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區,大欖湧水塘旁邊,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兩層高建築物,


    可以住三百多人。


    這是一座監倉。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時間少,遠不及想起我的兒子,當我有覺得痛的時候,我知道的不是腸痛,胃痛,這是


    子宮內的痛。他迴來了。他在門上亂扣亂抓。他沒有哭,隻是冷冷叫道:“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兒子。


    先說大兒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個兒子。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隻得兩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務處附設的自動拍照機拍照,嚓嚓嚓嚓四張,每一張有兩個人,我與我兒。


    走上彌敦道一座舊樓,樓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見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剛巧在轉角的地方,便是


    醫務所了。


    我來的時候故意穿差一點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醫生收費便宜些。我又挑揀一輛不大客滿的


    巴士,跑到車尾的位子上,車程顛簸得很,真好,這樣必能助手術順利完成。


    醫生是陳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醫生,我會以為她是媒人。不過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聖。


    “不用怕。”她說。她用一條帶子縛緊我的手臂,那麽緊,令我手上的筋脈賁起,如一條綠色的蚯蚓,


    幾乎要破膚而出。然後她插了一根尖銳無比的針管進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來墮胎,她抽我的血幹


    嗎?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騙我一些血,迴頭好去賣給人。


    現在,我臥在一張所謂手術床的物體上。那床單猶有星星點點黃斑。本來不是黃色,也許是褐色,像經


    過一個不甘心的人動用大量力氣,把它死命的洗擦,終於褪了色。所以當人臥上去時,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幹


    淨,抑或是不的膚色了。


    我沒有機會仔細一看。


    誰有工夫一邊接受手術一邊觀察床單?


    我還沒有臥定,醫生硬把我的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種極冷金屬架上。我也沒有機會仔細一看,是什麽


    金屬,可以冷成這樣?


    醫生來檢驗我的身體,渾身上下裏外,無一幸免。她在此刻占盡上風,而我肉隨砧板上,我唯一的收獲


    將是“失去”。


    無事可做,惟有瞪著天花板以壓驚。


    天花板上有剝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來了。


    天花板上有殘破的洞。


    ——忽然間,我見到一下閃閃的光。


    像剛才去自動拍照機拍照,照片中隻有我一個人,但其實一共有兩個,兒子在肚中。光閃的時候,我想


    象這是他的遺照。


    現在當這小小的光一閃。我很驚駭,那是一隻眼睛呢。我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離很


    遠,但麵麵相覷。


    一個小小的頭伸出來,是頭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著我。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


    也不笑。


    在我已忘記了身在何方的時候,忽然聽得醫生在說:“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換一個自以為較為適當的位置。“這樣可以嗎?”卑微地問。


    “是子宮位置不好。我要收貴一點。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關頭,我褲子脫下來,雙腿分岔置在金屬架上。六神無主,還被一頭小老鼠監視著。她要多收一百


    元!誰能不就範?


    漁肉鄉民。


    我還不曾答應,已有各種恭後我的物件:麻醉針,小鐵爪,金屬棒,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鉗


    “哎吔!”我慘叫一聲。


    她騙我!


    她說現今科學昌明,手術一點也不痛。隻是把裏麵的東西搗糊了,然後用管子吸出來。


    她說一點也不痛。


    我無法節製地慘叫著。我聽到二十年來未聽過的混雜的聲音。有車聲,汽笛聲,金屬撞擊聲。一隻尖銳的


    鐵爪在一塊銅板上抓著;一千隻大大小小的鬧鍾各自爭鳴。人的吵架聲,獸的吵架聲。像有一個密封的


    瓶子,世間一切聲音都被強力壓塞進去。漸漸忘記痛。


    我突然後悔。


    “不不不!我要迴我的兒子!”


    “別動!”醫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迴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別動!噓的一聲就過去了。”


    然後她安慰我:“沒事的呀。疤痕隻在裏麵。休息一會兒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剛好看到一個瓶子。


    裏麵,有一截腸子般的東西,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環抱著他。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沉下去,大概兩


    寸高。


    這是我的兒子。


    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隻得兩寸高。


    這個看來像媒人多過醫生的婦女,又告功德圓滿。她迴身把一對斑斕血肉,沾著血漬的棉花團,拎到外麵一


    個廁所中。


    接著。嘩啦的水聲傳來。


    先是在溝渠,然後流歸大海。因為經過多重關卡,終於些微血色也沒有。他是那樣蒼白地,離開了人世。


    我很寂寞,隻覺得體重驟減。從未試過這樣輕。


    麻醉藥還未過去,又休息了一會兒。


    我沒什麽事可做,醫生也沒什麽事可做。


    半個鍾頭前她還對我和藹可親,現在有些不耐煩。不過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迴來檢驗。”她再找些話來說:


    “不痛吧?早就說過不痛的。不過有點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亂地擦一點在頰上。胡亂地擦一點在唇上。鏡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異的小眼


    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飛了,我用小指頭把它抹掉。


    “你們這裏有老鼠?”


    “不。”她有點強調:“怎會有老鼠?這是醫務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監視整個過程之後,悄然引退。為什麽會這樣?


    “好了吧?”醫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鏡子中瞥到自己的臉色,因為胭脂的幫忙,充滿朝氣。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場。


    “我走了。”試試走兩步。


    一出門,我見到一個影。


    這男人背著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麵目。那麽熟悉的身形——於黑暗裏熟悉。他是我兒的父親。多可笑,我


    甚至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兒子,要父親來幹什麽?


    當我抬頭看到他,尷尬還是有的,不知說些什麽?又不是秋涼天氣。


    “——替我拿著這個袋子吧。”


    我的袋,是個碩大無朋的布袋,裏麵盛滿兒童百科全書的樣本,音樂集的封套。幫我們公司買套書,可


    以獲贈熨金封麵的精裝日記簿或唱片。這些起棱起角厚薄勻的東西,包括我的事業,我的愛情,我的快樂,我的不


    幸,真肉麻,其實,一切都在大袋子裏麵了。


    望定他:


    “我的麵色不太差吧?”


    “沒我想象中差。”


    他想摟著我。但姿態有些遲疑,我馬上便覺察了。


    他一定在心裏麵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我不要他碰到我。


    是的。我是沒用的人。沒膽做媽媽。沒膽墮胎,沒膽再和這個男人繼續下去。沒用透頂。真煩。


    如今被他摟一下,補償到什麽?


    落了孩子,彼此得償夙願,一了百了。


    不願同他說話。


    當初,我們沒有相愛過嗎?不不不,但突然之間,變得如此荒涼。


    我隻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又走在那直樓梯上了。這一迴,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獄。


    “陪你迴家吧。”


    “不,自己可以了。”


    他陪到梯口。


    梯口經過一條黃狗。不知如何,黃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劫後登場,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輛的士。有點負氣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進去。動作稍微激烈,感覺到痛,


    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這沒什麽大不了。有些人動過了手術還會死呢。


    車絕塵而去,停在一間小學門前。


    走過音樂室,小孩們在唱一首歌,這時我小學時也唱過的:


    “請你告訴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瞄一瞄小孩們,煞有介事地表情豐富。前排左數過去第三個,還在搖頭晃腦。要多少功夫才能養得這麽大?


    “他在前方打仗,


    保衛祖國把名揚。


    我永遠紀念他,


    希望他為國爭光。”


    小孩。


    走過教導處,一個熨著三十年代卷卷頭的兇女人,大概是訓導主任,她手執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強地


    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淚人不可。虎虎生風。這是一場師生對峙,倒覺得中間有賭氣成分,多過教化。大人小孩都


    在賭氣,真可怕。


    走過教務處,女書記在打字,男書記在寫蠟紙。他寫錯了一個字,很小心地用一種紅色指甲油般的改錯液把錯


    字塗去,然後拈起來,吹幹。


    我對他笑一下。一時之間,他不知應該嘟起嘴繼續吹好,還是咧開嘴迴我笑容好。他的嘴迴複到什麽表情也沒


    有的原狀。


    誰又想到,這個男人後來


    走進校長室,開始了我因謀生而必須的油腔滑調:


    “何校長,接到你的電話,說需要看樣本。這套兒童百科全書一共十二冊,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們還送你四


    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紮特,小史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賞的”


    書記在門外看我。


    這迴他曉得一笑了。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這傻子,真的,誰會想到會成為我第二個男朋友?


    自我與何校長生意成交後,耀宗也與我走在一起。當我聽見他的名字時,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與什麽國強


    家輝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負擔。家國祖宗的指望,仿佛都由這些小人物頂起來了,一個名字便


    可以把人壓昏。


    不見得他能幹什麽大事。但小事,卻是無微不至。


    天氣漸漸冷了,風高物燥。


    一天他發現我的指頭寶拆了。


    那是一道細細的裂縫,一直沒有愈合。


    他說:


    “你的指頭爆拆了。”


    “不要緊。”


    “為什麽不戴手套呢?”


    “那樣掀書不方便。”


    “不如戴露出指頭的那種吧。”


    “但,又有什麽用呢?我的指頭暴露在空氣中,仍然會爆拆。”


    他不作聲。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這麽的一宗小事,他竟然還皺眉呢。


    我很感動。


    “放心吧,不過是小小的傷口,它自己會好的。”


    一切傷口自己會好,有時侯你且不發覺有任何傷口了。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對付他的蠟紙,企圖盡善盡美,不遺餘力。


    耶穌對待世人,也不過如此細致溫柔罷了。誰又肯為誰死?


    如果上迴我在做手術時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劉郎一定不會以為我是為他死的。他一定認定是陳六姑的鉗子沒


    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搗黃龍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迴以為我懷了他的兒子,不想要,才去動手術。


    但此等勾當實在不可對人言。大家隻撿無傷大雅的風花雪月去令彼此快樂便算了。


    譬如有一天,耀宗來探我,拿了一封信給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學生寄給訓導主任的道歉信。


    因為他小息下樓梯的時候,捏了他前麵男同學的屁股一下,被當場擒拿。


    這信寫道:


    “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個小息時,做了一件錯事。這件錯事便是:當我落樓梯時,侵襲同學肚部


    背後下麵的地方”


    因著填鴨教育,他會寫“侵襲”,卻不會寫“屁股”。


    於是我們就“肚部背後下麵的地方”作出了種種的發展,把身體的部位以迂迴曲折字眼來形容。


    什麽“肚臍背後上麵的前方”,什麽“脊骨數下若幹節的部位的前麵”


    大家都笑作一團。


    事情演變的後果便是:——


    我與他上床。


    在我家。


    完全是因為寂寞。


    我一直渴望父母雙全,但沒有。一直渴望有個好哥哥,但沒有。也好,身畔有個男友,不用自己一個人吃飯,


    一個人看戲。我的房間,也不過分靜。


    耀宗起來了,把床上一切雜物挪開,找迴他的褲子。又把另一些雜物挪開,騰出空來穿會他的褲子。


    我迴頭,見他要倒開水。


    “不要喝凍開水啦,要不要利賓納?”


    他說:


    “隨便吧。”


    也許他不是口渴,他隻想忙碌一點。衝利賓納令他多做些功夫,趕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我望定他,促狹他:“你怕什麽?”


    “不是怕什麽。”他朝我閃閃眼睛:“不過是趕時間。”


    “夜校幾點鍾上課?”


    未幾,他去上課,廿幾歲人還想考港大。


    已經打著一份工,有了一個女朋友,還去上課。上什麽課?如果上夜校能讓人前程似錦,市麵上怎麽盡多蟻民?


    我也陪他上課去。


    不過,誰想共一生一世?


    後來,他見經濟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職。給電視台抄劇本。


    不是寫劇本,是抄。有些編劇字跡潦草(也許是寫得不好,心虛起來,故意草得無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


    遍。有些編劇實在不濟,那些高勢危的編審不得不肩挑起來修改,有沒時間寫,隻錄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耀宗有舊同學當pa,提攜他賺外快。抄一個劇本數百元,心照地抽水,兩全其美。


    耀宗視野的以擴闊,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聞。


    “今天電池珠駕了輛平治開工。”


    “那又如何?”


    “她說那平治是姨媽借給她的。”


    “禁止人家有個有錢的姨媽嗎?”


    “但昨晚,她登上那平治時,車主,就是東華三院某總理。一夜之間,‘姨媽’借了車她駛。”


    “或者總理是他姨丈。”


    男人之間何以嚼這種舌根?一個女子闖蕩江湖,手無寸鐵,隻自備電池。難道二者交易當中有人會虧蝕嗎?不,


    一般男人隻可旁觀,萬勿看不起。


    耀宗或許如市麵上一般窮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愛情買賣。——因他們買不起。


    忽然我問:


    “為什麽你會跟外景隊開工?”


    他解釋:


    “資料組走了一個人,他們找我頂替幾天,幫忙借地方,拍戲。”


    嗬,由抄劇本演進至替工,也許日後他們工作範圍包括剪報,借景,找人讚助女藝員衣飾,然後又去陪女藝


    試衣飾。那些女人是多麽的興之所至。大夥都知道她們的平治如何到手,還是興致勃勃地展覽。


    我告訴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開始下點功夫。買了幾個雪梨,三錢川貝母。又買了豬肺切片,擠去


    泡沫,放進砂鍋內,加冰糖少許,清水適量,慢火敦三小時。


    在這三小時之內,我好好地想念他。他雖然並不高貴,也不富貴,但他至大的吸引力書卷氣,廿幾歲看上去還


    象讀書人。畢生會從事文化工作。穿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架眼鏡,心細如塵。——我要在今晚告訴他一件事。


    晚上他沒有來我家。


    我掛電話給他,未迴,直到淩晨三點半,其家人不勝其煩。


    一鍋川貝雪梨豬肺擱在爐上,沒辦法化痰止咳清腸潤髒。


    黃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我提著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清明過了,慘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姹紫嫣紅,凋謝到一半,頑強地把它們僅餘的姿采,好好點綴這人生的終


    局。


    一些黑色的鳥,也不知是什麽鳥,忽地抖擻刺穿灰色的天空,遠走他方。天空見難挽它們迴頭,隻好怏怏地以


    自己的力量愈合。


    我不見耀宗,但我聽見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謂的文字:


    “——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孽兒孫氣


    焰張。隻勸樓台追後主,不愁弓矢下殘唐”


    我經過了好些墓碑——其中一個特別小,小孩死時隻三歲,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耀宗埋頭苦讀,努力背誦。


    “背什麽?”


    “桃花扇。”


    “桃花扇是什麽?”


    “考試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們會問你這段文字的內容,文字,暗示,諷刺之類——”


    “好了,好了,難道我未考過試嗎?”


    他見我負氣,無奈地說起故事來:“明末有個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給田仰,她用愛人侯方域所送的宮扇亂打,


    致昏倒傷額,血濺宮扇,痕跡斑斑”


    我一凜。


    "後來,她有個朋友叫做文聰,摘花研成汁,在扇麵上畫成一幅桃花。”


    “現實生活血淋淋,哪有這樣香豔?都是騙人的。”


    “如果是騙人的,我們就不必背得死去活來。”


    “那麽你是相信了。”


    他覺得我無理取鬧。


    “我信不信,都要考試。這是沒有得選擇的事,你乖乖讓我讀下去。”


    我不語。我想告訴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開口,隻怕開錯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我不語,暮色四合了。


    “有考試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處。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轉政府工。”


    我突然衝口而出:


    “我有了孩子!”


    他的頭本來夾在書本中。


    怔一下,猛抬起來,帶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有了孩子!”我大聲地說。


    在這個基督教墳場中,提及一個新生命。


    真滑稽。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忽然記得耶穌不是說過:‘讓小孩子到我跟前來’嗎?


    我吃驚。


    他也吃驚。


    終於他語無倫次”


    “不要吵啦。”


    他錯手把書本都碰跌了,剛想拾,馬上再跌了兩本。


    我也語無倫次了:


    “你怕吵著你,抑或吵著鬼?”


    暮色更重,樹上一隻黑鳥,徒地振翅。


    我目送那隻黑色小鳥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見。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見為止。喃喃地,想說出一些往事:


    “我曾經,在抬頭的無意中見到一頭小老鼠,它瞪著我。角度和現在一樣——”


    “誰沒見過老鼠?”


    他打斷我的話,太無聊了。他再沒有心思念及其他動物,他將會是一頭動物的父親。真是!還在預備考港大,


    考進去最好,考不進也希望有入學資格,申請政府工容易一點。


    你用支坐輪直指他太陽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準備。


    一切是我的錯,也許是上一迴手術攪到一塌糊塗,無法規避,出了意外,也許是,他一定要來。——


    要這個孩子?


    不要這個孩子?


    我坐在火車上,每隔一分鍾,換一個決定。


    要?不要?


    火車上,有五個小男孩分別坐在我身畔及對麵,他們大概是六年級模樣,背著水壺及幹糧去旅行。


    窗外是田野鄉屋。


    “你們去哪兒旅行?”


    “上水。”他們眾口一詞。


    “上水好玩嗎?”


    “姐姐你去哪兒玩呢?”


    “深圳。”


    某男孩好奇的問:


    “一個人去?”


    我平靜地答:


    “兩個。”


    “深圳好玩嗎?”


    深圳當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們此生也不會知道,人民醫院的手術高明。


    有人見到甚至六七個月大像小貓一般的胎兒,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但我隻能對他們說:


    “我去看醫生。”


    “姐姐你病了嗎?真慘。”


    未幾,他們又再嘻笑一團,各人的難題自己承擔。


    車至上水,他們下車了,一一鑽出車廂,彈至對麵,隔了窗,把手舉得高高地揮動著,他們拚了老命地喊:


    “姐姐,打針的時候不要哭!”


    我揮手致意。


    車又開了。


    打針。


    慕地,我聽到一陣冷冷的聲音:


    “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


    我迴頭,左右顧盼,是誰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媽媽?——但四周全是迴鄉客,一些在看報,一些在打兒子罵老公,


    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而且這些十一二歲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處“更年期”,發不出那麽絕望無助的聲音。


    誰家小孩?


    沒來由的,我腦海中浮現我的兒子來。是我不要他,是我殺了他。


    我記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迴鄉證,迴鄉證上有一張近照。


    這張近照,自動拍照機所攝,一共四張。那天,在做手術之前,為了紀念一個不見天日的胎兒,我去拍了照,現在申請


    迴鄉證,動用了那款照片。


    從來沒有發現,我的照片中


    世上一切自動拍照機都是即食的。不講究光線不講究背景。人往機裏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鈕拍攝。


    我還是我。


    在我的身後,竟出現了一個從未發覺的小黑影。


    ——他出現了。


    他曾去過那麽遠的地方。珊珊瘦骨,孤軍作戰,現在他迴來了。


    我無限疑惑。


    計算時間,他現今在我的子宮之內了嗎?如果裏麵那個不是他,那麽我必要愛護之,如同愛他一樣,我豈能一殺再殺?


    不。


    我撥了電話給耀宗,告訴他我在紅勘火車站。“會一直等到他來”。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來,不然我無端給自己許個諾幹什麽?保不定自討苦吃。


    夜裏下著微雨,他撐了把傘。


    然後我倆漫無目的地行著。


    “你決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決定什麽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決定了,驟覺輕鬆下來。


    萬事決定了,便好辦,他擁緊我。


    “你最近有沒有看星座預測呀?有沒有說你運程起落大?”


    “你是什麽星座?”我反問。原來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運顏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發掘。


    “處女座。”


    “啊,難怪你有時候那麽型了。”


    “你說我嗎?”


    “沒有。”


    “真的說我型嗎?”


    他心有不甘,繼續盤詰。


    “沒有,我沒有講過話。”太累了。


    “沒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長,有四個弟妹,小時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幫媽媽拿一瓶尿去驗,


    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囑我,如果驗到有了,馬上趕迴家"


    他一口氣說下去:


    “他便會帶媽媽去打掉他。我拿著那瓶尿,一邊行一邊哭。我有足夠的知識,明白當時手術很馬虎,隻怕連媽媽


    也失去。”


    人窮誌短。


    請恕我多心,我馬上迴了話:


    “你的意思是,現在做手術不似從前那般馬虎,所以也不怕?”


    他搖頭:“我喜歡你,不願你冒險。”


    大家默默走了一陣。


    “其實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歡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無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覺湧上來了。何謂三生石上?一生也那麽煩。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點的。


    我無言,良久才對他說:


    “帶不帶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質’。坐在廳中腿無法伸直。廿幾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廁所。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認


    識的。”


    “啊,我知道你的願望了!”


    “什麽?”


    “你最大的願望是擁有一間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這是幸福家庭的起點。”這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燈映照著一列公務員宿舍。微雨夜,每個窗口都亮著昏橙色的燈,藍色熒光幕晃蕩著“歡樂今宵”的


    畫麵,家庭之樂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資多少血汗,才可繪出一幅家庭樂?我真希望他好生長進。漸行漸遠漸無聲。


    我有一兩句話,杳杳隱入黑夜中:


    “日後我們的浴室和廁所,嵌白底起青綠花的瓷磚好不好?”


    日後,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麵對現實,便是:大家都沒什麽錢。他隻好說:


    你不嫌我窮嗎?肯定不嫌嗎?”


    不。他一定會有出頭之日,雖然,當務之急,並非“出頭”。


    他會是個好父親,負責,細心。他一定會挑揀一種實用的紙尿片,且價格合理。


    但我不會讓他做這種工夫,我其實隻需要一個家庭。


    有些男人並沒有送給女人一個家庭;有些女人並沒有送給孩子一個家庭,導致得對方流離失所,心無所依。


    為什麽孩子要來到人間呢?為什麽我們當初又來到人間?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結果我倆都把積蓄交出來,合開一個戶頭。


    再設法謀些兼職,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請了一圍酒,我會見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氣溫和,其實暗地裏,也許不高


    興我耽誤了長子大好前程。他們一定期望他出身雖微寒,當書記隻是人生奮鬥的初階,他會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


    後成為醫生,工程師,作家,政府官員。


    而如今他隻成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過兒子的終身大事


    我們也言笑晏晏,散席後繼續商量大計。船到江心補漏遲,但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們這艘船,名義上是“愛之號”。泊在何處?


    結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來,草草結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麵包店的老板娘,她見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緣,不加租,作為一份人情。婚後也安定和洽,他


    對我好。


    雖然我們要與包租人分用浴室,廚房,但起碼不是“公共”。


    我的房間,一個人住沒什麽,兩個人住。別人用豆腐潤來形容鬥室,相信是指我這種。——好象一打開房門,


    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間小工作室給他抄劇本。他開著錄音機,聽聽那些貴人事忙的高層人士講一大串對白,自然努力精簡之,


    變成白紙黑字。


    錄音機說:


    “三郎跑進竹林去,扯著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講一些過去的恩怨讓它過去,我們的時間不可以浪費在記恨


    上之類。你們自己執生。然後如花反手一掌摑在三郎臉上”


    真分不清這是什麽年代什麽地域的故事。反正觀眾會看,電視開著,是免得室內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潛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別地好看。也許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自己寫劇本了。他覓到晉身之階,


    氣色上佳,適合傳播行業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來越好看。


    我在飯後洗過碗,便晾起衣服來。胸圍,絲襪,底褲——男莊和女莊的,棉質的恤衫。衣物濕淋淋的,一贅


    到地,負債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況好多了。


    後來,我坐到床上去,從小紙袋中拈檸檬和嘉應子來吃。一邊想:“一件濕衣服的感覺是負債累類。”希望他有機


    會讓他筆下的主角講這句對白。


    ——忽然電話響起來,他跑過去接:


    “喂——怎麽要你催?——還沒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


    講電話的聲音細到五步之內聽不見。


    電話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絡的人?隻要看他講話的神情,另一端,是什麽人。


    如果那是一個男子,他的聲調不必降至喁喁細語的地步。如果那是一個不熟絡的女人,他就更會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許是將心比心,很快收線了。


    我放棄深究。


    我已經成為“發妻”。


    這宗小事不致成為我心理負擔,反而胎兒,成為生理負擔。


    他在我肚中四五個月,一天到晚攜帶他上路,加上那個盛滿百科全書樣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個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剛入睡,我便見到一個物體向我招手。


    他在遊泳池中遊泳,用一種亂劃的方式。


    他很小,遠遠見到我,便箭一般颼颼向我遊來,載浮載沉,他朝我閃閃眼睛。我見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鮮紅色的背心,


    麵目模糊,忽然間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我不會遊泳,拚命叫喊,水自四麵八方將我埋沒,無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


    個孕婦——


    我便驚醒了。


    一身濕透,分不清是夢中的水,還是汗。我恐怖地艱辛地在黑暗中爬起來。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見到他!”


    “見到誰?”他含糊地問。


    “我的兒子。”


    他給我擦汗,問:


    “哦,是怎樣的呢?”


    “他在遊泳,穿一件紅背心。”


    “那麽,這個夢的預兆是他將來會做救生員。但,你大概也不喜歡兒子做救生員吧?”


    我發誓,這個秘密一生都不讓他知道。也許他亦有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時,自行招供的後果,隻是有破壞沒建設。


    相安無事。


    二人還相約吃午飯,他約了人交劇本,所以遷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飯。


    我見他隨身有個大膠袋,好象去辦了一點貨。一看,是些食品雜物。


    “是。多買了兩瓶利賓納。在這間超級市場買比別家便宜三角,”


    多瑣碎。


    “飲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點不忿:


    “你不飲有人喜歡飲!”


    我含著一口飯未吞,也懶得去爭持:


    “小事有什麽好爭?”


    他望定我,有說不出的矛盾。我未見過他用這中眼光望我。似我錯,似他錯。


    “你做一個好老婆給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頭吃飯,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飯上麵去。——為什麽你不做一個好老公給我看?為


    什麽我仍然不算一個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別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貶值。最貶值,便是不適當地懷孕。


    我倆之間的舊歡,再也重拾不起來嗎?


    話題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軟了聲音:


    “還有時間,你幫兒子改名吧。一天改一個,最後揀一個最好的。”


    “對了。我還未warmup呢。”


    這句話令我們兩人都怔住了。


    他隻好努力地吃雞脾。


    他是那種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飯。雞脾留到最後才吃。


    見我望著他吃飯,又點不好意思,他隻好解嘲:


    “小時候我媽媽常說,好的東西要留到最後才吃。”


    我唯然長歎。目光投放至老遠:“是嗎?何以從來沒有人如此教過我?”


    吃完飯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麽早?”


    “約了一間學校的暑期課外活動主任,在西環。”


    我站起來要走。


    才幾步,他叫住我:


    “兒子叫誌堅,好嗎?”


    “好,”我迴頭:“——補我倆之不足。”


    我跟他小著道別。一切都是玩笑。


    然後,我坐地鐵過海。開了一兩個站,突然我反胃,嘔吐狼籍。旁邊那個八婆,五官扭曲,討厭到不得了。幸好有人


    遞了瓶驅風油過來。


    是剛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體在我體內翻筋鬥,我離開黃泉,鑽上地麵,有點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隻好掛個電話去改期。這麽繁華的中區,要借個電話也不易,每間店鋪都說他們的電話壞了直至交代妥當,


    我便迴家去。


    天開始熱,還有數月兒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幾時?心灰意冷,隻渴望一誰解千愁。鑰匙插進去,咦?


    ——門開不了,門被反鎖。我按鈴,沒有人開門,一定有人在。


    我竭盡全力,把鈴按得震天價響。


    一定有人在裏頭!


    一定不會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現在時間下午三點。


    基於女人的頑強,我非要他給我開門不可。


    門鈴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麵對麵了。


    我沒有疑團,這件事最明白不過。我可以讓一讓路,大方地,然後,晚上迴來冷靜攤牌。


    但,我沒那麽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條生路,誰放我一條生路?跑到街上,向對麵的士多借電話,電話在彼端又奪命地


    響,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兇狠地再接再厲,鈴聲一下緊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殺場麵的繁弦急管。喧囂霸道,萬分淒厲。


    士多的老板奇異地窺視我。


    我的臉色一定甚為精彩。


    你倆還可以有興致嗎?還可以嗎?


    難怪跑一趟超級市場,抱迴一大袋食物,還有飲品。二人風流快活去,我絕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聲。


    好一段辰光之後,放下電話。


    我便站在樓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時之間,我誤會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終於,我見到她。


    她不是什麽電池珠,當然,女藝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窮小子。不過,但願是電池珠,她們隻逢場作戲。


    但眼前這個女子,也是個斯文女子。中長的直發,紮成一根粗辮子,穿日本時裝,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襪子。剛讀


    完書,剛入電視台,剛邂逅耀宗,耀宗剛掙紮出頭。


    於這種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講“愛情”。


    少女遇到半滄桑的男人,男人半滄桑隻為他逼於成為父親。


    他拖著她下樓她匍離開,我馬上閃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話,便象一部糟糕的電影,片首告訴你誰是兇手,片尾


    又再重提一次,把觀眾當白癡。


    我瞪著他,雙目為之出血。


    我抓緊透爪。


    一個孕婦,沒資格在家好好靜養安胎,還要為口奔馳,推銷百科全書,現在,又精疲力盡地被拒與家門之外,隻為她的


    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後地上樓,進門,進房。


    大家先等對方開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會。


    而人僵持著。


    我冷冷地環視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來一度淪為風月場所。


    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讓她誰我的床?


    我還要他幹啥?


    一不能愛,二不能被愛。我要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幹啥?


    我兒也萬不能認賊作父。


    一陣無名火起,令我顫抖莫名。長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強忍怒火,但,終於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張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爛它砸爛它砸爛它,方轉身,如野獸一般衝前,


    連桌椅都絆不倒我。聚精會神。義無反顧。


    我衝向這個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劃下去,他以手格擋,一下兩下三下,血漸得我兩一頭一臉,點點如


    花綻放,如畫。啊,我記起了,桃花扇


    我用力務要劃中他!


    劃中他!


    陳隋煙月恨茫茫。


    我倆都在慘叫。不知道誰傷得較重。


    但耀宗,他不會死,我無力要他死。隻可以肯定,他的臉,自此不再是從前的臉!


    我與他廝殺,自房至廳,所向披靡,滿目瘡痍。所謂“血戰”,便是這樣。——不過,到底我體力透支,還有,也許,在


    我心底裏,仍然,有幾分,愛他。


    也許,仍然。


    當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時,我不是不愛他的。


    就當他倒伏一角,臉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亂地喘氣咻咻時,我想起了我倆的初遇,約會,互相傳染傷風。他試了兩種藥


    丸,然後才讓我吃他認為較有效大的那種——但他轉頭把這些招數施展於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對他並沒有半分愛情。我恨不得殺死他,隻因膽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個沒用的人。幹不成任何一種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迴首一看,也覺羞恥。


    我是多麽的平凡,無用。


    學曆是中學畢業。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齡是廿三。


    職業是兒童百科全書推銷員。


    愛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婦。


    罪名是蓄意傷害他人身體。


    經過各界的調查,分析,判決。我的心理欠正常,攜帶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長期監護,直至孩子出世。判


    入冊三年。


    他們給我一個靜坐常思己過的單位。叫做大欖“女犯懲教中心”,即是監獄。


    由於我懷了孩子,不用釘倉。我被困在另一建築物內,一共有四個孕婦,一人一床,定期檢查,待產。


    是。我鋃鐺入獄。


    我聽到鑰匙聲,一重兩重三重的鐵閘開了又關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鑰匙引起。


    出來埗到,有懷有身孕,她們編排我一些輕便的工作,有時叫我到廚房切菜。


    記得頭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著,起來亮燈,突然省起在這裏,我並沒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終於含糊地入夢。


    剛入夢,被推醒了。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來在這裏,我並沒有此種自由,隻


    好爬起。


    很快適應了。


    隨時有命令:穿衣,脫衣,禁聲,排隊。


    晚上,集體吃過飯,大家可在飯堂看一陣電視。電視上正放映著博彩遊戲幸運觀眾轉動兩個輪盤。兩個輪盤分別寫上銀


    碼和各國貨幣名目,他轉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著他人博彩。


    有個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聲音同我說:


    “其實我不想這樣的——”


    她好象求我原諒,我無限的內疚。


    真煩,誰又想這樣。


    旁邊有人插句嘴:


    “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掛在口邊啦。”


    她繼續找人訴苦,祥林嫂一樣:


    “他們怎麽戴得慣假手?他們太小了。怎麽曉得用鐵鉤鉗東西?”


    “用用就慣了,最緊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傷口發炎,很就還未埋口,不知道我兒子埋口沒有?”


    周圍人似已聽過七千遍,一點也不覺新鮮,一點也不難過。間中有人為電視節目緊張,低喊:


    “美金!美金!人民幣!人民幣!”但明顯地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迴頭看看這個借訴苦為發泄途徑的姐妹。聽說她與好賭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斬掉兒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諫。


    當她一刀斬下去時,她怎樣想?


    也許她因愛兒心切,想斬死他,以免丈夫日後再娶,後母刻薄。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斬手,傷口大,流血也流死


    他


    她不是惡毒的媽媽,接著她把自己的手也斬掉了。


    後來警察在現場拾迴兩隻斷掌,馬上急凍入藥,醫生竭力駁迴,不過因為神經線已斷,肌肉可以縫合,但筋脈無法還原。


    所以——


    我在看完電視,排隊迴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沒有了,是一隻生硬的,帶啞啞蝦肉色的假手,慚愧地倚憑


    在大腿旁,動都不敢動。


    這是個一生一世的慘劇。觸目驚心。


    怎麽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連。


    母子。


    所以她象小說中的祥林嫂。鎮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撻自己,看看可否減輕幾分——誰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慘。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說到最後,都因為男人。


    間中,有個裝作參透世情的姐妹,指著我的大肚子說:


    “生孩子?我才不肯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歡我老公當差。我老公不喜歡我做雞。我不喜歡為他生孩子,完全沒有


    首尾。”


    但我沒有問她何以入獄。我怕人問我。——我怕人問我。


    每人都有一個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邊床的女孩,她很年輕。臂上紋了一隻燕子。燕子下麵仿佛有一個名字,但她又選了較大的花樣,好象是


    蛇,蓋上去,名字模糊了。但無法一筆勾銷。


    “她們叫我做‘雪姑’”她說。


    我毫無興趣。日夜埋首織小小的毛衣,粉紅的粉藍的。除了我兒,一無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語告知——世上永遠有八卦的女人,連監獄中也不例外;且監獄中特別地多,因長日無聊,在禁製


    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歲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來之後久不久進去一下,比自己的家還要熟絡。吃皇家飯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


    姑”,是少時約了氣個男友大被同眠,還拍了照片留念。自封為“雪姑七友”。


    她的經驗豐富:偷竊,打架,持械行劫,淋鏹水,黑社會分子父母樂得交給社會管教。這樣的人我不願交。


    ——但她此刻也在細意地編毛衣,為肚中的小生命。是潛伏的母性令她判若兩人。


    醫生來巡房檢查。問她:


    “你媽媽來探過你了?”


    “嗚。”


    “肯見她了?”


    “嗚。”


    “不要再同媽媽嘔氣,孕婦心情不好,孩子將來會醜樣。”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個月的肚皮上比劃著。


    醫生過來,笑了:


    “不是這樣比劃。嬰兒的頭部最初向上,滿滿倒轉,到了八個月左右,即是現在,他的頭已經在下了。”


    我不笑。


    說到底我沒生過孩子。——我隻死過孩子。


    他用幼稚園教師的語氣:


    “像撲克牌一樣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確位置。”


    “醫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聲。”


    “什麽怪聲?”


    醫生是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予我極大安全感,將來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將這個重大的秘密告訴他:


    “醫生。每到下午二時左右,我感覺有人在我裏麵亂叩亂抓。”


    “這是正常的。”


    “這是不正常的。醫生,以前我曾經墮過胎,我怕他”


    看醫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亂想,難道想生怪胎?”


    醫生去後,我很難過,我那麽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湊近來。


    “你一定沒有做好手續。”


    “什麽手續?”


    “你要用一個盒子把他盛好,綁上一根紅頭繩,附張路票,在夜裏燒掉。”


    我怵然一驚。


    “沒有,我什麽也沒做。”


    “你如何弄掉他?”


    “醫生把他倒進水廁中衝走。”


    “難怪。”


    “他來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嗎?他是橫死。他不會放過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無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於死角。


    眼看一個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愛,一定不願另一個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燈。


    “雪姑,請你教我怎麽辦?”


    “你見過什麽奇怪的動物嗎?”


    “呀,見過——”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歲起闖蕩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錢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雖然我奇怪,何以她拜過神也失


    手?她這樣解釋:我得手的次數比失手多。因是偏門,神隻保佑七成。


    我告訴她那神秘的老鼠。


    “對了。老鼠。你日後見到任何老鼠,千萬別驚動,隻怕其中一隻是他。”


    雪姑當小舞女的時候,舞場中人人奉老鼠為神明,所謂“舞場老鼠”,邪中帶旺。


    “你不知道了,老鼠是動物中最奇怪的。它與黑夜變為一體。它身體是最小的。但巨大如象都怕了它。”


    “老鼠對我沒殺傷力吧?”


    “一個最膽小的鬼,比一個最大的人,本領更高!”


    天啊,他要來了。血債血償。我在一個困閉的環境,唿天不應叫地不聞,無處逃避。


    難道要滴血向他遙祭,求他放過嗎?


    我從未與這樣的東西周旋過。


    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產期延了又延,孩子還沒出來。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


    我兒出生時,我痛如刀割。


    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個金屬架上。這個姿勢似曾相識。


    他出生時,不是頭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隻手來。


    醫生說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迴去


    在我生死關頭,眼前閃過一個小小的紅影子,縱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麽,我昏過去。


    我兒終於麵世。


    我肚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好象一條拉鏈。


    兩日後才醒過來。


    傷口縫了針,那種痛,不象生產的痛,而是,傷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處抽取一些精華去幫忙愈合,那種


    透支的痛。


    大約在九時左右,我醒過來。


    雪姑還沒入睡。她安慰我。


    我說:


    “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沒有什麽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沒本事養,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雖然各散東西,孩子也不是他們的了,單‘一夜夫妻百二文’


    他們見我被拋棄,便協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湊百二元奶粉錢。”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沒想到這叫江湖義氣。”


    “我賺過一點錢,養過他們。”


    “雪姑,希望你生個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誌願。有好過沒有,好好養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來,喝令:“不準談話!”


    曆盡滄桑的小雪姑,便唿唿大睡。


    我兒躺在我身畔的一張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隻剛剛剝殼的粉紅色小雞蛋,上麵還有雞蛋衣。


    我看住他——


    忽然,他象受到襲擊,抖然一動,驚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為劇動,我肚皮上的傷口狠狠爆裂了


    我又再接受縫針。


    肚皮上的拉鏈更粗,也更斑駁了。


    有個福利官丁姑娘見我。


    “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沒有鬼。而且,當你做墮胎手術時他還未成型。”


    “他會長大,鬼比人長得快。”


    “你打算怎樣?”


    “保護弟弟,不準哥哥傷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經衰弱。有時夜裏失眠,我見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張,把他搖醒,他哭起來,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沒有死,他的手緊抓著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陸續被吵醒。


    隻要有聲音,就表示有生命。


    隻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結果,他們送我去看心理醫生。


    這心理醫生是一個博士。


    三十幾歲,一頭白發,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價。


    他一見到我,自以為很瀟灑很有辦法地說:


    “很多人會同你將耶穌,但我不會,你放心與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這些以為最了解他人內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氣中凝結冷漠。我與他對峙。


    他放輕聲音:


    “這一個鍾頭的時間是你的。這裏不同下麵,下麵沒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講講你的憂慮好嗎?”他難道沒有脾氣?我冷冷瞅


    著他,一字一頓:


    “我不想送孩子到聖基道孤兒院!”


    我要一手帶大他。我與他相依為命,與整個人類整個社會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個女兒。


    她自做了母親,便漸漸與她母親言歸於好。也許是明白了為人母之苦。她說:


    “日後女兒不聽我話,我便勒死她!”


    這句話真足夠她母親欷噓。


    但可憐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親手中接過不少奶粉,嬰兒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給我送來一張“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寫著“開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開”?反正是這麽迴事。


    “這是燒給你大兒子的。”


    “一張紙,有什麽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護照嗎?”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兒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門路投胎,不用遊離浪蕩,不會再來找我。


    他找我隻是無路可找。


    獄中有所謂“墟期”,人人做工儲點小錢,可排隊買買香煙,糖,,尤其是朱古力。幾乎成為一種期待。


    竟還有女犯們買化妝品!施朱敷白給誰看去?沒有男人的境地,為誰妝扮?——我記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


    掩蓋我的憔悴。那天!啊。晚上我把路票燒予我兒。


    雪姑買香煙,弄來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張塗了油彩的人麵,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著我。我躲在廁


    所中,快快地燒了它。虔誠祝禱:


    “我兒,我不是不愛你。當時我無法把你生下來,請原諒!這個弟弟,希望你喜歡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媽媽除了愛他,


    不知道做什麽好


    這張路票我燒得太遲,但現在燒給你,可以幫助你轉世投胎嗎?還有七張溪錢,很辛苦,經過偷運才到手,一並燒給你,帶


    在路上傍身。媽媽很窮,又沒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樣可憐,他一生下來,便是一個監蠹”


    到了最後,我在廁所中痛哭。壓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時無法煞製。有怕姑娘聽到,咬著嘴唇,滲出血絲。急急哭完它,好


    出來上床睡覺。


    我是連哭的自由都沒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撫育兒子成材。兩三年之後,帶領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滿,攜女出獄。


    其他女犯談什麽,我不理會。姑娘吩咐做什麽,我隻有服從。有時一天隻講過五句話。有時一晚講一千句——隻同我兒低語。


    我兒漸長,相安無事。


    六七個月大,他開始吃麥粉。


    八個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針,破傷風針,百日咳。吃小兒麻痹糖,種痘。


    育嬰室中,有一架搖搖椅,小秋千。


    到他蹣跚行路時,姑娘帶他到草地玩,騎木馬,曬太陽。在這指定範圍的草地上,玩一個鍾頭,然後帶迴育嬰室中。


    於是,他漸漸十分習慣這牢獄生涯,有規律的,受限製的,一切都不可逾越,隻有服從。


    漸漸他以為世上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生活的。


    姑娘指著一座座灰白的監倉,一個個木然的犯人,教他認識:


    “屋屋,人人。”


    我被編排到縫紉室開工。


    天天車縫一樣的直線。如同我的生活——連洗澡也限時的。


    見到姑娘,保持禮貌,與兒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應該受懲罰。但兒子,他以為是一種程序。——這對我


    而言是極大的懲罰。


    晚上是我至盼的時刻,可以與兒子在一起了。


    姑娘給他一盒粉彩筆,他用來畫畫。他畫樹,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見,他隻動用灰白黑三種顏色。對其它的顏


    色,顯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這個世界。為什麽這個世界一再對不起我!


    我激動地拿起紅,橙,黃,綠,青,藍,紫,金,銀和粉紅,把他十隻小指甲都塗上不同的繽紛的色彩。叫他高高


    舉起,我欣賞著。搖撼著他。


    他長到一歲多,接近兩歲了。


    我第一次發覺,他一雙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媽媽以前賣書,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寫書,或者畫畫,或者彈鋼


    琴。


    我唱一首歌給他聽。一首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經聽過的歌:


    “請你告訴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請你告訴我,


    高原青年在何方?


    他在前方打仗,


    保衛祖國把名揚。


    我永遠紀念他,


    希望他為國爭光。”


    我的希望。


    他聽著,不明所以,但很用心。試唱著,五音不全。未幾,突然地狂咳,氣喘,臉色蒼白起來。


    旁邊有個新女犯給孩子喂奶。


    嬰兒正吃飽,朦朧入睡了,被我兒的咳聲所擾。她狠狠瞪我一眼。


    她說:“你唱的歌不好聽。”


    於是她吟唱她的歌。當她入女童院時,學會這歌。據說是女童院的“院歌”。一個女童思念她的哥仔,自己填了詞,


    唱到一半便想自殺。


    自然,誰都不會為了誰死。豈有如此容易的事?活著比死難。


    這女子從來不提她為了誰入獄。這個男人,在偶然間,夜靜更籟的時候,便無端出現在他思潮之中。她想的,也許是


    第一個,也許,是最近那個。我不知道。


    她唱道:


    “鐵窗紅淚影,


    往事怕追認”


    我認得這曲子。


    當我小時候,我便已經知道,這是新馬師曾的首本名曲。第一句,便是:“怨恨母後”光緒皇夜祭珍妃。


    一個兒子,在怨恨他的母親。


    ——這是多麽離奇的感覺。


    在我差不多已經把往事忘記的時候,它又無端出現在我思潮之中。


    我抱著第二個兒子,忍不住,把第一個兒子的故事告訴他。


    一切都是場夢。也許當初隻是我的幻覺。


    “你有一個哥哥。比你大一年,但他懂得照顧自己,一點也不用我操心。他現在很遠的地方,或者已經成為另一個孩子


    的哥哥了。多可惜你見不到他。”


    他現在落在睡家戶?


    突然,兒子定睛望著前方,好象發現什麽。


    他充滿驚詫,好奇。


    一個小孩不會造作。他一定見到什麽了。


    他沒有作聲。


    我捉住他小小的肩膊,搖他,叫他。


    他不理會我。


    他在點頭。


    然後搖頭。


    然後微笑。


    然後撲入我懷。


    然後揮手。那染了十種顏色的小指甲。


    我渾身泛起寒意。


    “你看見什麽?你看見什麽?”


    他狡猾地一笑。


    “你看見什麽?告訴媽媽!”


    他說:


    “哥哥。”


    不!


    “哥哥濕。哥哥帶我去衝涼。”


    不可能的。他還在!


    他沒有走。他在我倆的身邊償佯。目睹一切。等弟弟長大。


    “弟弟你看錯了,沒有哥哥。”


    “有哥哥。”


    他強調。如果我再說沒有,他便會哭。


    我尖叫著:


    “有鬼!有鬼!我兒子已見到他了!”


    吵醒了嬰兒室所有的嬰兒和母親,值夜的姑娘。


    我歇斯底裏地尖叫。兒子被我此舉嚇得大哭。一室噪音。


    沒有人相信我。


    因為,有過很多先例,不習慣坐牢的人,夜裏歇斯底裏狂哭狂笑。有人比我還瘋。


    他們認為我神經不正常,一時弄哭孩子,一時弄哭自己。


    第二天我和兒子一起排隊看醫生。


    有些女犯,是因為病,有些,是因為裝病。所以隊伍較長。


    有女人說肚痛。


    醫生檢查,用聽筒聽她腸子活動情形,很正常,醫生明白:“沒事。”


    她強調:


    “醫生,我整個肚都痛,請你寫紙說我重病。”


    說到最後,變成哀求:


    “我不想坐牢,我想入院。”頹喪得很。


    醫生教訓她:“不要作狀,作狀要罰延期,坐多幾天,你想不想?”


    終於他放人一馬。


    慈愛的醫生。


    輪到我。


    “什麽地方不妥當?”


    我說有鬼。


    他無法相信。終於我隻好息事寧人:


    “他咳,我失眠。”


    醫生轉向兒子:


    “不用怕,有事我會幫你,乖乖聽媽媽話。”


    我很感動:


    “在此他見過的男人很少。世上隻有你一個男人對他好的,簡直象爸爸。”


    兒子驀然迴首,問:


    “‘爸爸’是什麽?”


    我道:“——你不用知道。”


    他未見過爸爸,他若有機會見到,爸爸的臉將不是他在肚子中所見的一樣了。


    醫生寫紙我休息一天。


    望出醫院窗外。窗外有鐵欄。


    鐵欄外有鐵欄。


    鐵欄外有重門深鎖。


    下午,陽光悠悠照射進來。大概經過多重門與閘,象探監一樣。它照射得很真心。


    入大欖這麽久,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第一,我沒有親人;第二,若有,我是因為劃花他的臉而入獄,他永永遠遠都不會來。每當他照鏡子時就憎恨我。


    得不到他的愛,得到憎恨也是好的。——憎恨所動用的感情更多!


    我長日隻好這樣嘲弄自己。


    但,真的,從沒有人來探過我。


    “下午將有人來參觀。”


    姑娘這樣說。


    是誰呢?是誰呢?


    我喂兒子吃爛飯,姑娘指指他:


    “時不時有外國監頭和太平紳士來參觀。你兒子第一次見到不穿製服的人時,眼光光。”


    啊,他未見過的,何止不穿製服的人?還有絲襪,戒指,汽車,地下鐵,叉燒包,唱片,學校,同學,蠟紙,手套,


    爸爸。


    姑娘興致高:


    “一次見到外國男人,全身都是金色的毛毛。男人來逗弄他。他想摸毛毛,又怕,男人對他笑,格格地笑。他竟然


    扁嘴要哭了。”


    對一切鐵門以外的來客,我兒頂是一個“大玩具”了。牢獄中出生,牢獄中長大的孩子。是什麽樣的孩子?如何成


    長?心態,個性,言行,舉止。


    他們很快要抓他去解剖研究,製成標本。——


    我有受辱的感覺。最大的侮辱莫如我兒被玩弄。


    我仇視著著侃侃而談的姑娘。


    “啊,電視台的人要來了。”


    電視台的人?我的心狂跳,鍾鼓齊鳴。


    他是不是仍然在電視台做呢?


    他是不是仍然與電視台那個女孩在一起呢?


    在這小小的育嬰室內,所有的母親都去了開工。有些在洗衣房,有些在縫紉室,有些在廚房,有些去種菜。


    也有一些去了上課,一幹人等,坐在課室中,聽那八婆導師教授“香港常見的花卉”。


    所有嬰兒飯後午睡。


    隻有我一個人,因為“病”,醫生寫紙準我休息一天。


    就在這天下午,有人參觀本地的女子監獄。此中若沒有他,會不會有一個半個,知道我底細的人,追問我一番?


    我垂下了頭,望也不望來人。


    基於禮貌,或者規例,要點頭打招唿。


    自眼角一瞥來人,是一個導演,一個助導,兩個編劇。


    他們煞有介事地,左顧右盼東瀏西覽。一男一女,尚掏出本子來作摘要記錄。


    “你的兒子很可愛。”女的說。


    門麵話。


    我“嗯”一聲,懶得搭腔。


    一個又過來摸他頭發。


    “他乖嗎?”


    門麵話。


    孩子都可愛都乖,你們何不自己生一個來玩弄?


    他們又向姑娘詢問一些資料。例如,每天的生活程序,起居習慣。


    那個女編劇,還熱情如火地說:


    “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好體驗一下生活才寫劇本嗎?”


    其他的同僚便在半取笑半欽佩地道:“你真肯為藝術犧牲!”


    我很反感。


    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嘴臉?“可以讓我坐牢兩三天嗎?”一個溫飽的人在變相的嘲弄一個饑餓的人,誰又真正希望


    來坐牢?來玩?


    這些寫劇本的真討厭,他們的工作,便是多方打聽他人隱私,搬弄八方是非,迴頭去製造半真半假的故事,搬上熒


    幕。他們本身難道沒故事嗎?叫他們賣自己的故事去。


    耀宗,他不就是走這樣的路嗎?但,他肯把自己的故事貢獻出來嗎?


    我怕這個女編劇再問我什麽。我的反感滿溢。虧她一臉誠意,體驗生活:


    “晚上睡得可好?”


    又是門麵話。


    一定是上頭囑咐過,他們不可問的過分,永遠無法得悉真相。


    “可以入睡。”我答。


    “你最渴望什麽?”


    我渴望他們快快走。


    我沒有答。她以為我在思索。


    “——如果放監後,你第一件是會做什麽?”


    我忍無可忍,金星亂冒,你們且去飽暖思淫欲吧。各家自掃門前雪,拍什麽戲?


    “我不知道!”我十分負氣。


    她怔住了。姑娘盯著我。我忍無可忍:“我不知道!你不要煩我!我很久未見過外麵的世界!”


    其實,我一點也記不起我答過什麽。隻是眼前閃過外麵世界的一幕:他拖著她下樓。我憎恨一切電視台的人!


    姑娘十分不高興我的無禮。我因“無禮”,被囚於水飯房。


    天忽然下起雨來了。


    我被囚於九座。水飯房是隔離室。一張床,一張台,一個便桶。


    天牢長恨。


    最令我坐立不安的,不是這小室,不是饑餓,而是我記掛我的兒子,他沒有我的保護照顧,如何過日子?晚上他見不到我,


    如何入睡?還有,他會不會又見到什麽?


    我呆坐著,但心如平原跑馬。


    雨勢開始大。


    望出九座外,有燈光的照射,就看到雨勢,如銀白色的驚歎號。沒燈光照射之處,一片黯然,不知道有沒有魚。像在幽暗


    的燭影下播放一張唱片,唱片在轉動,有時見到條紋,有時見不到


    我們還會送你四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紮特,小施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


    賞的書記在門外看我


    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迴來檢驗


    我要迴我的兒子


    ——忽然我見到一個閃閃的光。


    這不是迴憶,也不是閃電。


    室內,一下閃閃的光。


    那是一雙眼睛。


    先見到一雙眼睛,再見到一張臉。啊,這是弟弟的臉。弟弟為什麽跑到這裏來?


    他怎會跑到這出育嬰室,走過廣場,走過醫院,洗衣場,戒毒中心,課室逐間房間找我?他怎認得路?


    誰帶他來?


    突然之間。我見到他身畔的“哥哥”。


    這是第一次,我那麽正麵地注視著他。


    我見過他多迴,不是一閃而過,便麵目模糊。但,今晚,他長大了,他比弟弟高一點,其實,他隻是個小孩子。弟弟差不多


    兩歲。他三歲,他的臉,我很陌生,從來未曾見過,他木然地站在我眼前,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反起眼睛瞪著


    我。


    他一身濕淋淋,穿了件紅背心。我見不到他的腳。他的半身像一點一點滲進空氣中。


    他一手拖著弟弟,抓得很緊。他喜歡弟弟。這麽寂寞地過了三年,他喜歡一個伴。


    弟弟也望著我。


    這是我的第一個兒子,和第二個兒子。


    他們因父親的不同,長相各異,現在,拖著手並立我跟前,一齊望著我。


    我是一個沒用的媽媽。忽然間我淚流披麵。我對不起這兩兄弟,為什麽我要讓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卻又是如此的不快樂,各


    有怨恨,各自不甘。


    小孩的眼神,竟有怨,這比任何一種武器,更加鋒利。


    弟弟叫我:


    “媽媽。”


    哥哥冷冷地說:“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


    ——這是我聽到他兩兄弟最後所講的話了。


    當我把手伸出去,想環抱他倆時,他倆一點也沒退縮,就在原地,冉冉消失了。我的手環抱著空氣。他們都離我而去。


    不!


    我不要他們死。


    我要迴他的兒子。我在水飯房狂叫狂錘,竭盡所能:“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的兒子要死了!”


    我兒還沒有死。他在發著高燒。


    我守在他床畔。


    早兩天他咳,今晚他無端地彌留。剛才,在魚中,他是如何地魄散魂離,見我最後一麵。


    哥哥在昏昏的燈光下出現了。


    他才三歲,是一個那麽弱小的亡魂,卻擁有雙極深的眼睛,深沉如三百歲。


    他在床前,向弟弟輕輕招手。


    他招手。我望定他。哀求:“請你,不要帶走他!”他繼續,輕輕招手。


    我是他媽媽,他竟不肯聽我的話。我們成為母子,一定是前生未了的緣分。但又因前生有些瓜葛,終於,也做不成母子。


    弟弟的手指在微微抖動。


    我緊緊地擁著他,好象這樣便能搶奪迴來。但,他要走了。一刹那間,我明白自己是多麽的無助。我對另一個世界是多麽的


    不熟悉。——但,我必得在他身上找些紀念品。摸摸他的頭。頭發!


    這裏什麽利器也沒有,刀與剪都不會唾手可得。隻有一個指甲鉗。


    我把指甲鉗拿出來,小心地鉗著他的頭發。又怕他痛,隻能一小綹一小綹地,積聚成小堆。身體發膚,受諸父母。


    他漸漸地,漸漸地,去了。像我的長子。我第一眼見到他時,隻得兩寸高,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緩緩地,緩緩地沉


    到一個瓶子底下。


    我莫名其妙地樂觀起來。淚也止了。也好,弟弟也不要整日地病。不用艱辛成長,考幼稚園,為了分數搏殺。稍大一點不會


    在球場踢球,便被人踢了入會。然後誤入歧途,令我操心。我最耿耿於懷的,是他始終未曾歡渡過一次生辰,二月廿九日,要四


    年才有一次。


    他死了。


    自我兒死後,大家對我的冷靜,表示了三分崇敬。


    我反而比前成熟,溫和。一無掛慮。大家以為我若不是瘋了,必定豁然開朗了。


    姑娘對我的愈氣也好了一點。


    晚上,飯後,依舊集體看電視。


    正報告新聞:


    最近有批”代表”又上過北京,刺探有關一九九七的風聲,結論是“在這個問題上獲得相當進展,尋求共同的協議,交換了


    意見,同意了一些事情,繼續一些會議。”誰都不知道說些什麽。


    又在灣仔搞士打道伊利莎伯大廈a座廿六樓一單位窗外花槽,掘出兩條腐屍,腹部隆起,臭氣四溢,中人欲嘔。


    又有一名年輕的母親,被控誤殺,因她的女嬰被送往醫院時,全身抽筋,陷於昏迷,頭臉手腳胸口布滿傷痕,頭骨爆裂,腦


    出血,不治斃命。


    ——眾姐妹以眼角窺探我的傷感程度,量度著應如何勸慰。一個母親可以這樣殘害親生骨肉,毫無血性?


    她們以為我會觸景生情。


    但我的成熟,溫和,真是叫自己也吃一驚:


    “我的兒子比那女嬰死得安祥呢。”


    “不要緊,你還年輕,以後一定大有生養。”一個女犯這樣安慰。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是的,當我剛剛中學畢業的時候,我怎會知道隻數年間,以外接踵,應付不暇?我無力為前途計劃。


    現在我不能住育嬰室了,夜裏排隊迴“宿舍”,四人一倉。


    就在迴程中,草地溝渠側,我見到一物。


    ——那是一頭死去的小老鼠,大概兩寸高。


    黑褐色的眼睛還沒合上呢。他蜷著手足,象一個嬰兒,困在子宮之內的姿態。


    這個初生小鼠,在此微妙的時刻出現,它一定有意讓我見到的。


    一定是他了!


    他不要這粉嫩淺灰的外衣。


    與弟弟,現在一起奔向更遙遠的地方,他倆相依為命,相親相愛。我很放心。


    假裝被絆倒,我撿起這個小小的,瘦伶伶的老鼠。


    我設法弄來一個玻璃瓶子,請求上級的姑娘準我注入一些酒。最便宜的米酒就可以了,隻要防止它腐爛。


    我解釋,要浸一瓶老鼠仔酒,去瘀驅風。我換來嘲笑。


    但醫生幫一個忙。證明我前曾墮胎,產後又失調,身體差,又因喪兒,傷心過度,血氣行運欠佳之類。醫生盡了人情。


    終於,我有了一瓶酒。


    小老鼠浸在酒中,沉睡著。這個環境十分適合它。它好象又找到它的歸宿了,象混沌初開的境界。看來極依依不舍。


    我把弟弟的碎發也灑進去。


    現在,兩兄弟日夜陪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有空的時候,我總愛對牢這酒瓶,竊竊私語:


    “還有一百零四天,我便可以出獄了。但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要過什麽樣的日子好。我甚至已經習慣了現在這般漫無目的


    的生涯。沒有男人,沒有孩子的生涯。我以為我的日子,已經完結了。我兒,請讓我做一些比較好的夢就算了。”


    我天天都看著它。


    真奇怪——


    最近我被編排去洗衣場工作。


    除了監倉的衣物外,外頭醫務衛生署,社會福利署,此署那署的屬下機構,也把衣物往這裏送。


    因為有人手。


    大機頭開動了。二十個人在開工。有些推車仔,有些負責打風機,蒸汽機。


    那個自斷右掌的姐妹,雖然她手腕處裝嵌的鐵爪,已運用得不錯,但她不能做粗重功夫,洗熨好的床單捧不上去,隻好負責


    褶衣服。現在,她又在一個新來的女犯麵前,不斷地喃喃自語:


    “其實我是不想這樣的——”


    她找到一個新的傾訴對象,又在展示無限的內疚。


    各有各前塵,誰又想過這樣,那樣?


    隔著鐵窗,我望向灰色的天空。


    那種灰,象從前一部希治閣電影重映,是不是《迷魂記》?記不清楚了。有一場戲,一個失意的女人,穿那種灰色衣服,在


    醫院走廊走著,與牆壁溶為一體。這令我感覺,整個的洗衣房,整座大欖監獄,,好象與灰色的天空混和,裝得若無其事。


    但當有人隨意問我:


    “明天天氣不知會怎樣?”


    我大:“明天準會有太陽。”


    “但今天這麽陰,又有微雨。”


    “一定的。”


    我變得自信,肯定。


    你們不知道了,那個瓶令我成為天文台。我天天看著它,詭異地,如果碎發和老鼠沉下去,明天會天陰;如果它們浮升上來,


    明天一定會出太陽。日複一日。日複一日。


    我完全清楚,這是我兒與我間最大的秘密了。


    我們終於無法互相擺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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