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佳一直都知道,自己少年的時候過得很好。


    也許是太好了,都不需要拿出來與旁人做比較,多少年之後那些曾經的同學們見到寶佳的時候還要說一句,“寶佳,你知不知道?當年我們都是看著你的腳趾頭長大的。”


    寶佳出生在北方,父母都是軍人,在那個時代是頂了不起的事情,更何況她父母都很有些能力,做什麽都走在別人的前頭一步,所以寶佳的成長過程中,從未見過家裏為了錢的事情煩惱過。


    父母有心,當然也有能力,在別人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便讓女兒覺得自己什麽都有了。


    寶佳十六歲的時候,別的女孩子還梳著亂糟糟的馬尾,或頂著街邊花兩三塊錢由劣等理發師胡剪出來的莫名發型,她便已是一頭柔順過的黑發垂肩,帶著最新式的微斜劉海從全校男生麵前翩然而過的焦點人物,更不要說她身上經常出現的那些,別人連牌子都叫不出來的舶來品。


    因為什麽都有,所以什麽都不計較,目光很少長久渴望地停留在某樣東西上麵,也好相處,與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常說,“好的。”或者“沒有關係的。”


    說得自然而然。


    這就像是麵對山珍海味說自己也不是很喜歡吃一樣,隻有吃過吃夠的人才有資格這樣說。


    沒擁有過的人是沒資格這樣說話的。


    寶佳十八歲的時候就出國留學了,去的是德國,在一個風景如畫的大學城裏修完了四年計算機專業。


    也不是因為她喜歡,隻是因為這個專業比較容易在德國找到工作並且留下來。


    其實她也不明白,她在國內過得這麽好,為什麽最後卻被父母希望留在國外。


    寶佳覺得,自己這一生做出有重大選擇的時候都會有類似的感覺——那種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的感覺。


    就像她決定嫁給白岩的時候,說完那個好字迴到公寓裏傷心了整整三個晚上,還哭著對最親密的朋友說真心話。


    “怎麽辦?我又不愛他,我怎麽能嫁給他?”


    二十四歲雖然不是一個看透一切的年齡,但愛與不愛,寶佳還是分得清的,尤其是經曆了與日光在一起的死去活來之後,她才二十出頭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已經桑田滄海過了,隻是沒有地老天荒而已。


    隻是這些年來,隻要一想到日光,寶佳的心口還是會痛一下。


    所謂時間衝淡一切,也就是從剛分手時的錘砸錐紮,變成了後來的微微一刺而已。


    痛還是會痛的,因為總是忘不了。


    與日光在一起的時候,寶佳是最好的寶佳。


    他是她的高中同學,寶佳讀的是省城裏最好的高中,但她並沒留在國內念大學,黑色七月之後她便出國了。


    出國的第一年,寶佳在海德堡附近念預科。


    畢竟是出去得早,又太小了,學生公寓裏的中國人都比她大了許多歲,雖然很受照顧,但沒有同齡人的感覺讓寶佳更想念故鄉。


    所以暑假來臨的時候,寶佳第一時間就飛迴了家。


    寶佳第一次飛出去那麽遠又那麽久,才下飛機就看到全家人都等在出閘的地方,就連姥姥都顫巍巍地來了,看到外孫女就一把抓住她的手,心肝寶貝地摸著叫了一通,就差沒有老淚縱橫。


    倒是寶佳一包眼淚沒忍住,當場就紅了眼睛。


    等她被一大堆老小擁簇著往外走的時候,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叫她。


    “寶佳。”


    她還淚眼朦朧著,一迴頭隻看到一張熟悉的白色的臉,明明記得的,但她還是用了問句。


    “日光?”


    眉目烏黑的白淨男孩子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她點了點頭,因為頭發剪得清爽,耳後微微的有些紅都顯得很清楚。


    寶佳就笑了,走過去跟他說話。


    “你怎麽在這裏?”


    寶佳的全家都在不遠處笑眯眯地看著這裏,男孩就更有些不好意思,又因為高出寶佳許多,所以微微低著頭說話,劉海落在白色的額頭上。


    寶佳想,怪不得自己會覺得這個才相隔半年不見的老同學陌生了,他長高了,或者因為剪短了頭發,感覺也有些陌生,不過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安靜內向。


    “我來等一個朋友。”


    “這麽巧啊。”寶佳說,然後聽到爸爸喚自己的名字,就笑著與他說了再見,走出幾步想起些什麽,又轉迴身來,對他晃了晃手。


    男孩子仍立在原地,兩隻手插在褲袋裏看著她,看到她迴頭就對她笑了一下,明亮的眼睛裏有她的影子。


    寶佳沒想到的是,自己在第二天的晚上又見到了日光。


    她家並不在大連,她下了飛機之後,一大家子人就浩浩蕩蕩地坐著自家開來的車迴百多公裏外的小城去了,到家之後她美美地吃了一頓久違的全家團圓飯,然後倒在自己久別的床上眨眼進入了夢鄉。


    時差加上十多個小時的飛行讓她這一覺睡得深且長,醒來的時候都已經是第二天的午後,寶佳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聽到房門外傳來的父母低聲交談的聲音。


    也不是普通的交談,父親的聲音已經有些激動起來,帶著隱忍的怒火。


    “也不用那麽急著走,女兒才迴來,我今晚得陪幾個戰友吃飯,你這個做媽媽的,至少等女兒醒了陪她吃完晚飯再走。”


    母親用她一貫冷清的聲音迴答,“單位裏有事,電話都來了好幾個了。”


    父親明顯咬住了牙,“有事?有什麽事?電話是單位裏打來的還是他打來的?這種時候還撒謊,你不要欺人太甚!”


    然後就是一大段的沉默。


    最後聽到母親的聲音,一點起伏都沒有,“究竟是誰欺人太甚?你實在是,不可理喻。”


    說完推門而去,哢噠一聲響,砸得寶佳半晌動彈不得。


    她在床上舉起兩隻胳膊遮住自己的臉,像是要擋住什麽東西從身體裏跑出去。


    原來媽媽還跟那個人在一起,那個從她四歲起,就給她的家庭帶來深厚陰影的男人,那個讓她咬牙切齒的男人,迴家的喜悅被沉而深的怨恨替代,她甚至在傷心裏生了一種異常陰暗的想法。


    這樣的對話發生過多少次了?難道他們把她送到國外去,就是為了不想讓她看到這樣的一切?


    電話鈴響,寶佳在床上聽到爸爸的聲音。


    “佳佳,你同學的電話。”


    沒想到是日光打來的電話,問她要不要出來玩。


    寶佳答應了,一點遲疑都沒有。


    日光所說的時間並不晚,寶佳起床洗漱換衣服,弄完也就差不多了,出門前想了想,又往包裏看了一眼。


    看看自己是否帶了錢包。


    她家住獨立的小院子,院子外的小路綠蔭深深,走出去的時候男孩已經等在樹下了,推著一輛藍色的自行車,夏日裏日頭落得晚,橙色的夕陽照得他的劉海帶著一層光,看到她出來就對她笑一下,白白的兩排牙。


    他問她,“吃過晚飯沒有?”


    寶佳搖搖頭,她對父親說自己約了同學的時候司機已經在門外等著了,她覺得父親答應她的時候是如釋重負的,都忘了問她要什麽時候迴家。


    他就說,“那我帶你去吃飯吧。”


    兩個人就一起去吃了頓家鄉菜,熟悉的小館子就在過去的學校邊上,高中學生都是沒有假期的,都七月了還有穿著熟悉校服的學生背著碩大的書包進進出出,寶佳隔著玻璃窗看得起勁,奇怪怎麽才出去半年,這情景就讓她感覺那麽有距離感了,恍如隔世那樣。


    等到真的開始吃了,寶佳的心情就好了許多。她在國外太久了,自己又不太會煮,雖然不缺錢用,但頓頓都吃鹹豬肘子,有誰吃得消?好不容易迴來了,最簡單的蘸醬黃瓜都讓她有胃口。


    吃到一半寶佳才想起來問日光,“你不是在大連嗎?怎麽迴來了?”


    “暑假嘛,就迴來看看奶奶。”


    “聽說你進了大連最好的大學,恭喜。”寶佳雖然在國外,但和高中時的好友一直都有聯係,那幾個八卦女掌握著班裏一大半人的最新動向,特別是那幾個被女生私下裏常常談論的男孩子。


    尤其是像日光這樣特殊的。


    寶佳一直記得,自己第一次知道日光是日本軍遺留後代的孫輩時的驚訝,那時候她才十六,聽完之後長長地“哦”了一聲,還想說些什麽,卻被身邊人拉了一下,迴頭恰好看到日光從自己身邊走過,安靜又清秀的一個側臉。


    其實到了寶佳那個年代,日軍遺留後代這個問題,早已經沒有最初的時候那麽可怕了。


    也是因為在八十年代的時候,大部分這樣的人都已經去了日本,就像日光的外祖父母與父母,但日光是寡居的奶奶帶大的,老人舍不得他,他就留下來了。


    聽說日光的父母在日本發展得很好,其實在那個年代,在日本的與在中國的相比,經濟上當然是寬裕的。日光留在國內念大學,最高興的當然是他的奶奶,他的父母雖有些不願意,但還是在大連買了房子,方便兒子讀書用。


    寶佳吃了幾口,又想起機場裏遇到他的那一幕來,再問一句,“昨天你等的朋友呢?跟你一起迴來了嗎?”


    男孩停下了動作,寶佳要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的迴答。


    他仍低著頭,說話的時候睫毛微微地動著,在眼瞼上投下好看的一道弧。


    他說,“其實我是去等你的。”


    她用了數秒鍾才反應過來,然後吃驚地吸了口氣,“為什麽?你怎麽知道……我就告訴了慧慧。”


    男孩終於抬起眼睛直視她,因為羞澀,耳後又有些紅了,但他還是把話完整地說了出來。


    “我問了慧慧你迴來的時間,寶佳,我是去等你的。”


    寶佳也不是沒有被人追求過,但是這樣靦腆又羞澀的句子,還有這句子後麵所包含的那麽多讓她驚訝的含義,一下就讓她結巴了。


    “啊?是,是嗎?怎麽,怎麽會?”


    她問的是實話,雖然寶佳在學校裏一直是焦點人物,但總有些人是與她少有交集的,就比如日光。他一直都是好學生的代表,寶佳幾乎能夠確定他從未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過。


    他大概沒想到她會反問,不多時整張臉都紅了,憋了一會兒才說,“其實我以前就……”


    兩個人麵對麵結巴來結巴去,寶佳還想再說些什麽,卻突然臉燙,自己也知道是臉紅了,她臉紅起來就更說不出話,日光也沒接下去,兩個人就一起安靜了下來,片刻之後再抬起頭來,兩人眼睛對著眼睛,然後就一起笑了。


    這天以後,日光天天在寶佳的小院門外等著她。


    就連媽媽都被驚動了,這天特地在家裏等她迴來,嚴肅地對她說話,“寶佳,你是不是在談戀愛?”


    十九歲的女孩子被人追求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但是母親的表情與口氣簡直像是在公審反革命,寶佳立時就有些憤怒,撇過頭去一句話都沒有說。


    媽媽的眉頭皺緊了, “你別以為家裏都不知道你這些天在幹些什麽,天天有男孩子在院子外頭等著你,你都幾歲了?也不注意點影響。”


    寶佳沒明白,把頭轉過來奇怪地反問,“有什麽影響?”


    “什麽影響?你跟個快要去日本的男孩在一起瞎胡鬧,還來問我有什麽影響?”


    “他要去日本?”寶佳張大眼。


    媽媽一臉恨鐵不成鋼,“他們這些人,到了年齡都是要去國外拿日本國籍的,就算他不去日本,你還能一直留在中國?”媽媽的目光幾乎要瞪到女兒的眼睛裏去,最後還補了一句,“別傻了寶佳,他不是你的好對象,你們走不到最後的。”


    媽媽的臉嚴肅又認真,但寶佳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突然就覺得心裏火燒得厲害,來不及思考就聽見自己的聲音。


    “不是好對象?注意影響?那你呢?你知不知道什麽是影響?你跟張叔叔的事兒別人就看不見了?你別以為這兒所有的人都是瞎子,是聾子!”


    媽媽僵住了,瞪著女兒許久都沒動彈,隻有手指不停地微抖著,寶佳受不了這樣的對視,轉身就往外跑了,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一口氣憋在胸口的地方,快要炸開那麽難受,跑到路上也不知道看左右,差點撞到了人。


    還好那是日光。


    她一抬頭就看到他的臉,他對她的異樣露出擔心的表情,“怎麽了?寶佳。”


    她想到媽媽說這個男孩快要去日本了,想到自己對媽媽說的話,想到媽媽看著她的表情,突然就哭了。


    男孩更加的手忙腳亂,寶佳哭得很傷心,一邊抹眼淚一邊問他,“你要去日本了是嗎?你要去日本了是嗎?”


    他愣住,半晌都沒有說話,然後伸手抱住了她,很輕地歎了口氣。


    “你不是也要迴德國的嗎?沒關係,我來想辦法,我們會在一起的。”


    寶佳聽完這句話,就哭得更厲害了。


    知道日光要走她當然是難過的,但她更知道自己的傷心不單單是為了他的可能離開,她隱瞞了他,又不能解釋,在當時當下,這樣的感覺令她加倍的傷心。


    小城裏四處是熟悉的麵孔和眼睛,寶佳又哭得那麽狼狽,日光就說,“那我帶你去看大海吧。”


    “這裏沒有海。”


    “大連有,我們開車過去,很快就到了。”


    日光有車,方便他往來大連與小城,讓他能夠經常迴來看他的奶奶,寶佳見過日光的奶奶,很慈祥的一個老人,因為年紀大了,走路的時候有些顫巍巍的。


    日光真的開車帶寶佳去了海邊,車停在環海路上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一輪紅日帶著漫天彩霞慢慢往海的中心沉下去,染得海麵萬千斑斕。


    這樣的美景,看得寶佳目不轉睛。


    日光在旁邊問她,“寶佳,你高興點兒了沒有?”


    寶佳轉過頭,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還沒有迴答就被吻了,男孩長長的手指捧住她的臉,溫暖的身體貼著她的,她很喜歡這個吻,美好的感覺讓她蜷起了腳趾,指縫裏有被曬了一日的柔軟的沙子,沙沙的麻癢。


    晚上日光帶寶佳去了他的學校,晚飯是和日光的幾個同學一起吃的,寶佳發現他們都知道她,幾個男孩子一起在餐桌上起哄,說原來日光喜歡的就是你,那小子老說到你,說得他們都煩了。


    說得寶佳都不好意思了,轉頭去看日光,看到他的臉又紅了。


    晚飯的時候日光與寶佳都被灌了許多酒,立刻開車迴去是不太可能了,兩個人牽手在安靜的街道上走了一會兒,然後日光問她,“要不要去看看我在大連的家?”


    寶佳在微微的醉意裏看著日光那雙夜裏都明亮生光的眼睛,接著就點了點頭。


    她是真的很喜歡他。


    脫下t恤的時候日光微微地咬著嘴唇,寶佳第一次看到這麽漂亮的身體,年輕緊繃的皮膚,經常運動才有的平滑小腹,讓人想把手掌平貼上去。


    等寶佳意識到手下的溫熱的時候,她已經真的把手掌平貼了上去。


    然後她聽到日光咬著牙的聲音,“寶佳,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寶佳撅著小小的紅嘴唇笑起來,邊笑邊點頭。


    後來寶佳想起這一晚,一直問自己,這算不算借酒裝瘋?幸好日光不那麽認為,他熱烈地愛著寶佳的一切,讓寶佳覺得自己是一件令人愛不釋手的珍寶。


    年輕的身體是一開閘就再也無法收住的,寶佳與日光很快就再也離不開彼此,寶佳的父親接了外任,原本就不能在小城停留很長的時間,母親又忙,有心成天看著女兒也做不到,到後來寶佳留在大連的時間比在自己家的還長。


    海灘、夜裏的大學、朋友們、啤酒、漫步還有日光的家,寶佳有生之年最快樂的暑假就這樣過去了。


    離開的時候日光一直把寶佳送到北京機場的入閘口,小城沒有直飛法蘭克福的航班,寶佳的父母便將女兒送到大連機場,而日光已經在飛機上等她了。


    飛機起飛的時候寶佳把臉擱在日光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寬而平,有著與他清秀麵孔不相符的厚實,寶佳心想,如果這架飛機能夠永不停止地飛下去,那該多好。


    飛機在一個半小時以後降落在北京機場,離寶佳的下一程飛行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兩個人就在候機樓裏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機場的食物總是令人不敢恭維,豬扒煎得好像一塊鐵扒,米飯一粒粒硬得可以當子彈打,寶佳拿它們開了好幾個玩笑,兩個人都笑得很好。


    但是走到入閘口的時候寶佳還是哭了。


    她真是個愛流眼淚的孩子。


    日光在最後一刻擁抱了她,隔著幾層的衣服都能感覺到這個男孩對她的不舍,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他隻有反複地說同樣的幾句話。


    “不要哭了,給我寫信,我也會給你寫信,給你電話,放假的時候我會去看你,或者我給你買機票,你可以常常迴來。”


    寶佳很用力地點頭,把眼淚都蹭在她最愛最舍不得的男孩的衣服上。


    再迴到德國,寶佳覺得好寂寞。


    歐洲的生活原本就單調冷清,那時候又沒有網絡,寶佳每天所做的就是盼望著日光的來信與來電。他給她寫很長的信,寶佳一看就是許多遍,看得都可以背出來。


    日光的奶奶去世了,他很快就去了日本,花了幾個月的時間通過了日本大學的入學考試,正式開始了在日本的大學生活。


    大學的課程與預科裏的完全是兩個概念,寶佳與日光都變得非常忙碌,兩個人除了寫信之外也通電話,但是國際長途貴得驚人,一張五十馬克的電話卡隻能打一百分鍾,還要到很遠的地方才能買得到,又有時差,寶佳下課之後數著時間撥過去,那邊的日光卻得趕著去打工,或者是他好不容易撥了過來,寶佳卻不得不匆忙地往學校裏去。


    還好他們還有假期。


    日光還沒有換國籍,在那個時候普通的中國護照要到德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寶佳也不能去日本,所以他們隻能在中國見麵。


    再短的假期寶佳都飛迴國去,日光也一樣,國際航班所費不菲,日光在日本很努力地打工,存下錢來給自己和寶佳買機票,寶佳心疼他,也開始很努力地掙錢。


    等到寶佳終於揣著來之不易的機票坐到飛機上,心就開始像一隻小鳥那樣撲棱棱地在胸口裏打著翅膀,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永遠漫長而難熬,她總是跑著下飛機,跑著越過所有人往出口的地方去,看到那個等在外頭的男孩的一瞬間,遠遠地就往他身上飛撲了上去。


    她都不用向任何人求證這份感情。如果這都不是愛情,那還有什麽才是呢?


    而每一次假期結束的時候,寶佳幾乎都是一步一拖地上了迴德國的飛機,到了飛機上還偷偷地流眼淚,一下飛機就忙著找電話打給日光。


    寶佳迴到德國之後就得繼續她繁重的學業與疲憊不堪的打工。


    寶佳到德國的第一年是從來都沒有打過工的,她也用不著,父母給的生活費足夠她支付日常的用度,但是現在她需要更多的錢。


    媽媽從來都沒有讚成過女兒的這段戀情,她用一種過來人的眼光冷冷地看著他們走過的每一步,並且在很早的時候就肯定地說。


    “你們不會有結果的。”


    寶佳痛恨母親這樣的口氣,當然也不可能為了這樣的理由向家裏要更多的錢,為了能夠盡可能多地與日光在一起,她必須更努力地打工。


    寶佳去麥當勞,她一直是嬌生慣養的,人又長得嬌小,廚房裏炸薯條的鐵籃都拎不動,隻好站收銀台,數個小時站下來,晚上迴去腳都是腫的——還為此錯過了兩個人說好的電話時間。


    好不容易通上話的時候,日光就在那邊說了一句,“寶佳,我等了你好久,你怎麽能這樣?”


    寶佳連累帶委屈,一下就掐了電話,掐完又後悔,一個人嗚嗚地哭。


    電話又響起來,她就不接,鈴聲響了很久,寶佳把兩隻手按在話筒上,心想著,隻要再響一聲我就把它接起來。


    可就是那一聲之後,電話就斷了。


    寶佳後悔得鼻子都紅了,電話卻又一次地響起來,她一把就接了起來,用非常熱切的聲音說了一個,“你……”然後就斷了。


    那頭傳來的聲音不是日光的,是與她同係的師兄白岩。


    白岩是個從上海來的男孩,家境小康,在他們那個時代,能夠靠自己出國留學的都是很有些過人之處的,白岩就是這樣,學習特別好,又是係裏為數不多幾個中國人之一,寶佳遇到了什麽問題,第一個伸出援手的總是他。


    寶佳其實對計算機沒有一點興趣,她學習雖然不錯,但從小偏的就是文科,對德語教學又不太適應,在德國念這個莫名其妙的計算機係一直都念得很苦。


    幸好有白岩在,他對她而言更像是一個很好的兄長,喜歡叫她牛角小妹,經常拿第一次見她的情景取笑她。


    白岩第一次在機房見到寶佳的時候,她正為了天書一般的程序作業焦頭爛額,坐在一大堆黃頭發白皮膚當中,頭發亂糟糟地紮著兩個小把兒,一個人對著電腦屏幕眼淚汪汪。


    他說他從沒見過這麽可憐的中國女孩,所以走過去,三下五除二地替她解決了那份作業。


    寶佳覺得,如果沒有白岩,她早就因為絕望而退學不知道多少次了。


    白岩打電話給寶佳,問她下周的程序答辯課準備得怎麽樣了,寶佳應了兩句,他突然問,“你在哭嗎?牛角小妹,出什麽事兒了?”


    寶佳不說話,白岩就了然地說,“跟男朋友吵架了吧?出來吧,哥哥請你吃飯。”


    誰都知道寶佳有個很好很好的男朋友,日光給寶佳寄很漂亮的小禮物,還有他的照片,寶佳就把它夾在皮夾裏,獻寶一樣地到處給人看。


    白岩帶著寶佳出去吃飯,吃寶佳最愛的中國菜,把寫著密密麻麻答辯內容的a4紙放在她手裏,囑咐她上課前多看兩遍,最後還把她送到學生宿舍的樓下,跟她說,“不要難過了,他會再打電話來的。”


    寶佳捧著那一疊a4紙跟他說再見,上樓的時候從樓道裏的側窗裏看到他還沒走,一個人立在樓下抬著頭,看到她低頭看過來就笑了,然後才轉身走了,走之前對她招了招手。


    再接到日光的電話的時候,他隻用啞啞的聲音叫了一聲“寶佳”,寶佳的心就疼了,這是寶佳的夜深與日光的淩晨,兩個人在電話兩頭說了很久的話,許多都是模糊的重複,日光說寶佳我太想你了,我愛你,我很想見到你,就是見一眼也是好的,他說我又存了許多錢,很快我們就能夠再見麵了。


    寶佳知道一張國際機票意味著什麽,她在電話這頭聽著男孩疲憊又沙啞的聲音,心尖子都是一擰一擰的。


    她比什麽時候都更愛電話那頭的那個男孩,但她覺得很累,而且她知道他也一樣,很累。


    到了大二的時候,寶佳就更離不開白岩了。


    不單單是因為課程上的問題,還有時間。


    寶佳又打了一份工,所以每天都得在放學之後趕到不同的地方去,德國人有著可怕的時間觀念,差一分鍾都不行,寶佳沒有車,白岩就經常到教學樓外頭等著她,將她送到打工的地方,有時下班時間太晚,他還負責將她送迴宿舍去。


    白岩比寶佳高兩屆,都快要畢業了,有時寶佳累得在他車上睡著了,醒來看到他全神貫注地開車的樣子,就感動得不行,抱著白岩的胳膊說。


    “師兄,沒有你我該怎麽辦?”


    白岩就拿手拍她的頭,“親愛的牛角小妹,那就請你包餃子給我吃吧。”


    寶佳的餃子包到一半就接到了國內來的電話,媽媽在電話那頭痛哭流涕,寶佳從未聽到過自己的媽媽發出這樣絕望的聲音,聽完這個電話之後寶佳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就那樣握著話筒傻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夢還是清醒著。


    幸好白岩就坐在旁邊,看她神態不對,上來拍了一下寶佳的肩膀,又問她,“怎麽了?出什麽事?”


    寶佳僵硬地擱上電話,轉過頭看著白岩那張讓人安定的臉,慢慢地說,“我家出事了,我媽媽讓我別再迴去了。”


    寶佳母親與人合夥做生意出了大事,幾乎是突然之間便傾家蕩產,官司沒有定論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數,母親在電話裏最後說的是,“家裏很亂,你現在不能迴來,爸爸媽媽知道接下來你會很辛苦,對不起。”


    寶佳不再有家裏的經濟支持,所有的學費與生活費都必須靠自己的打工收入,她也不再有可能用那些錢飛去國內或者日本見日光,日光很快就知道了寶佳家裏的事故,他從日本打電話來,對寶佳說。


    “你來日本吧,不要在德國讀書了,我替你申請學校,我們一起生活,我們結婚。”


    寶佳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她問他,“我們怎麽結婚?你還是學生。”


    日光咬著牙說,“你來吧,我會養你的,我就算是賣菜也會養你的。”


    寶佳沒有說話,直到電話費用盡的嘟嘟聲響起都沒有說話。她知道這是不行的,她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尖叫著想要立刻飛到日光的身邊去,想要看到他的臉,想要得到他的擁抱,可她知道這是不行的,對未來的恐懼讓她血液發冷。


    日光還是個學生,她沒有權利在他人生的路剛剛開始的時候讓他背負自己這樣一個沉重的擔子,他會因此過得很痛苦,而她會比他更加痛苦。


    可是很長很長的時間裏都見不到日光的悲傷讓寶佳在睡夢裏都覺得自己的眼淚把枕頭都打濕了。


    寶佳的生活變得混亂不堪,如果不是因為白岩,她很可能就連學業撐不下去。


    他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在她背後伸出了雙手,照顧她的學業與生活,在她即將身無分文的時候給她錢,還安慰地對她微笑,“不要緊的,你可以慢慢打工還給我,我不急著用錢。”


    寶佳在日漸沉重的學業與頻繁打工之間變得沒有一點空餘的時間,每天最大的享受就倒在床上死一樣睡過去,她變得敏感脆弱與易怒,為了室友弄髒她剛剛費力清洗完的廁所而尖叫,她的室友打電話給白岩,他很快趕過來,蹲在她身邊輕聲地安慰她。


    “噓,寶佳,沒有事的,你隻是太累了。”


    太累了,寶佳太累了,她再也不是過去那個驕傲的小公主,她從雲端裏跌了下來,跌在泥裏,摔得那麽痛,而這個時候,她最愛的男孩還不在她身邊。


    她給日光的電話與信漸漸少了,但他仍是鍥而不舍地打給她,要她離開德國去日本,寶佳在悲傷裏漸漸生了一種恨出來,她在電話裏質問他,“為什麽一定要我離開?為什麽不是你來這裏陪著我?你不是愛我嗎?為什麽你不能放棄日本?”


    日光在那頭哀傷地低著聲音,寶佳幾乎能夠看到他用手抵住額頭的樣子。


    “寶佳,我的父母在這裏,我不能走,我在德國找不到工作養活你,寶佳,你要理解我。”


    “我也有爸爸媽媽,可我都不能迴國去看他們。”寶佳尖叫,然後痛哭流涕。


    這之後的很久,日光都沒有打電話給她。


    其實也隻是三天而已,但是寶佳每日都覺得自己的身體裏像是缺了什麽,到了第三天她終於忍不住撥電話給他,那是日本的淩晨,電話響了很久,他沒有接。


    寶佳突然有一種非常心痛的感覺,即將失去的預感讓她在擱著電話的小桌前蜷起了身子。


    第二天再通電話的時候,寶佳就直截了當地問日光,“你昨晚去了哪裏?”


    日光很久都沒有說話,寶佳覺得自己的嘴唇都在哆嗦,但她還是繼續地問著,“你是不是沒有迴家?你和誰在一起?”


    好像是過了一個世紀,寶佳才聽到那頭傳來日光略微顫抖的聲音。


    他說,“寶佳……我昨晚是醉了……”


    寶佳“啪”的一聲砸了電話,日光又打來,她又掛,他再打,她再掛,就這樣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寶佳有一場重要的答辯考試,她昏昏沉沉地進了考場,都不知道自己答了些什麽。


    就這樣居然也及格了,走出考場的時候看到送她來考試的白岩,他一直等在外頭,來迴地走,比她還緊張,看到她出來了就問,“怎麽樣?考得怎麽樣?”


    寶佳走過去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覺得自己整個人就隻剩下了這一點依靠,白岩有點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慢慢伸手摟了摟寶佳的肩膀。


    寶佳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再與日光聯係,他打了許多電話給她,寫很長的信,信裏還有一張飛機票。


    寶佳捏著這張飛機票一個人看了很久,最後還是把它夾在最厚的那本詞典裏,塞進書櫥最頂層的那一格。


    一開始她覺得自己一生都不能原諒他,但後來她才覺得,自己隻是太累了。


    那些漫長而無止境的等待、煎熬、遙不可及的擁抱、聲音、溫度都讓她疲憊,她悲哀地想起媽媽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她說,“別傻了寶佳,他不是你的好對象,你們走不到最後的。”


    也有人堅持到底,但那不是寶佳與日光。


    寶佳在第二年過年的時候飛迴了家,家裏的一場動蕩最終平息,處處充滿了雨過天晴的味道。父母忙碌地做著準備等著見準女婿,寶佳是一個人先飛迴來的,白岩在德國已有了穩定的工作,臨走前突然有緊急會議必須參加,隻好耽擱兩天。


    到家的第二天寶佳接到老同學的電話,說要給她接風,寶佳兩三年沒有迴來,許多老同學都不知多久沒見了,立刻就應了,到了地方看到大家,一通的又笑又叫。


    開酒的時候又有人推開包廂門,寶佳背對著大門,旁邊有人拿手拍她,叫著,“寶佳,快看誰來了。”


    寶佳一迴頭就看到了日光。


    她已經有兩年沒有見過他了,六百多個日日夜夜,她常夢見這個男孩子,夢裏的一切都是在他們最好的時候,在他們還能夠傾心相對的時候,她常夢見他白淨的臉,略帶一點羞澀的笑容,還有那種用盡全力的擁抱與親吻,她也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他們再見的時候,她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或許是淚流滿麵,或許是驀然心悸,但一切的假想都不包括現在這樣,突然地打一個照麵,沉默片刻,然後彼此露出一個平常的微笑。


    同學讓出一個座位來,日光坐在寶佳的對麵,老班長舉著酒杯說,“今天桌上有兩個快要辦喜事的,準新娘寶佳和準新郎官日光,大夥為他們來一杯。”


    大夥兒就一起舉起杯子來,日光與寶佳站在桌子的兩邊,麵對麵看著彼此,無數的時間洪水一樣從他們中間奔湧過去,衝得寶佳幾乎都站不住腳。


    這天晚上所有人都有些喝醉了,分手的時候日光說,“寶佳,我送你迴去吧。”


    寶佳沒有拒絕,兩個人就著小城的月光走了一段,日光問她,“聽說你要結婚了,恭喜。”


    寶佳聽到自己的聲音,“你也是,有未婚妻了吧,恭喜。”


    “他是你的同學?”


    “恩,他是我的師兄,在德國很照顧我,明天他就要過來了,你呢?”


    “哦,她是個從大連出去的女孩子,這迴跟我一起迴來的,她迴大連父母那兒了,明天我就得過去。”


    小城就那麽一點大,話說到這裏,寶佳的家也就到了,寶佳站在自家的小院前,日光立在那棵過去無數次等待她時所立的大樹下,枝椏的陰影打在兩個人的臉上和身上,兩個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他們立得那麽近,過去的一切也那麽近,近得好像隻要一伸手,一切就可以從頭再來過。


    可是他們都明白,那一切已經過去了。


    然後寶佳就說了再見。


    轉身的那一瞬間,寶佳聽見背後輕輕的一聲。


    “寶佳。”


    她覺得自己的眼睛突然就被眼淚漲滿了,但她並沒有迴頭,隻是背對著他晃了晃手。


    熟悉的院門在日光的麵前合上,再也沒有打開。


    白岩下飛機的時候,老遠就看到站在出閘口的寶佳。


    她對他招手並且微笑,他大步走過來,一把將她的肩膀摟住,然後揉了揉寶佳的頭發。


    白岩是個傳統而含蓄的男人,這就是他最親愛的表現了,寶佳想起自己曾經奔跑著越過所有人飛撲在某個男孩身上的情景,微笑的嘴角都有些發抖。


    上車的時候白岩對她說,“寶佳,我愛你。”


    寶佳看著這個風塵仆仆的男人,再過幾天,他就會是她這一生最親愛的男人,是她的丈夫,他愛她,而她並沒有瘋狂地愛著他,但也不是不愛他。


    寶佳覺得夠了,最好的愛情也不過如此,她是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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