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發在村裏沒人喊他村長,鄉裏鄉親的,該喊叔的仍舊喊叔,該喊爺的仍舊喊爺,平輩之禮就喊他大發。大發是個老實人,也聽不得人家喊他村長。誰喊他村長,他就會臉紅。


    老支書七十多歲了,也沒聽人喊過他支書。老支書輩分高,年齡也大,誰見了都喊他桂爺。但桂爺從來就沒有真的做過爺爺,老婆沒有給他生過一男半女。老婆早幾年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信命的老人,見桂爺晚景不好,就懷疑是否真有個老天爺。桂爺明明是個好人,往日當了十多年支書,重話都沒講過半句,他卻絕了後。真有老天爺,那就瞎了眼!


    桂爺的身子越來越差了,他那一畝半田地,仍是自己去種。大發要去幫忙,桂爺硬是不讓。“你自己屋裏有事,還要管村裏的事,我還做得動。”桂爺硬邦了一輩子,不肯服輸。


    冬天桂爺得了場大病,爬不起床了。村裏有些好心人,沒事就去照看。大發老婆荷香每天跑三遭,幫桂爺弄些吃的。桂爺見了她就搖手,不要她天天去。


    桂爺病得厲害,大發心裏著急。老人就怕過冬天。冬天的鄉下,三天兩頭碰上出殯的,白衣白幡,哭聲震天。大發估計桂爺這迴哪怕病好了,田裏的事隻怕也做不成了。畢竟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他想去鄉政府跑跑,給桂爺爭取個五保戶,多少有些錢糧。


    桂爺聽了,忙搖頭:“大發,我不吃五保,我自己有雙手。”


    大發說:“桂爺,吃五保又不是丟臉的事。按國家政策,像你這種情況,就該吃五保。”


    “四喜吃了二十年五保了,人都吃懶了。”桂爺說的四喜,村裏的老鰥夫。


    大發說:“四喜叔要是沒五保吃,活不到今日。國家政策好啊!”


    桂爺說:“就算要吃五保,村裏又不止我一個。”


    “我都同鄉裏領導說說,能夠都吃上五保更好啊!”大發說。


    2


    大發從鄉政府迴來,一路上黑著臉。他想罵娘。他同李鄉長吵了一架,說不想幹這個村長了。他說自己像成名,隻曉得從鄉親那裏拿,不能給鄉親半點好處。桂爺當了幾十年支書,如今無依無靠,連個五保都吃不著!李鄉長不曉得成名是誰,隻是嘿嘿地笑,叫大發莫發這麽大脾氣。


    大發懶得告訴鄉長成名是誰,氣唿唿地出了鄉政府大門。他有些瞧不起鄉長,就連高中課文裏學過的《促織》都不曉得。


    大發路過桂爺家門口也不進去,徑直迴了自己家。荷香正在喂豬潲,迴頭瞟他一眼,沒在意他的臉色,隻問:“鄉政府同意了嗎?”


    “同意他娘的蛋!”大發說著,重重坐在凳上。


    荷香放下豬潲勺子,迴頭說:“像桂爺這樣,又是老支書,又可憐,他不吃五保,誰吃五保?”


    大發掏出煙來,點上吸著,說:“李鄉長還笑我不懂政策哩!”


    “什麽政策?”


    大發說:“五保戶是有指標的,不是誰窮誰無依無靠就能吃五保。李鄉長說,全鄉隻有十一個五保戶指標,各村輪不上一個。我們村有一個了。”


    荷香說:“這是什麽鬼政策?上頭不分指標,就不準人家變成孤老頭子?”


    大發說:“你發牢騷沒有用!我磨了半天,李鄉長答應,等四喜死了,桂爺頂上。”


    “咒人家死呀,遭雷打哩!”荷香聽著很生氣。


    大發不說話了,低頭抽悶煙。他到底還得感謝李鄉長,不然桂爺連個候補指標都弄不到手。全鄉等著吃五保的不下六十人,能夠輪上候補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3


    大發和荷香坐在桂爺床前,半字不提他去鄉政府的事。突然聽到有人在外叫罵,原來是四喜:“我日你娘!我吃政府的飯,關哪個屁事?哪個有本事哪個去吃呀!等著我死,我就不死!”


    桂爺問:“誰在罵朝天娘?”


    大發裝糊塗,說:“聽不清楚。罵朝天娘,又沒指名道姓,隨他去。”


    大發說著,望望荷香。荷香忙低了頭。


    四喜又在外頭罵道:“我要活到一百二十歲,雙甲子,等死你!”


    “好像是四喜。哪個不讓他活到一百二十歲?都是吃五保吃壞的!”桂爺說著,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迴到家裏,大發怪荷香嘴巴不緊。荷香說:“我也不是故意說出去的,有人問我,我說上頭定政策的人沒有腦子。”


    “不是沒有腦子,是沒有良心!”大發氣鼓鼓的。


    兩口子正說著,四喜嚷著進屋了:“大發,未必你也望四喜叔早死?”


    大發忙搬凳子請四喜坐:“四喜叔,你老長命百歲啊!”


    四喜坐下,拐杖戳得地板砰砰響:“我四喜吃五保,搭幫國家政策好,又不是哪個活菩薩開的恩!”


    荷香聽不得四喜這口橫腔,忍不住想說幾句了。大發看出老婆的意思,生怕她惹事,忙暗遞眼色。荷香隻好假做笑臉,招唿一聲,請四喜叔喝茶,就躲進裏屋去了。


    大發說:“四喜叔,你老人家理該吃五保,沒人說你啊。你老無兒無女,身體又不好。”


    四喜又敲著地板:“我的身體好得很哩!國家政策就是好,我壯得像頭牛,就是吃五保吃的!有人巴望我早死,我就是不死!”


    四喜這種人,道理是講不通的,隨他罵得氣消了,自己就會走的。四喜再大的火,也不敢真對著大發出氣。大發畢竟是村長。四喜指桑罵槐,聽上去句句都是衝著桂爺的。大發懶得惹事,隻裝聽不出來。


    四喜罵得自己咳嗽不止,就拄著拐杖迴去了。一路上,四喜仍是罵著嚷著,人家聽個一句半句,不曉得誰又惹他生氣了。誰都曉得四喜脾氣壞,誰也不會把他當迴事,也就沒有誰問他到底發什麽火。


    荷香從裏屋出來,嚷道:“四喜叔真是忘恩負義啊!不是桂爺,輪著他吃五保?你看他拄著拐杖的樣子!”


    “荷香,不要說人家。”大發說。


    荷香不聽,仍在說:“隻要是同老人家坐在一起,他就喜歡把五保戶的紅本本拿出來翻翻,獻寶!不就是吃個五保嗎?又不是老紅軍!”


    大發沒有接腔,四喜到底是長輩,說他的壞話不好。四喜這個人,的確是黃了眼睛不認人。桂爺說他都是吃五保吃壞了,也沒錯。四喜手裏的拐杖,當初是為了裝可憐,好吃五保;後來吃上五保了,他那根拐杖就成了他的派頭了,動不動就把拐杖敲得砰砰響。


    4


    李鄉長把頭埋進棺材裏,從四喜棉衣口袋裏掏出紅本本,交給桂爺,說桂生同誌,你為黨工作幾十年,今後就吃五保享清福吧。桂爺翻開紅本本,見上麵早已不是四喜的名字,而是寫著他桂爺的名字。桂爺忙握住李鄉長的手,卻握著了大發的手。大發說,桂爺,你要感謝李鄉長!桂爺眼神不好,四處尋找,卻怎麽也找不到李鄉長了。四喜突然從棺材裏爬了出來,撲向桂爺,大喊:我還沒死哩!


    桂爺嚇得忙丟了紅本本。原來是場夢。桂爺背上汗得透濕,胸口怦怦跳,慌忙念佛不止:菩薩菩薩,阿彌陀佛,我桂生硬硬邦邦幾十年,從來沒有對人起過壞心啊!四喜黃眼睛不認人,我也沒有咒過他死啊!


    桂爺做了這樣的夢,愧疚不已,真像自己對不起四喜。都說夢中的事情,全是白天想得太多了。桂爺可以指天發誓,他從來沒想過要吃五保,也從來沒有咒過四喜死。可他發誓給誰聽呢?還真不能讓人家曉得他做過這樣的夢。


    雄雞叫了。全村的雄雞你唿我答,叫成一片。桂爺不曉得這是雞叫幾遍了,他眼巴巴等著天亮。桂爺年輕的時候,都是聽著雞叫三遍起床,坐在堂屋裏抽幾袋煙,天就快亮了。那會兒他還沒當村支書,當著生產隊長。天剛有些亮,他就吹響哨子,招唿全隊社員出工。哨子聲過後,遠遠近近盡是開門聲,吱吱呀呀。狗也湊熱鬧,汪汪叫個不停。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荷香送早飯來了。


    “荷香,這麽早?”桂爺有些過意不去。


    荷香說:“快過年了,今日家裏還要推豆腐,先侍奉你吃了早飯。”


    桂爺搖頭長歎:“荷香,桂爺不中用了,拖累你和大發了。唉,我還想讓大發陪我去看看四喜哩。”


    荷香說:“桂爺,四喜叔矮你一輩,要看也是他來看你啊!”


    桂爺說:“四喜年紀比我大,我去看看他,也在理。”


    “桂爺,你趁熱吃了早飯。”荷香說,“你病成這樣,村裏人都來看過了,隻有四喜叔門檻都不來踢一下。”


    桂爺嘿嘿苦笑,說:“他不到我屋門前罵了朝天娘嗎?”


    5


    四喜在屋前曬太陽,躺在靠椅上,蓋著棉被。大發笑嗬嗬地喊道:“四喜叔,你這樣子好享福啊!”


    四喜睜開眼睛,剛想坐起來打招唿,見了桂爺,又躺下不動了,說:“懶人有懶福。”


    桂爺問:“四喜,快過年了,年貨都齊了?”


    四喜也不喊人坐,仍是躺著,說:“我一個五保戶,還年貨!政府好啊,過幾天會送上來的。”


    桂爺聽出四喜心裏不自在,又隻好裝糊塗,說:“四喜,冬月的日頭信不得,躺在外頭有風,小心著涼啊!”


    四喜笑笑:“我身體好得很哩!”


    大發也聽出四喜話中有話,隻是裝傻,笑道:“你老身體好,會長命百歲的!”


    “我搭幫政府,我感謝政府。”四喜說。


    大發明白四喜的意思:他吃上五保,不關桂爺什麽事。


    桂爺也不想邀功,說:“四喜吃五保,完全符合政策。當時村裏困難的好幾個人,四喜最符合政策。”


    四喜說:“符合政策未必就吃得著,還要命好!”


    桂爺說:“你命真是好,生產隊的時候,你也沒怎麽吃虧。”


    四喜猛地坐了起來,拐杖敲得砰砰響:“你是說我懶,我曉得!”


    桂爺說:“四喜,我哪有這個意思!”


    四喜恨恨地:“你不要講,我曉得!七五年,你還想鬥爭我哩!你對我有仇!”


    桂爺說:“四喜,我是記仇的,還讓你吃五保?”


    四喜又敲著拐杖:“啊?你讓我吃的五保?政府!”


    大發忙勸架:“四喜叔,我就得說你幾句了。桂爺自己病著,這兩日剛剛下得床,就要我陪他來看看你……”


    “看我?他是來看我還活得多久!”


    桂爺終於發火了:“四喜,你講話要憑良心!往年不是我桂生扛硬杠,你吃不上五保!我望你死?你死了又吃不得!”


    四喜冷笑:“我死了你好頂替我吃五保啊!”


    6


    這幾日四喜拄著拐杖四處走,逢人就說解放五十多年了,村裏上電視的隻有兩個人,我四喜和桂生。原來是縣長下鄉送溫暖,四喜和桂爺上了縣裏電視台的新聞節目。


    縣長到村裏來的時候,大發當然在場。縣長還聽大發匯報了幾句,縣長還說村裏工作抓得不錯。可是當天晚上,大發全家守在電視機前,並沒有看見大發的影子。


    荷香很失望,說:“我看到他們拍了,怎麽就沒有呢?”


    大發說:“拍了未必就能上電視。我看見有個秘書把紅包偷偷遞給縣長,電視裏也沒看見啊。”


    荷香問:“縣長給桂爺和四喜叔的兩百塊錢,難道是秘書的?”


    大發說:“也不是秘書的,是公家的。”


    荷香說:“唉!村裏人都說縣長大方,自己拿錢送給窮人家。”


    大發笑笑,說:“縣裏窮人這麽多,縣長多少工資?”


    大發其實並不在意上不上電視,他關心的是桂爺的五保什麽時候落實下來。那天,縣長握著桂爺的手,說很多農村老支書生活困難,已經是個問題,縣裏會專門研究。大發馬上匯報,說村裏已經把桂爺申請五保的報告送到鄉政府去了。縣長迴頭對李鄉長說,桂生同誌的問題,你們要重點考慮。李鄉長忙說,我們會認真研究。李鄉長說完,冷冷地瞟了眼大發。大發並沒有看見李鄉長的眼神,隻是高興地望著桂爺,心想這事兒終於有著落了。


    現在村裏人都在說,桂爺可以吃五保了。桂爺吃五保,誰也沒有意見。還有幾個孤寡老人,他們都沒有吃上五保,也沒話說。人家桂生是老支書,縣長同他握過手,還上過電視。隻有四喜的話不好聽,他說桂生吃不吃五保,不關他的事,隻要不占他的指標。


    話傳到桂爺耳裏,他很生氣。他要去找四喜說幾句,讓大發拉住了。


    “大發,你去鄉政府把報告取迴來,我不吃五保!”桂爺總覺得吃五保是件丟臉的事。


    大發說:“桂爺,四喜叔嘴巴臭,你不要管他。你吃五保,符合政策,縣長還專門過問。”


    “誰愛吃五保誰去吃,反正我餓死也不吃!”


    7


    油菜花黃了又謝了,稻田青了又黃了,桂爺的五保還沒吃上。大發跑了鄉政府幾迴,李鄉長說,還是要等指標空出來才行。大發說縣長都發話了,怎麽還吃不上五保?李鄉長說縣長也沒指標,要不你去找縣長。


    話傳著傳著就變了,到了村裏人耳朵裏,仍是年前的說法:隻有等四喜死了,桂爺才能吃五保。


    四喜聽了,又是罵朝天娘。他不光到桂爺和大發屋門口罵,還滿村子罵,逢人就罵。他要讓全村老小都曉得,桂生咒他早死,他就是不死!


    桂爺臥床半年,身體硬朗些了。他聽大發勸告,不理四喜,隻裝聾子。可大發不讓他去田裏做事,他卻不聽。有日,桂爺終於栽倒在水田裏。幸好有人看見,不然就出大事了。


    幾個後生把桂爺抬了迴來,全身是泥。桂爺閉著眼睛,不哼不哈,就像死人。荷香替桂爺洗身子,心裏怦怦跳,真擔心他就這麽去了。


    桂爺又臥床不起了。村裏來看他的人,每次都會說到吃五保的事。桂爺聽著,心裏很不自在。吃五保,就是老得不中用了。還要等人家四喜死了才能吃上,想著就是罪過。


    大發的老爹在村裏是說得起話的,他朝四喜劈頭蓋臉嚷了幾句:“四喜你不是人!桂生和你有好大的仇?人家病成這樣,村裏老少都去看了,你不去看,還天天罵朝天娘。”


    “他咒我早死,我還要去看他?”四喜說。


    “你畜生!哪個咒你早死?桂生叔才不稀罕吃五保哩!”


    四喜叫大發老爹罵了幾句,就買了四兩冰糖,去看了桂爺。


    桂爺躺在床上,見了四喜,滿心歡喜,說:“四喜,你人來了就要得,冰糖你拿迴去。”


    四喜說:“桂叔,我四喜就是嘴巴不饒人。”


    桂爺說:“四喜,我倆打開窗戶講亮話。我不想吃五保,大發一片好心,找了鄉政府。鄉政府說,五保戶是有指標的,死一個,頂一個。這是上頭政策,老百姓沒辦法。”


    四喜一聽,又有火了:“你還不是要等著我死!”


    桂爺急了,說:“四喜你怎麽又起橫腔了呢?你不想死就不死呀?我又不會來害你!”


    四喜說:“我不死,怕你急死啊!”


    桂爺拍著床鋪,怒道:“四喜,你活到八十多歲,就不會講一句清白話!”


    “我就是不死,我要長命百歲!我要等死你!”四喜拿起拐杖,重重敲了幾下地板,迴頭提上四兩冰糖,氣唿唿地走了。


    8


    桂爺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很快又是冬月了。老人就怕過冬天。冬天的鄉下,三天兩頭辦喪事,嗩呐聲聲,鞭炮陣陣。


    桂爺聽說四喜死了,卻不敢問人家是不是真的。他曉得自己老了,腦子有些糊塗,弄不清是夢是真。他出不了門,隻是老聽得村裏有哭喪的,有送葬的。


    大發沒有同他說起五保的事,四喜可能還沒有死。又是自己做夢了。


    桂爺不再像去年那樣,夢見四喜死了,愧疚得要命。他想四喜真的死了,自己就能吃上五保,也替大發兩口子減輕些負擔。四喜八十多歲了,死了也不算短命。桂爺這麽想著的時候,心裏念幾句佛,免得遭報應。


    桂爺每日清早醒來,都隱隱覺得昨夜村裏死人了,死的好像就是四喜。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怎麽也弄不清昨晚是否又做了夢。他隻好等著荷香來送早飯,真是村裏誰死了,她會告訴他的。有時荷香告訴他,村裏誰死了,卻不是四喜。


    桂爺很想拄根棍子到四喜家去看看,卻下不了床。怎麽迴事呢?真的好像有人告訴他說,四喜死了,桂爺你可以吃五保了。桂爺聽見外麵吹嗩呐,放鞭炮,有人說,四喜這世人值得,政府給他養老送終。桂爺恍惚間就到了屋外,看見村裏人抬著棺材上山去,很多人跟在後麵送葬,都說四喜這世人真有福氣。桂爺急著問人家:四喜把紅本本帶走了嗎?


    桂爺醒來的時候,大發坐在床前。剛才大發聽桂爺說著胡話,含混不清,好像說四喜什麽的。他摸摸桂爺額頭,有些發燒:“桂爺,你身上滾熱的,去醫院看看吧。”


    桂爺不肯上醫院,說:“我什麽病都沒有,就是老了,就像樹上的梨子,熟透了,快要掉了。”


    大發聽得傷心,迴來同荷香說:“桂爺這麽硬邦的漢子,這迴真的想吃五保了。他夢裏說胡話,好像同四喜吵架,問四喜要紅本本。”


    荷香問:“五保戶,一年多少錢?”


    大發說:“每月五十塊錢,三十斤糧,一斤油。”


    荷香說:“錢糧也不多。老人家日子過緊些,餓也餓不死。”


    大發說:“荷香,我想同你商量。等上頭再下指標是沒有的,桂爺不能等著四喜叔死了再吃五保。也沒多少錢,我們家出了。”


    荷香說:“大發,招唿桂爺吃喝,無非是多添雙碗筷,我一天多跑幾次,都願意。要出錢,我們哪裏出得起?一年六百塊錢,三百多斤米,十多斤油。”


    大發說:“桂爺是個好人。”


    荷香搖搖頭,說:“我知道桂爺是個好人。村裏像桂爺這樣的老人,還有五六個,擺不平,你會得罪人的。”


    大發說:“人家我不管,桂爺我得管。”


    荷香說:“桂爺是個硬邦人,五保都不肯吃,曉得是我們給的,他更不會要的。”


    大發說:“勸勸桂爺,就說是政府給的五保。我曉得他現在可能願意吃五保了。”


    荷香說:“沒有那個紅本本啊。”


    “紅本本好辦。我聽說城裏有造假證書的,畢業證、結婚證都能造,幾十塊錢就能搞好。你答應了?”大發望著荷香。


    荷香說:“先等等再說,現在桂爺吃飯吃藥反正是我們管著。”


    9


    荷香中午送飯的時候,碰見四喜在桂爺床前坐著,扯開喉嚨唱山歌。桂爺躺著,沒有半絲聲息。


    “四喜叔山歌唱得好啊,我老遠就聽見了。”荷香問,“你老吃了中飯嗎?我飯菜帶得多,沒吃就在這裏吃點兒。”


    四喜說:“我來看看桂生叔,等會兒迴去自己弄著吃。我是一人飽,全家飽。”


    荷香說:“四喜叔莫講客氣,自己迴去難得做。”


    “我弄飯菜手腳麻利,飛快。”四喜揭開荷香帶來的菜罐,皺了眉頭,“啊,雞湯啊!你這是給病人做的,燉得太爛了,我也吃不慣。我的牙口好,吃東西要嚼嚼才有味。”


    荷香聽四喜這麽說話,心裏很不舒服,卻不好說他什麽,隻說:“四喜叔,你老坐會兒,桂爺可能餓了。”


    “我不坐了,迴去弄飯吃去了。”四喜拄著拐杖,故意把步子邁得很大,三兩步就出門了。


    “我熬不過四喜啊!”桂爺偏過頭,望著堂屋門口。四喜剛出門,他的影子被太陽照進來,老長老長。


    荷香看穿了桂爺的心思,勸道:“你老好好養段日子,身子就會硬朗起來。你呀,會比四喜叔更長壽!”


    桂爺說:“我這麽不爭氣!你看人家八十多了,比我大十歲!”


    “桂爺你會好的,我扶你起來,要不雞湯涼了。”荷香說。


    桂爺搖搖頭,說:“我不想吃……”


    “不吃東西哪行?”荷香勸道。


    桂爺說什麽也不肯吃東西,隻說沒胃口。荷香沒法,陪在床前坐了會兒,隻好提著籃子迴去了。第三天,荷香仍舊把飯菜原封不動提了迴來。大發正在屋後的菜地裏忙著,荷香過去小聲說:“大發,桂爺隻怕不行了,三天沒吃飯了。”


    “是不是飯菜不合口味?”大發問。


    “桂爺說,不要送飯了,他半粒米都不想進。”荷香很焦急的樣子。


    大發忙丟下鋤頭,去了桂爺家。荷香也跟了去。


    “桂爺,你老想吃什麽,就說,荷香給你弄。”大發問道。


    桂爺搖搖頭,說:“我什麽都不想吃,水都不想喝。”


    “那哪要得?桂爺,要不我送你到醫院看看去?”


    桂爺說:“醫院就不要去了,我自己心裏有數。”


    聽了這話,大發更加急了。他聽說有些老人快走了,自己心裏很清楚。荷香暗自搖頭,著急地望著大發。


    “大發,荷香,你們兩口子積德積善,會有好報的。”桂爺說。


    大發說:“桂爺快莫這麽講,你是長輩,再怎麽我要喊你聲爺爺哪。”


    荷香說:“桂爺,大發老講他小時候,你常帶著他玩。”


    “桂爺經常把我放在肩上馱著,跑老遠的地方看戲。”大發想說些開心的事,讓桂爺高興。


    桂爺笑了起來,講大發小時候頑皮,把他家南瓜挖了個洞,往裏麵拉尿,再把洞眼拿南瓜皮蓋上。桂爺分明看見了,卻不說他。過會兒,大發以為自己得逞了,桂爺卻把那個南瓜摘下來,往大發懷裏一放,笑眯眯的,叫他拿迴去煮了吃。大發望著桂爺的笑臉,心裏發虛,臉就紅了。桂爺說,快拿迴去給你媽媽喂豬,桂奶奶曉得了,打爛你的屁股!


    大發嘿嘿一笑,說:“小孩子玩的把戲,哪能瞞得過大人!”


    桂爺突然歎了氣,說:“大發啊,現在輪到你把我當小孩子帶了!”


    “桂爺,快莫這麽講!”


    “人,老要老得爭氣……”桂爺話沒說完,長歎一聲。


    從下午直到深夜,大發同荷香都陪著桂爺。荷香抽空迴去做了晚飯,忙完又迴到桂爺床前。桂爺已不曉得早晚,自己不想吃飯,也想不起讓大發迴去吃飯。大發就餓著肚子,陪老人家東扯西扯。桂爺今晚的話格外多,大發覺得不妙。迴到家裏,兩口子睡在床上,細細琢磨桂爺的每句話,都覺得不是好兆頭。


    大發說:“這麽多天水米不進,還這麽精神,不對頭啊!”


    荷香說:“是啊,我也覺得不對頭。平日桂爺同我們不生分的,今日有些怪,善有善報的話講了幾籮筐。”


    大發說:“四喜叔真不算人,他哪是去看桂爺?故意去氣桂爺!”


    “你當時不在場,不曉得他那個得意樣子啊!”荷香說,“就是從那天起,桂爺就不肯吃飯了。”


    “我猜桂爺是想把自己餓死算了。他曉得自己熬不過四喜叔,等不到他的五保指標。”


    “怎麽辦呢?桂爺的脾氣太強了。”


    大發說:“桂爺的脾氣,勸是勸不了的,不如告訴他吃上五保了。”


    荷香點點頭:“隻好這樣了。唉,我們自己緊就緊點吧。”


    10


    天快亮的時候,村裏突然響起了鞭炮聲。大發驚醒過來,慢慢聽見了哭號聲。他搖搖老婆,說:“荷香,荷香,你想是誰死了?”


    荷香聽聽響動,說:“不曉得。這幾日沒聽說哪家的老人不好啊。”


    兩口子又講起桂爺,一條好漢,老了無依無靠,五保都不肯吃。病得實在不行了,隻好望著四喜早些死。眼看著自己熬不過四喜,就想自己餓死算了。真是可憐。


    荷香說:“大發,李鄉長說叫你去找縣長,你就去找縣長。桂爺的五保,縣長親口說了的。”


    大發說:“我算老幾?還找縣長?快過年了,縣長下來送溫暖,不可能年年都到我們村裏來。”


    兩口子說了整夜的話,起得有些晚。荷香推門一看,好大的雪啊。難怪昨夜那麽冷。荷香顧不上做早飯,想先去看看桂爺。老人家冬天裏就怕冷。


    荷香出門的時候,聽到震耳欲聾的鐵炮聲,看見硝煙在村子西頭的屋角上打轉兒。還不知是誰家死人了,很多人都往村子西頭走去。


    荷香才要問是誰死了,突然看見桂爺拄著棍子,站在他自家屋前的雪地裏,問路過的人:“真的是四喜死了?”


    “誰說四喜死了?人家硬朗得很!”


    “桂爺怎麽變這樣的人了?巴不得人家死啊!”


    “都在床上睡了大半年了,以為四喜死了,一下子硬朗起來了。”


    這時,四喜恰好出門看熱鬧,聽清了大家說的話,大罵起來:“桂生,我捅你娘!”


    桂爺啞口無言,呆立在雪地裏,渾身哆嗦,差點兒倒下。荷香忙跑上前,扶著桂爺進屋去。四喜還在後麵叫罵,荷香迴頭對大家說:“你們勸勸四喜叔,不要罵了。”


    荷香好不容易才把桂爺送到床上去,怪他不該出門:“桂爺,你怎麽出去了呢?外頭那麽冷。你哪來這麽大的力氣?”


    桂爺緊閉著眼睛,任荷香怎麽說,他都一聲不吭。桂爺剛才出大醜了,這會兒肯定恨不得找個縫兒鑽進去。荷香曉得桂爺心裏難受,就坐在床前陪他說話。可桂爺什麽也不說。荷香就不停地找話講,東扯葫蘆西扯葉。她不說話的時候,就連桂爺的唿吸聲都聽不見。窗外寒風尖厲地叫著。


    荷香從桂爺家出來,碰上村裏的人,都說他兩口子太仁義了。一說就說到桂爺,話就不好聽了。她知道四喜這會兒肯定還在村裏四處罵娘,老少都曉得,桂爺以為四喜死了,自己能吃五保了。荷香就護著桂爺,說他老人家年紀大了,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桂爺做了一世的好人,大家不是不曉得。


    大發聽荷香說了桂爺的事,忙說:“荷香,我們馬上把桂爺的五保錢糧送去,不然真要出大事了。”


    荷香說:“不急在一時半刻,晚上再去。就說你今天上鄉政府開了會,縣裏新下了指標,不然桂爺不相信的。”


    大發說:“行!紅本本呢,就說暫時沒發下來,下個月就有了。”


    晚上,大發扛了袋米,荷香提了壺油,衣兜裏放了五十塊錢,往桂爺家去。


    大發說:“桂爺是半糊塗半清醒,你不要說話,隻由我一個人說。要不,兩個人說得對不上號,他不相信的。”


    “那你一個人說就是,錢給你拿著,我拿著就不像了。”荷香把五十塊錢交給大發。


    桂爺家窗戶黑著,大發推開門,荷香拉亮了燈。兩人剛要喊桂爺,驚得連連後退。


    桂爺直挺挺地掛在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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