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來幾個小時以後,我開始後悔沒有聽從裏鐵甫的勸告。說是勸告,其實隻是一個威嚇的眼神和一個詞:kun。裏鐵甫誇張地眨著眼皮,滿眼都是恐怖。他翹起那個粗硬的大下巴來,讓整個臉膛都浴進白熔的毒日光裏。


    感謝主,我幸好知道這個詞,kun是太陽。我也抬起下巴,試著朝上瞟去,額間和臉頰立即淹進一片火燙的灼烤中。我當然知道kun是太陽,一個人哪怕隻學了三天維語也知道這個詞的。可是我覺得茫然,盡管滿天都飄灑般密布著那灼烙般烤人的光線。那光芒如水如銀,在天穹間流溢著逼近,從裏鐵甫的小莊院裏出來時,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個kun的厲害。


    路左一字排開默默的火焰山。我們的毛驢車微微顫著,勻勻地響著一個寂寞的節奏。維吾爾人在車前斜斜立起兩根交叉的木棍,使車子顯得重心均衡。我微微感到有一點對裏鐵甫的歉意;此刻他不再勸我了。他的眉宇間流露著一絲憂鬱。他有時輕輕撫摸著青驢子一聳一聳的尾巴,臉龐總是在一動之間就倏然變換明暗,陽光照耀的顴骨下巴,還是那麽沉默著,硬硬地前伸成一個鏟形。我猜這下巴後麵的喉嚨裏可能也有不少生動的話,可是沒有希望,我不懂維語,他不懂漢語,天上有一派刺人肌脈般灼燒著的毒花花的日光,地上是一條蜿蜒不語的鮮紅得眩目的火焰山。


    我每分鍾都想捧起那隻水壺,咚咚地把涼水灌滿肚皮裏麵那些焦幹的腸子。我覺得驢車在顫簸的時候,那些腸子像些幹蘆草一般叭叭地裂響,毒日頭仿佛刺著它們,要快快地把它們全烤幹烤碎掉。可是裏鐵甫瞧也不瞧那兩隻水壺,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渴,還是在默默地忍著幹渴。


    我們已經在火焰山裏轉了兩天了。


    天氣實在太熱了。我發現理解吐魯番盆地好像用不著讀那麽多書,隻要在這片土地上曝烤幾天就夠了。可是我已經決心走遍火焰山裏的幾條山溝,因為它們實在是大名鼎鼎。我找到裏鐵甫的時候依靠了翻譯,所以我一路上總是安慰自己說,沒關係,裏鐵甫當時肯定全聽懂了,他明白我要幹的事。


    可是我不懂維語,他不懂漢語。我們倆在趕著毛驢車走進幹裂得溝壑密布的火焰山以後,就陷入了無言的沉默。


    白晃晃的藍天上有一個燒成白熾的球,陽光撒在戈壁灘上,噗噗地濺著輕飄不落的灰塵。額上留不住汗水,舉手一抹,手指沙沙有聲地擦下一層白堿。漫野攤開的青灰色礫石吸盡了光亮,黑沉沉地像是一片燒燙的鐵塊。隻有火焰山依然鮮紅地壁立路旁,一道道顫抖般彎曲的深溝交相擰扭著向上掙紮,在利齒般參差的山頂一線攢成一個個凸起的赤紅的尖。這真是一道不可思議的山。沒有植被,沒有河水溪泉,沒有礦藏,沒有能夠耕作的土壤。但是有驚心動魄的鮮明的紅色。無法理解的、憤怒般的焦渴的紅色。在山腳下,沿著平原戈壁和山體之間的小道,我們的毛驢車在緩緩蠕行。我最後忍不住還是摘下水壺,可是裏鐵甫動也不動地依樣握著鞭子。我想了想,又在心裏狠狠地拚了一口氣,然後把水壺掛迴車前板上交叉支著的木棍叉架上。“吐魯番學”,我想著這個新名詞,眯細眼皮躲開明晃晃的毒日光,眼皮不知是浮腫了還是幹裂了,睜眨一下都覺得疼痛。學者們為這道荒山和這塊盆地寫了堆成山的書,可是他們也許從來沒有被這裏殘酷的炎熱灼烤過。對他們來說,“吐魯番學”也許隻是一個虛假的夢。青毛驢踢踏有致地踩著碎石小道,拐進了一個溝口,兩側鮮紅濃重的山崖猛地擠壓過來,我覺得眼簾裏充斥的紅色強光立即刺傷了腦子深處的什麽地方。


    “裏鐵甫江!”我把書本和電影裏的知識用上,試著加上了一個尊敬稱謂“江”。


    “唔?”他在濃眉下挑起眼角瞟著我。


    “裏鐵甫江,……yol—?”這是去哪裏的路呢?


    “……murtuk。”他迴答說。


    道路通向木頭溝,我想。murtuk一定就是木頭溝。我迴憶著法國國會圖書館和大英博物館裏的文書編號。“m”,我想起這個字母就是代表文書出土地木頭溝。我馬上想和裏鐵甫滔滔不絕地談一談,可是話語在喉嚨裏堵塞著。我急了,伸手在額上抹了一把,粗糙的汗堿漬得手掌有些難受。赤裸的鮮紅山岩紋理猙獰,岩縫深處的暗紅最後化成黑暗。我沒有敢再拾起頭瞟瞟太陽,毛驢蹚起細蒙蒙的幹燥粉塵,在車旁浮搖著淡紅的淺色。


    “木頭溝嗎?”我又問道。


    “murtuk。”裏鐵甫肯定地點了點頭。


    “亞克西yol。”我想說好地方。但我說的是“好路”。


    “yahxiyol。”他又聽懂了,他讚同地點點頭。


    木頭溝。好地方,好道路。我想不起我還知道幾句維語。亞克西這個詞連他媽的上海幼兒園裏的小孩都懂。木頭溝裏的山崖筆直地曳出一條斜坡,均淨的細紅沙平平滑滑的,像一麵斜斜撐起的紅鏡子,引逗著人想往上爬。在這麵紅鏡子頂端,那些鮮紅嚇人的溝壑又顫抖著上升起來,一股股一道道地糾纏著,擰掙著,前後在一個圓圓的尖山頭上匯攢成一團拱起的火苗。我覺得那山像是一個血流滿麵的粗野啞巴,他憤怒地向上竄跳著,可是喊不出聲來。


    次日,我們已經來到南麓。傾斜的盆地邊緣升騰著灰蒙蒙的塵埃,太陽依舊從清晨起就毒辣辣地高高蹲踞在高空之上。我們是清晨五點啟程的,從清晨五點起天氣就一直保持著殘忍的炎熱。空蕩蕩的水壺在木叉架上寂寞地晃蕩著。我已經喪失了意誌,一口口地,終於還是我一個人把那水喝光了。


    “kun,”我困難地掙開烤爛的嘴唇,想擠出一個笑容。我覺得嘴唇上那層硬痂正慢慢地想要封住我的嘴巴。“kun,”我笑出來了。


    裏鐵甫也笑了笑,點了點頭:“kun。”他做了個誇張的、威嚇又無可奈何的姿勢,對著天上那輪白熾的球比劃了一下。我覺得他像是在安慰我。白晃晃的強光還在傾瀉著,在觸著戈壁的地方激起陣陣眩目的蜃氣。


    “yol——”我想說“路遠”,可是我隻會說“路”。


    裏鐵甫讚同地點點頭:“啊,yol,yol。”


    南麓的道路筆直地伸入迷茫的白朦朦塵埃。我們的毛驢車像一粒青石子,在空闊的戈壁上緩緩滾著。火焰山現在矗立在路右,密密的紋溝豎立著,絞結成一個個圓光的火苗,連成一條紅褐色的山脊。我再也搜尋不出一句維語了,我隻會說kun和yol天地之間也確實隻有那輪熔化的烈日和一條焦旱的道路。


    “yol——”我又挑起話題,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裏鐵甫笑了,維吾爾人都笑得有風度。


    “yol。”他點點頭,重複說。


    我們的路還長,四天裏我們隻穿過了吐峪溝、勝金口、木頭溝,前麵應該有一個更加大名鼎鼎的葡萄溝。這些地方我終於親眼見過了,雖然我隻能和它們在沉默和烤曬中對話。yol正長,kun是殘酷的,我不懂維語,裏鐵甫江不懂漢語。可是我們的小青毛驢拉著我們,我們的驢車已經在火焰山裏穿插了四天了。


    “yol……亞克西。”我想出了一句話。


    “yolyahxi。”裏鐵甫肯定地答道。我覺得他沒有一絲遲疑。“道路,是很好的。”我在心裏又為他翻譯了一遍。


    當路過村莊的時候,我們在井口上灌了水壺,也讓小青毛驢喝足了井水,吃飽了玉米粒。可是奇怪的是:裏鐵甫即使看見清冽的井水,也依然微笑著不喝一口。我把頭埋進吊桶,把頭浸進那透人心肺的清涼之中,一直浸到耳朵和後腦。我潛在桶底憋足氣長飲不休,一直到覺得肚子裏的水上升著,漲到胸口,漲到喉嚨,一直到我確實知道我的幹焦的腸子已經被水完全浸泡透了,我才猛地衝出水麵。


    “裏鐵甫江!”我大喊道,我拚命指著新汲的滿滿一桶水。


    他說了一句。我知道他在說:“我不渴。”


    “裏鐵甫江!”我搖晃著水桶喊著,清亮的井水從桶邊濺灑出來。


    他笑著走過來,但還在說著那句“我不渴”。


    我對他的耐渴能力感到生氣。“kun!”我憤怒地指指那高空中熔成一團模糊的毒陽,又一揮手,“yol!”這是艱苦的長征!你為什麽不喝水:我大喊著,覺得似乎是對他報答著,也覺得在喊叫中獲得著發狂的歡喜。


    “kun!yol!火焰山!”我又一揮手,指向那道逶迤的鮮紅山脈。


    “喂,火焰山。”裏鐵甫點著頭說。原來他也懂一句漢語,他知道這道山脈的漢語名稱讀作“火焰山”。他不情願地在水桶旁蹲下,紳士般輕輕掬起一捧水,啜了兩口,又站起來。


    我簡直驚呆了。“你難道不渴呀,咱們在四十五度高溫中,在戈壁灘上曝曬了四天了,這水多麽清甜!”我幹脆用漢語說起來。


    他又重複了一句我已經熟悉了的“我不渴”。我真想趁機學會他這句格言般的維語,但那聲音輕靈地飛遠了。


    “火焰山!”我絕望地又指指那猙獰的山脈。


    “火焰山,火焰山yahxi。”他讚同地說,我不知道他在讚同什麽,雖然我也沒有說火焰山不好。我堅決地端起桶來,端到他的臉前。


    裏鐵甫快活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接過桶放下。他又紳士般掬起一捧,像喝咖啡似地輕輕啜了兩口。“……”他又輕靈地說了一遍那句格言,我剛想捉住那句話,它又飄飄地飛遠了。


    我想臨出發前再喝一次。桶裏滿溢的清水上映著一團晃閃的暗紅火焰。我遲疑了一下,沒有把嘴浸進去。井水漸漸靜止了,那水麵上浮動的山脈影子也慢慢凝固成一個清晰的影象。我望著它,覺得有些舍不得,於是我就學著裏鐵甫,決心不再喝了。


    毛驢車疲倦地走著,我斜躺在車板上,借著裏鐵甫的脊背遮住一些毒日頭的白光。我們已經穿過了幾條山溝,調查了那些聞名已久的聖徒墓和千佛洞。裏鐵甫還是正襟危坐地扶著木叉架,垂下的鞭梢在青驢子的屁股上輕拂著。


    火焰山依然在路側一字排開,萬道溝壑直直豎立著,在藍白的眩目陽光下顫栗。它真的是火焰,我想。誰知道遠古時代、史前時代、地質時代的事情呢?我猜那時這裏一定曾經燃著一片瘋狂的火。一定是因為什麽原因驟然變冷,熊熊的一山火焰還在閃跳著,就原樣凝固了,變成了這樣一條不可思議的山脈。一定是這樣,我想,除此無法理解。我盯著烈日曝烤下的這道低低的山脈,覺得那戰栗著顫跳著的火苗紋理使我心裏無法平靜。


    “裏鐵甫江!”我喚道,“——火焰山”我望著這道低矮地壓抑著的鮮紅連山,忍不住想和裏鐵甫交流一番。激烈的、殘酷的、流血的、喑啞的鮮紅荒山,你埋葬著什麽呢?


    裏鐵甫轉過頭來,也望著那道連山。我看見在裏鐵甫眼裏流閃著親切憂鬱的神情。“火焰山,”他應道,他的“焰”字發音很奇特,“火焰山yahxi。”他慢聲說道。


    火焰山好,可是為什麽呢?我歎了口氣。毫無辦法。我們兩人隻憑著三個單詞無論如何是無法交流的。就像我和這火焰山一樣,隻憑著這顫抖的鮮紅顏色,我們是無法互相交流的。


    每一個山尖都是一簇熊熊的火。當它正戰栗著激動地燃燒的時候,突然不知什麽使它凝固住了。但它一定拚盡全力地掙紮過,所以造成了這些密密的垂直紋理。它也許滿心痛苦,我想道,它也許飽含希望。它也許永遠死了,它也許暗蓄著偉大的力量。我心裏掠過一股空空的遺憾,臉上又皺又疼,我感覺到了滿頰結成一層薄殼的汗堿。我失敗了嗎?也許我失敗了,我想。我無法和它交流。我也許和那些吐魯番學家一樣無法和它交流,因為它不告訴我,它隻是神秘莫測地向我露出一派躍動灼眼的紅色。我隻能……我隻能圍著它轉轉。


    我忍不住扯住裏鐵甫的肩。


    “裏鐵甫江!火焰山——?”我努力擠開臉上的堿殼,向他做出一個探詢的神色。


    裏鐵甫漫不經心地瞟瞟山脈,輕輕地點著頭說:“啊,火焰山,火焰山。”我急了,我沒辦法從他這副和事佬式的表情中找到迴答,我又扯過他的肩頭來,狠狠地對著他的臉做了一個表示決不能理解的、疑問的姿勢。


    也許……他懂了我的問題。他遲疑著,謹慎地打量著那鮮紅的山脈,久久沒有說話。我盯牢了他的表情。我覺得,我的同伴知道得很多,他和這山之間隱藏著一種理解。


    他開口了。“火焰山——yahxi。”


    我失望得憤怒。可是我沒有說什麽。因為我聽出他的這個格言似乎很複雜。


    傍晚時分我們來到一處坍塌的小泥屋旁。


    這座建築很古怪。不知是誰用火焰山上的紅岩石堆砌起幾麵牆壁,再用紅膠泥抹在一把紅柳條子上充做屋頂,把它孤零零地安放在這個荒僻的地方。裏鐵甫也變得很古怪,他卸下毛驢,獨自一人跑到那裏去了,睬也不睬我。天空終於收斂起可惡的毒焰,四野裏變得開始清晰宜目,戈壁灘也開始顯現出難得的鐵灰色。我揉了揉眼睛,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此地正倚著火焰山的崖壁,股股扭掙般彎曲的溝紋就在眼前紅紅地升起。我懶懶地踱著,深淺不平地踢著地上的沙,朝那小小的泥石建築走去,一邊走我一邊想到:我好像正在直直地走進火焰山裏頭。


    裏鐵甫在那石頭牆裏獨自跪著。


    後來他就忙著修理小屋,他搬來山崖上滾下的紅石頭,補著石牆上的洞。又爬上屋頂,整理著那片柳條蓋頂。我不知說什麽好,默默地隨著他於了起來。天色迅速地暗了下來,可是抱在懷裏的石頭依然滾熱。汗水開始還隻是一滴一線,後來就順著臉頰縱流起來,攪和著臉上的堿汙。


    天黑透了。


    我和裏鐵甫鋪開驢車上的墊氈,並排睡在戈壁灘上。風正在腦後的山崖上唰唰地剝著碎石和沙土。那裏也許埋葬著一位聖徒吧,我暗暗地想。我很想聽裏鐵甫講講那座小屋的故事,可是我們之間沒有語言。


    我轉過臉,望了望一旁的裏鐵甫。


    在薄明的夜色裏,裏鐵甫朝我微微一笑。


    又走了一天,我們終於看見了葡萄溝的濃濃綠蔭。習慣了眩目的黃沙、戈壁和焦裂的火焰山的眼睛,突然間酸疼難忍,仿佛那一條狹長的濃豔綠色反而刺眼難看似的。


    當毛驢車一搖一搖地靠近了那片綠蔭以後,眼睛不再酸疼了。可是我仍然像進入了幻夢一樣覺得:一切都是和諧的,隻有那片濃翠欲流的綠地反差鮮明,顯得那麽紮眼。


    後來又看見了渠水。一條有些渾濁的水翻著白浪,流勢很猛地在渠道裏嘩嘩喧囂著,向前麵的村莊流去了。


    我不斷地扭過頭來,瞟著兀立在一旁的那條赤紅嶙峋的山脈。我愈來愈覺得悵然若失,我知道這綠蔭掩映的渠水正向我告知著一個終結的信號。在這靜悄悄的焦旱的鮮紅山脈裏,我已經跋涉了六天,我已經體會過了我應該經受殘酷烤曬,我已經盡了全力,我得到了些什麽呢?


    裏鐵甫也時時轉過臉打量著我。他在側著臉龐瞟著的時候,表情安詳又漂亮。我在心裏苦笑著,迴憶著我們之間那四個可憐的共同語詞。戈壁灘在遠方浩蕩地伸展著,茫茫無際又平坦得出奇。火焰山漸漸移向側後,開始變得遙遠。我把水壺送給裏鐵甫,他微笑著搖了搖頭。我想了想,擰開壺蓋,也學著他的樣子,像紳士喝咖啡似的輕輕啜了一口。


    渠水邊出現了一株茂盛的大樹。


    裏鐵甫開始活潑起來,他勒住車,向我比劃著說著。我茫然地搖了搖頭,我已經沒有勇氣繼續用那四個詞奮鬥。而裏鐵甫還在耐心地解釋著,用粗硬的手指打出一個個手勢。


    我歎了口氣,點了點頭。行啊,行啊,我同意你,我同意你的任何一個詞。可是我真想聽聽你給我講講那間奇怪的石屋子,那裏埋葬著一個偉大的聖徒嗎?


    裏鐵甫爬上了樹。我立即明白了:桑椹!原來這是一株根深葉肥的大桑樹,原來裏鐵甫在建議我一塊上樹吃桑椹。他在樹上勤奮地摘著,明晃晃的陽光從樹縫裏傾瀉著,遮擋著露出的藍空。


    我也爬上一根枝叉,摘下一顆濕潤的、水嘟嘟的白桑椹,我的手指立即濕了,又濕又粘。接著,我們兩人就大吞大嚼起來。我們彼此遞過一些特別飽滿的肥大桑椹,成捧成把地填進嘴中。葉縫裏瀉下的陽光被攪亂了,在我們的手上、在碧綠的葉子上、在裏鐵甫的肩頭上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我突然心花怒放了。


    “裏鐵甫江!”我快活地喊了起來。裏鐵甫轉過臉來。他大睜著眼睛,活像個貪饞的孩子一樣笑著。


    “kun!”我亂嚷著。


    裏鐵甫快樂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維吾爾人笑得真是優雅。


    “哈哈!yol!”他也喊道。


    我又喊道:“火焰山!”我學著他的“焰”。


    他大笑著迴答:“yahxi!”


    陽光在枝杈樹葉間閃爍著,瘋狂地從一片葉子上跳到另一片葉子上。我捕捉不住這陽光飛行的路線。我大嚼著甜蜜的吐魯番白桑椹,不時瞟著那道鮮紅醒目的山脈。火焰山依然一言不發,默默地逆著驕陽向上掙跳,每一絲火苗都曆曆可數地凝固著。我心裏突然掠過一陣難過,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我和這道堅韌的山脈已經有了深深的愛情。


    我們的小毛驢又勻勻地走開了。車身輕微地晃動著,循著一個寂寞又舒適的節奏。葡萄溝兩側毗連的農舍和白楊樹在晃動中緩緩後移著。這是考察路線上的最後一站,我想著,結束啦,就要告別裏鐵甫江啦。我疲倦得沉沉欲睡。我仿佛感到一絲惋惜。我又感到對裏鐵甫的一種莫名的歉意,於是我把頭歪靠在他風塵仆仆的肩膀上,昏昏地睡了。kun,yol,火焰山,yahxi,我好像在睡夢中念叨著這四個詞。


    遼闊的大地上燃起了一條長長的火。火苗快活地瘋狂地蔓延著,在祟山峻嶺和深入海底的盆地之間舉行了一個壯美的祭典。但是突然之間,火焰被魔法凝固在原地,從此後流逝了千年萬年。火焰感到憤怒,它仍然不屈地保持著熊熊的姿態。


    在它的懷抱裏,在它掙紮時裂開的條條山溝裏,白楊樹和桑樹,小麥和葡萄沿著溝水成長起來了,濃稠的綠色裝點著赤裸的鮮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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