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世界杯球賽開始後,幾乎天天爆冷,賽果十分意外,西班牙法國德國這些算是勁旅,分組賽中大熱倒灶,英格蘭和美國亦不大爭氣。


    「真是大跌眼鏡!」鄭曉明同豬朋狗友看完球賽後消夜:「隻有北韓『神秘之師』雖敗卻有點驚喜。」


    「美國明明入球仍被吹罰,太冤枉了!」


    「斯洛文尼亞有運吧!」


    也曾在戲院看了3d直播,當然熱鬧過大家在酒吧餐廳或k場看,雖然散波後有點暈,太集中了,除下3d眼鏡,眼澀眼花。


    「好刺激!立體到好似自己也坐在場邊。」


    「三百元一張票——幸好阿明識人買到。」


    「可以帶啤酒入戲院才夠氣氛。」


    「星期三約定了。」


    「還是荷蘭對日本有看頭。」


    發泄了,滿足了,等下一場。明天又有新挑戰。太陽天天升起,之後,又等四年一度……


    各自歸家。


    鄭曉明迴家路上,走過大豐道,此時已是淩晨三點,人和車不多。


    馬路旁有個長發少女,俯身尋找些什麽似的。來來迴迴,神情焦灼。


    一輛跑車在大道飛馳,她隻聚精會神,沒留意外間事物。


    「有車!小心危險!」


    鄭曉明大喊提醒,她才恍然,急步走上行人路。跑車風馳電掣擦身駛去了。他定一定神,少女向他點點頭,連微笑也欠奉,別說道謝了。那麽酷,那麽不安,失物是她心神的全部。


    「你沒事吧?」


    「不要緊,無所謂了。」她輕聲答:「我隻想找迴它。」


    「找什麽?」


    「哦——」她望望他:「是手指。」


    「什麽時候丟的?」


    「什麽時候?——忘了,找了好多天,找不到。」


    「那『手指』一定很重要了。」


    「當然,一世的。」


    「嚇?容量那麽大?」


    看她急於把「手指」找迴,想是儲存了不少個人私隱重要數據。但再勁的usb快閃記憶棒,也不可能容納一世的檔案。他失笑:


    「64gb?128gb?256gb,還沒麵世呢。」


    記得年前出的usb,大廠還未有32gb,虛榮的阿強居然「擁有」一隻,說是朋友在深圳買的,人民幣180元。四下招搖,後來當然發現,計算機的info顯示了32gb,其實不過1gb改metadata,「扮」32gb。大陸什麽都是假的,什麽也不要信。她木然。


    見她無心玩笑,就幫幫眼吧。自己橫豎要調整一下緊張情緒,而且夜深了,非要找迴失去的「手指」,還找了多天,定有她的原因。


    「你的『手指』什麽顏色?」


    她一怔:「當然是粉紅色。」


    「上麵有沒有裝飾?譬如帶呀繩呀之類,或者其他易認的顏色和特征?」


    「沒有,都是一般的形狀呀,哪有特征?」


    鄭曉明喃喃:


    「那麽小,可能掉進坑渠,掉到窿窿罅罅,隻怕被人踩爛,或者踢走,或者被車輾過——」


    「不!不可能的!」她聽了又驚又怒。表情複雜:「就在這附近丟的,我一定要找到!」


    他和她在寂靜的黑夜前後逡巡左右審視,暗黑不起眼的角落,垃圾堆、石縫、地磚縫……


    「一定要找到!」她愈來愈焦慮,心焦如焚:「沒時間了,一定要,否則就遺憾了……」


    「等著用嗎?」他一想,掏出鑰匙扣,上麵有個小型電筒燈泡,亮了好找。他遞給她:


    「行過去那邊照照,看會不會被人踢遠了,我在這邊開了iphone照明,分工合作吧。」


    兩燈一亮,他見到一張蒼白而憂鬱的臉,長得很清秀,是「氣質」美女。鄭曉明馬上像被迷惑似的失神,心生好感。


    「我是鄭曉明,你可以喚我阿明。我在電影公司發行部工作的,你呢?」連忙遞上一張名片。


    「peggy,佩琪。」她信口迴答,接過後沒什麽反應,也沒下文。心不在焉:「我真的趕時間。」


    「希望不會被人撿走。」他開始為她擔心:「如果裏頭有個人私隱數據秘密就糟了!」


    他比她淡定,也許是男生,也許不是自己失物,所以尋找得比較理智和仔細。粉紅色,在夜裏是淺色物體,一望即知,何以那麽難找?兇多吉少了。


    「為什麽不找人幫忙?」他試探:「男朋友呢?掛著看世界杯?」


    「——」她不答。


    「對不起,我隨便問問而已。」


    「——分手了。」她沮喪:「我不想的,我從來沒想過會分開的。」


    鄭曉明這樣想:


    「唔,『手指』裏頭一定是他倆甜蜜往事,她有她的苦衷。」


    又閃過一念:


    「這是失戀女。說不定我……」


    真厚顏無恥!說不定「乘虛而入」?她正是自己喜歡的斯文型。他在電影公司工作兩年,小職員,發行部也有機會見盡庸脂俗粉整容美女,還有波大冇腦的o靚模,氣質差遠了。


    「佩琪你工作了嗎?」


    「未,我大三。」她幽幽道:「隻打過暑期工,實習過。」應酬著這位好心的陌生男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沒放他在眼內。俯身專注繼續找。


    忽然那邊的她眼前一亮:


    「呀!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她用小燈泡照著路邊一棵細葉榕盤結成虯的樹根,繞成一個個小秘洞,夾雜著砂石廢物煙頭,煙頭也是淺色的,因有光照明,才發現了。


    「是我的手指!」


    鄭曉明迴過頭去。


    佩琪喜出望外,興奮得聲音顫抖:


    「找到了!謝謝你,全靠你幫我完成心願,我放心了。」


    「送你迴家吧?」


    「不用了。」她此刻才曉得微笑:「我趕時間,得走。」


    當鄭曉明收迴他的鑰匙扣小電筒,抬頭,不見佩琪影蹤,看來真的匆促趕路,再見也不說一聲。


    可惜,沒問到她電話和郵址就放走了,無法聯絡。呀,她有我名片。不過算了,想到她那由衷的歡喜,失而複得的欣慰,自己日行一善好了。就擦肩而過吧。


    世事難料,得失莫名。


    鄭曉明聳聳肩,明天又有另一些球賽,另一些輸贏,波是圓的,生活是寂寞的。


    就在他忙於世界杯,把她忘了時,某一天,他收到佩琪的電郵,附一個網址。


    他的心一跳,馬上打進去。


    那是一個奇怪的新網站,他大吃一驚——


    「無盡追思」——網址:。是六月上旬開始使用的網站,由香港食物環境衛生署設立的,方便大家隨時隨地可以追憶悼念逝者。


    鄭曉明大概知道一點,但他根本不在意。他廿五歲,沒麵對過生死。


    「對了,一定是阿強,或者爆肌這衰仔!」他想:「諷刺我捧北韓。」


    這一陣鄭曉明遭大夥揶揄得最勁的,是那「看似」好勁,揚言再度「殺入世界杯決賽」的神秘之師北韓隊,雖曾麵對王者巴西,僅以一球落敗叫人寄望,但接著兩仗一點也不勁,對葡萄牙吞七蛋、對科特迪瓦亦輸0比3,三戰三敗零分出局,返歸。


    「唉,慘敗後迴北韓,見不著金正日,可能要去見金日成!」


    「阿明,你有眼無珠讚北韓『英』,不如你陪球員迴國受罰采礦打石仔吧。」


    「喂我也捧荷蘭,贏了你隊巴西你就知死!」


    「不過北韓已死,你還是為他們的鄭大世立碑吧!好歹也是同宗。」


    ——想到這,看來是那幫豬朋狗友的惡作劇。


    因為又開波了,所以也沒有深究電郵是發自「佩琪」的。


    十六強、八強、四強、決戰——忙著呢,金睛火眼,還上3d立體戲院,難為了靈魂之窗,看什麽也有鬼影。


    他不但沒跟進,也把佩琪淡忘了。


    至於那個追思網站,由於是開放各界的,預了被網民惡搞,成為fans悼念已逝明星所用,遲些熱鬧點才進去一看,說不定真的找到「鄭大世」。


    這天他們上網買了心水球隊的「球衣usb」,這批手指用法與一般手指無異,但因應足球熱,外形是球衣設計,包括了他們各自追捧的巴西、德國、意大利、墨西哥、美國、阿根廷等。外殼是橡膠材料,每個記憶容量為4gb,還附送一個足球造型吊飾——可惜找不到荷蘭的,反而南韓有。


    「用南韓代替北韓吧?」該死的阿強笑:「他倆本是同根生兄弟——」


    氣死了,自己不過說錯一句「北韓對巴西雖敗卻有點驚喜」,不過一句話,便成了巴西擁躉阿強之死敵,被他笑到麵黃。


    到了晚上,他竟然沒工夫生氣,反而感到十分詭異。


    他收到一個電郵,看清楚,也是「佩琪」的:——


    「阿明,雖然萍水相逢,但謝謝你的幫忙,我找迴被撞斷又失蹤了的手指,可以完整地安心上路。那一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無法離開車禍現場,一直蕩來蕩去,孤單又寒冷,沒前景也沒後路,還失去了心愛的手指,以後無法彈琴給chris欣賞了……我舍不得他,我從來沒想過就這樣,一秒之間便分開了。阿明我真的要走了,有緣再見。」


    是那晚淩晨三點在大豐道上來迴尋找失去手指的女生——她要找的不是usb,而是「真正的手指」?


    鄭曉明心念一動。


    那個「追思網」!


    他以為被作弄的網站,重新再進入。原來所有曾使用食環署火化、土葬、骨灰壇、海葬或撒灰紀念花園服務的死者,後人隻要在網站填入其姓名等數據,便可免費開設紀念網頁,有十個特定主題版麵設計,還可上載死者遺照和影片,瀏覽親友可留言悼念,網上拜祭。


    鄭曉明連忙輸入「佩琪」,但不知道她姓氏,搜尋不到。於是他隨機打上陳李張黃何林周趙馮楊沈……都不對。有辦法,自網上找來一份「百家姓」,逐個姓「撞彩」——既已「撞鬼」,就撞下去吧。


    你別說,也真累。


    一直試一直試,直至:


    「印佩琪」


    是個他此生沒想到的稀有姓氏呢。


    出來了!


    一瞧遺照,馬上知道:就是她!仍是一張長發清秀的相片,「氣質」美女,她不在了。廿三歲,卒於二○一○年。


    這個網頁是chris為她開設的——當然,如此先進的科技虛擬的思念,父母長輩怎會做?也覺沒誠意,他們仍相信靈位、墓碑、上香祭祀、年節紀念。但死的人愈來愈年輕了,年輕的鬼也有自己一套,他們的「網」,方便「隨時隨地」追思。


    男朋友很癡情,阿明實在全無機會「乘虛而入」的。若非萍水相逢,也不知來龍去脈。


    那日,佩琪下課後趕去練琴,她快要考第八級了,所以加把勁。在大豐道過馬路,被一輛汽車撞倒。司機醉酒駕駛,疑以120公裏高速切線爬頭後失控,撞毀路邊花槽,鏟上行人路,再反彈出路麵,司機頭部重創至今昏迷,無辜的路人當場骨折浴血慘死,內髒爆裂血肉模糊一攤,沒人發覺手指撞斷了,不知飛濺到哪個角落——猝逝的少女亡魂手足無措,隻有熱愛彈鋼琴還得參加八級考試的當事人,才那麽注重她丟了一隻手指!


    如果找不迴無完屍,她擔心生生世世,無法在黑白琴鍵上舞動飛彈,流瀉令人陶醉的音符,迎來心愛男友的讚歎。


    她舍不得,一切。


    鄭曉明這一陣確是有點眼花,但那個晚上卻真的澄明。


    世人都說大樹「招陰」,但那細葉榕盤結成虯的樹根,繞成一個個小秘洞,夾雜著砂石廢物煙頭……卻為亡魂保管了失物,沒被扔棄踩爛輾碎。她的手指!


    「印佩琪」網頁留言的,都是家人同學朋友,她還未踏進社會從未打過工就走了,非常天真,單純,赤誠,和有交代。


    她愛她的手指,她的琴藝,她的男朋友。這是她有生以來的全情寄托。


    chris最新留言是:


    「昨天夢到你,是這一段日子以來,你笑得最開心,也最放心的。奇怪,你說找到要找的東西,重拾信心,也真的走了,以後有機會相遇,再彈琴給我聽。我哭了,以前給你拍下照片,好多情書小卡片還有禮物紀念品來不及整理。現在翻出來細看,你最美的,就是專注彈琴長發垂在臉龐的照片。我無法喚醒你,希望你夢中常來不要太快喚醒我……」


    她的遺照更新了。


    隻有一麵之緣的鄭曉明,覺得相中的印佩琪笑得很特別。


    他按幾下,找到網站默認的鮮花圖片——咦?還有燒豬祭品。上路或彈琴也要補充體力呀,鄭曉明一笑,再按幾下,全部遙祭致意。署名「usb」。大家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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