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她的時候,是冬末春初。他的感覺在瞬間舒展開了各種各樣的觸角,藤蔓一般地向她伸了過去。他的眼睛仿佛碰到一塊透明的冰塊,在陽光的照射下,正一點一滴地有著春日萬物複蘇的狀態。


    他完全不能控製住手中的照相機了。他幾近瘋狂地拍攝著不遠處這個眼睛烏黑的女孩。她的一頷首,她的一微笑,無一不透著純之又純的意味。她的嘴角有著迷一樣的輕巧,笑靨含著粉嘟嘟的暈染,她的臉側對著他,並不曾發覺有一雙眼睛,還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那是一處浪漫氣息很濃的咖啡廳,曆史非常悠久,布置也異常雅致,飄著中世紀歐洲的濃鬱風味。他依稀記得對這個地方有過那麽一點兒模糊的記憶,也許因為是外景攝影師的緣故,他不止一次地在每個城市中發現過這樣浪漫而複古的咖啡廳,可是隻有這個城市裏,他才捕捉到了這樣一個精靈般如水的女子。


    “你好。”他收起相機,迎上前。


    一雙美目有些僵硬地移到他的身上,沒有焦距。她的頭向他的方向偏了一偏,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稍稍有些緊張。


    “你好。”她終於輕輕地說了一句,有淡淡的甘菊花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輕盈而芬芳。


    他以職業攝影師的敏銳注意到她的眼睛,陽光均勻地分布在世間的每個角落,隻是遺落了她的瞳孔。有些不知名的遺憾由他的心底湧動了出來,如此美麗純良的一個女子,居然是個盲人!他在她的對麵坐下,燃起一根香煙,隨著twobedsandacoffee的旋律淡淡地吐著煙圈。


    煙霧像守在時光裏寂寞而空虛的女子一樣,隨著時間的流矢,慢慢變淡,慢慢湮開,終於溶在空氣中,合為一體。


    音樂在此時戛然而止,似乎預示著什麽一樣。


    女孩和他一直這麽默默地麵對麵坐著,隻是一個人看不見她所應見,一個人想不起他所應記,不能不說這唯美的畫麵裏,還有些許的遺憾。


    他默默地抽完煙,對女孩說了一句“再見”,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那個城市。咖啡廳和美麗的女孩,仿佛隻是旅行手劄裏的一段注腳,他漫無目的地離開一段邂逅,再漫無目的地去尋找他的流年,於是整段青春,都在離開和尋找間不停遊走……


    在暗暗的衝洗室裏,他發現照片洗出來右下角都有一個淡淡的數字,2月14日,他記起來那是情人節。女孩孤寂而又無助的表情雖然很淡,開始在洗印水中卻清晰而明朗地展現了出來。他將照片夾在頭頂上方,仰起頭來的時候,腦海中居然一陣眩暈。記憶中的珊瑚蟲伸出細密的觸手,想要抓住浮遊而過的細物,卻不小心,被柔柔的海草漾了開去。


    仍舊是,什麽也想不起來。


    仍然是那個時節,他再一次隻身來到那個城市。風雨襲擊的城市有著黑暗過後的靜穆。他不經意間到咖啡廳裏避雨,喝著香濃的藍山咖啡,指間再度縈繞著一根香煙。他看見去年的那個女孩子,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那種表情,孤身一人坐在桌前。沒有焦距的眼睛盯著門口的方向,不眨眼,宛如一座美麗的少女塑像。


    他走上前,依然說了一句“你好”。


    少女迴了一句:“你好。”


    沉默如前。


    音樂聲中,他的煙霧隨著搖曳的節奏飄散,他挑挑眉,樣子很帥氣,隻可惜的是,她看不見。


    “等人麽?”他問。


    她羞澀地笑笑,頭側向他的那邊迴答說:“是的。”


    他不再提問了,隻是給她拍照,很多角度,各有不同。那天,他陪她等到午夜,始終沒有第二個人走近他們。他想,也許上一年,她亦是如此。


    他和她告別完畢,便匆匆走掉了。少女的臉空在季節變換中逐漸遺忘,隻是有的時候,從相夾中翻閱到她的照片,每張下麵的2月14日,總是讓他有些心酸。


    咖啡廳前擺滿著絢爛奪目的鮮花讓人意識到又是一個情人節。他再度出現在這個陌生而由熟悉的城市裏,他的出現,幾乎是為同一個目的。


    女孩安靜地坐在咖啡廳的一隅,他看見她的臉孔依舊美麗,隻是在眉梢處平添了幾抹哀愁。他遠遠地看了她好一陣,終於拿起相機,拍下這個情人節的少女。她的氣質在這幾年來磨礪地更加哀怨了一些,似乎是等待的時間過長,也或者,她為自己見不到這個世界的萬物而愁苦。隻是時間也因為賦予了她更加嫻雅的氣質,她的眼睛在這個浪漫的季節裏也似乎帶著一絲光亮。他走近她,坐在她的對麵。


    “你好。”他重複著幾年如一日的問候。


    女孩微笑了一下,說了句:“你好。”


    “等人嗎?”他問。


    “是的。”


    “情人節快樂!”


    “情人節快樂!”


    他的樣子雖然帥氣,可是帶著一種滄桑的意味。幾年來的旅行生涯讓他在不知不覺間褪去了青澀的孩子氣,而變得沉穩許多。他帶著前幾年為她拍攝的那本厚厚的相夾,裏麵有她這幾年的所有照片,每張照片的右下角都印著2月14的字樣。他和她,一齊度過了這幾年的情人節,彼此卻還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姓。


    他不問,她亦不答。


    人生如浮萍,或聚或散。名姓隻是人的代號,記住了代號,不一定記住了人。可是一旦記住了人,便一輩子都忘不了。


    20年前,他十歲,和鄰居家的一個小姑娘牽著手過家家。小姑娘說,長大了你娶我好不好?他的臉上還掛著鼻涕蟲,很肯定地迴答說,好,隻要你等。


    那場意外突如其來。他喪失了記憶,而她則失去了光明。他在城市與城市之間,尋找著這段兒時純真的記憶,而她在流年與流年之間,等待著這份許諾的情愛。


    有誰能夠說緣分是虛擬世界中的托辭?


    盡管他不記得她了,而她也認不出他來,開始緣分的天空裏依然豔陽高照,照在這一對兒時的戀人身上,盡管隻是默然相對,可是他和她的臉上,都有些微滿足的笑容。


    他將幾年來為她拍攝的照片合在一塊送給了那個不相識的女孩,他並不知道,女孩數十年如一日的等待正是為了自己。她是留守在他記憶總的那名天使,年複一年地為他禱告。


    而女孩同樣也不知道,對麵這個男子,正是自己等待的最終對象。他們在命運的安排下默然而對,冥冥之中,以陌生人的方式相見。


    子夜鍾聲冷清地敲響,他想對女孩說聲“再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卻沒有說出口。因為馬路對麵,他看到這個時節難得一見的白菊花。有一個賣花的女孩,捧著一束這樣溫柔的小花站在那兒,惹人憐惜。他想買下那束菊花送給她,於是他匆匆離開座位,風塵仆仆地離開。


    女孩聽見腳步聲逐漸遠去,伴隨著一陣汽車刹車的聲音,有什麽物體和它相撞。她摸索著那幅相冊,上麵特意用凸起來的字體寫著一行字:誰把流年暗偷換?


    她不見光明的眼睛裏,卻突然像鑲嵌了水晶一般地盈亮起來,“滴答”一聲,變成手中玫瑰花上的露,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漸漸消散了蹤跡。


    她心裏麵想,他沒有和我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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