燈光,這亮光好似一股濃煙,它們的兩側全是這樣的亮點,好像一條船的天窗那樣。它們愈是遊近燈光,它們的燐光就愈弱,那時他看到它們是某種奇怪的小魚,頭大,眼大,身子和尾巴都較小。它們的眼睛朝他瞪著,他斷定它們正在緊隨他不放。他猜想它們是被他的燈光吸引來的。


    沒過多久,另一些同樣的東西也來加入它們的行列。在他繼續下沉時,他注意到海水成了一種蒼白色,那些小光點在他的燈光中閃爍著,好似陽光中的微塵。這大概是他的鉛錘攪起的泥霧所造成的。


    在他隨著鉛錘快沉到海底時,他處於一團白色濃霧的包圍之中,他的燈光隻能照出五六碼遠,經過好幾分鍾,那浮起的沉積物才開始下沉。然後,他借著他的燈光和遠處魚群的一閃即逝的燐光,得以看見在上麵黑暗的海水下麵有一大片高低起伏的灰白色軟泥,有些地方長著幾叢海百合,貪婪地揮動著觸手。


    再遠一點可以看到一群大海綿的優美的、半透明的輪廓。海底上散布著一叢叢直立的淺紫色和黑色的扁平的東西,這些東西肯定是某種海膽,還有些大眼睛的或盲目的小東西,這些東西有的出奇地像潮蟲,有的像龍蝦,它們懶洋洋地穿過光束,然後消失在黑暗之中,留下了一道道溝痕。


    隨後,那個正在徘徊著的小魚群突然間掉轉方向,像一群燕八哥似地向他衝來。他們像一團發著燐光的雪片,從他頭上掠過,接著他看見在這些小魚後麵有一個較大的動物朝鋼球走來。


    起初他隻能模糊地看到它,那緩緩移動的身軀略似一個正在行走的人,後來它走近射出的燈光。耀眼的燈光照在它的臉上時,它閉上了眼睛,感到眼花繚亂了。他凝視著它,驚呆了。


    這是個奇怪的脊椎動物,它的暗紫色的腦袋同蜥蜴有幾分相似,不過它的高額和顱骨是以前他見過的爬蟲從來沒有過的;它的垂直的顏麵角使它看上去非常像人。


    兩隻大眼睛像蜥蜴一樣突出到眼眶外麵,在它的小鼻孔下麵有一張爬蟲似的寬嘴,嘴唇是角質的。在耳朵的位置上有兩個大鰓蓋,從那裏向外浮出一綹珊瑚紅的細絲,有些類似幼小的鷂魚和鯊魚的樹枝狀的鰓。


    但是,這個動物的最奇怪的特征還不是它的臉與人臉相似。它是一個兩足動物;它的近似圓球形的軀幹支撐在兩隻蛙腿和又長又粗的尾巴組成的三腳架上;它的前肢好似青蛙的前肢,也仿佛漫畫化了的入手。它手裏拿著一根銅頭的長骨棒,這東西是五顏六色的;它的頭、手和腿是紫色的;但是它的甚至像衣服一樣鬆弛地掛在身上的皮是一種發燐光的灰色。它站在那裏,被燈光照得眼花繚亂。


    最後,深淵中的這個新奇的動物眨眨眼皮,又睜開了眼睛,用那隻空著的手遮在眼睛上,張開嘴發出一聲喊叫,它的發音幾乎像是說話,這喊聲之大甚至穿過了鋼球的外殼和氣墊。沒有肺怎能會發出叫喊聲來,艾爾斯蒂德對此不想作解釋。接著,它向旁邊移動,避開亮光,隱藏到旁邊的神秘的陰影中去了,艾爾斯蒂德與其說看到,不如說感到它正在朝他走來。他猜想是燈光吸引了它,於是把電門關閉。過了一會兒,有什麽柔軟的東西在敲打著鋼板,鋼球開始搖晃起來。


    然後,他聽到它的叫喊聲,並且覺得遠處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迴答它。又是一陣敲打,鋼球搖晃起來,和繞繩索的滾筒摩擦著。他站在黑暗中朝永遠是黑夜的深淵注視著。不久,他隱約看見遠處的另一個發燐光的類似人形的東西匆匆忙忙地向他跑過來。


    他不知所措地在他這個搖晃著的牢房中摸索著用來照亮鋼球外的電燈的按鈕,碰巧摸到了裝在加氣墊的凹處的他自己的小白熾燈。鋼球扭動了一下,把他摔倒了;他聽到像是吃驚的喊叫聲,當他站起來的時候,看見兩雙偷窺的眼睛正在朝下麵的舷窗注視並反射著燈光。


    過了一會兒,有幾隻看不見的手在用力敲打他的鋼球外殼,還有在他這種處境聽來是足夠可怕的使勁敲打鍾表機構的金屬保護層的響聲。那的確嚇得他魂不附體,因為要是這些怪物把那個裝置搞壞了,他就永遠不會得救了。他剛想到這裏,就覺得鋼球猛烈地搖晃起來,地板緊緊地頂著他的雙腳。他把照亮球內的小白熾燈關閉,把外邊的大燈打開,一束強烈的燈光朝海水射去。海底和類似人的動物都不見了,兩條彼此追逐著的魚突然出現在窗口附近。


    他立即想到,這些奇怪的深海居民已經把繩子弄斷,他已經脫險了。他愈來愈快地朝上升著,可是鋼球驀地停住了,他的身子飄起來撞在他的囚室的加氣墊的頂上。大概有半分鍾之久,他惶恐不安,不知如何辦才好。


    後來,他覺得鋼球在慢慢旋轉,搖擺,還仿佛正在水中被什麽東西拖行著。他在窗口近旁伏下身子,設法用他的身體的重量讓球的那一部分滾向下麵,但是他除了看到徒然向下射進黑暗的灰白色光束之外,什麽也看不見。他突然想到,如果把燈關閉,使他的眼睛習慣於深邃的黑暗,他就會看到更多的東西。


    他這一招做對了,過了幾分鍾之後,如墨汁一般的黑暗變成了一種半透明的黑暗,這時他看到在很遠的地方,有一些模糊得像是出現在英國夏季傍晚的黃道光似的東西在下麵遊動著。他斷定這些動物已經把他的纜繩解開,現在正在海底上拖著他走。


    接著,他開始看到某種模糊的遙遠的東西在起伏不平的海底平原上,這海底平原是他在窗口所能看到的範圍內向左、右兩個方麵伸展開的一條寬闊的灰白色的光帶。他正在被拖向那裏,仿佛一個氣球被人們從廣闊的鄉村向城裏拖去。他很慢地朝那個地方逼近,那些模糊的亮光很慢地會聚成較為明確的形狀。


    他到達這個發光區域以前,差不多快五點鍾了,那時,他能看出一排排像是街道的東西和聚集在一座龐大無頂的、令人不解的仿佛是坍塌了的寺院似的建築物周圍的房屋。這些街道和房屋在他下麵像是一張展開的地圖。房屋全是沒有屋頂的圍牆,如他後來看到的那樣,作為建築材料的發燐光的骨頭使這個地方看來像是由被淹沒的月光建造成的。


    在這個區域的內部洞袕中間,樹枝狀的海百合伸出它們的擺動的觸手,高高的、細長的海綿聳立著,好像清真寺在城市的發光霧氣中閃閃發光的玻璃尖塔。在這片開闊地帶能看到像是人群的蚤動,但是由於離它們太遠了,他分辨不出人群中的每一個人。


    這時,它們慢慢地把他向下拉,於是他下麵的東西愈來愈清晰了,他逐漸了解到這個城市的詳細情況。他看到這些模糊的房屋之間的街道是用圓形東西串成一條條直線做標記的,後來他發覺在他下麵廣場上的某些地方,有一些類似裹著皮殼的船形物。


    他一直被緩慢地向下拉著,他下麵的東西也變得愈來愈亮、愈清晰。他覺得他正被向下朝城市中心的那個龐大建築物拖去,他能夠不時偶然看到正在拖著他的繩子的形形色色的怪物。他吃驚地看到,在成為這個地方的突出特征的一隻船的索具那裏,擁擠著一大群朝他指手畫腳的東西,然後,大建築的牆壁悄悄地在他周圍聳立起來,遮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看不見那座城市。


    那些牆是用浸透水的木頭、擰成的纜繩、鐵筋、黃銅、骨頭和骷髏造成的。骷髏在所有建築的頂上堆成s形和螺旋形以及各種奇怪的曲線;成群的銀白色小魚在這些骷髏的眼眶中穿進穿出,並且在這麵古怪的牆的附近戲耍著。


    忽然間,他聽到一聲低唿和好像是號角的強烈的吹奏聲,然後又被一支奇怪的曲調所代替。圓球向下沉,經過了巨大的尖頂,他透過窗子模糊地看到很多正在注視著他的那種奇怪的像鬼魅般的人,最後他停在廣場中央的一種好像祭壇似的東兩上。


    現在他到了這樣的一個高度,他能又一次清楚地看到深淵中的這些奇怪的人了。使他驚訝的是,他看到它們正俯伏在他的麵前,隻有一個例外,這家夥穿著一件仿佛盾形鱗片的長袍,頭上戴著一頂發光的王冠。它站在那裏,張著爬蟲般的嘴,一張一合地似乎在領唱頌歌。


    一陣難以言說的衝動使艾爾斯蒂德把他的小白熾燈又打開了,這使得深淵中所有這些動物都能看得見他,雖然燈光使它們立刻躲到黑暗中去。他的突然出現,使得歌唱變成了高興的狂唿,極力想再看看它們的艾爾斯蒂德又把燈光關閉,於是他在它們的眼前消失了。不過在短時間內,他的眼睛還看不清它們在於什麽,最後,在他終於能看清它們的時候,它們又在跪著。它們就是這樣不斷地對他禮拜,一直進行了三個小時之久。


    艾爾斯蒂德極詳細他講述了這個奇異的城市和居民。這些永遠處於黑夜之中的居民,它們從未見到過太陽、月亮或星星以及綠色植物,也未見過唿吸空氣的活生物,它們不知道什麽是火,除了生物身上的燐光以外,沒見過任何亮光。


    雖然他的遭遇是驚人的,但更可驚的是,像亞當斯和詹金斯那樣傑出的科學家竟然無法在他的遭遇中找出一點不可信的東西。他們對我說,他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在這深海的海底上不能有習慣於低溫和高壓的有智慧的、能在水中唿吸的脊椎動物。它們的身體很重,無論是活是死都不會漂浮起來,於是我們全然不知道,它們同我們一樣是新紅沙岩時期的巨大爬蟲的後代。


    然而,對它們來說,我們一定被它們當作是奇怪的、流星般的生物。常常從它們那水天的神秘的黑暗中,掉下我們遇難者的死屍。掉下來的不僅僅是我們這些人,我們的船、我們的金屬、我們的用具也從黑暗中像雨點似地落下來。有時沉落下來的東西會把它們打傷,仿佛是來自上麵的某種不可見的統治者的處罰,有時會落下極罕見或極有用的東西,或者樣子與它們自己的東西相似的東西。如果我們能想像出野蠻人看到包圍在光暈中的一個發亮的生物突然從天而降時會作出什麽事來,那麽,我們或許對它們看到一個活人降落下來時的行為會稍有理解。


    很可能,艾爾斯蒂德曾斷斷續續地對“普塔米甘”號艦上的軍官們講了他在深淵中的12小時中所經曆的每一件事。他肯定也想把這段經曆寫下來,可是他一直沒寫,所以我們隻好頗為遺憾地從賽門斯中校、威伯利奇、斯蒂文斯、林德萊等人的迴憶中把他的遭遇的片斷拚湊起來。


    我們在零碎的幾瞥中模糊地看到這樣一種情景——龐大猙獰的房屋,有著暗黑的變色蜥蜴的腦袋和披著微微發光的衣服的躬身歌唱的人們。艾爾斯蒂德又把燈光打開,無論怎樣想讓它們知道應該把縛著球的繩子割斷也沒有用。時間一分又一分地溜走了,艾爾斯蒂德看著他的表,恐懼地發現他隻有四個小時的氧氣了。但是對他唱的讚歌仍在無情地繼續著,好像是送葬曲一樣。


    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脫險的,但是從鋼球上懸著的繩頭判斷,繩子是被聖壇邊沿磨斷的。突然,鋼球翻了一個滾,他衝出了它們的世界,向上浮起,好像穿著真空衣服的一個從其他星球來的人,衝出我們地球的大氣層又飛迴他原來的空間去了。他一定像一個衝出我們的空氣的氫氣泡那樣,一下子衝出了它們的視野。在它們看來,這一定像是一次奇怪的飛升。


    鋼球一定以比吊著鉛錘沉下去還要更快的速度上升。球變得非常熱,球上升時舷窗是朝上的,他記得一股水泡向他的玻璃窗衝來,他時刻盼望著球上升,後來,他突然覺得腦袋裏有個巨輪似的東西開始轉動起來,加氣墊的小室開始旋轉,他昏了過去。隨後的迴憶是他的艙室和醫生的說話聲。


    但是這不過是艾爾斯蒂德斷斷續續地對“普塔米甘”號上的軍官們講述的奇遇的梗概而已。他保證以後要把一切經曆寫下來。他主要關心的是他的儀器的改進,後來,在裏奧實現了這種改進。


    現在還剩下要說的是,1896年2月2日,他又第二次下潛到這個海洋深淵。他這次潛水的情形,我們也許永遠無從得知了。他一去不複返。“普塔米甘”號花費了13天在他潛水處附近仔細搜尋他。後來這條船迴到了裏奧,把他的消息用電報通知了他的朋友。這樣,這件事一直拖到現在仍未解決。可是我不懷疑,為了證實這夢想不到的深海城市的存在,將來很可能會有人再一次到那裏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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