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她,一千年後,誰和誰又在這裏相遇?


    誰又會握住這顆守侯的心?


    ……


    “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應的地方,就走了,我說要報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說那隻是補償,現在,債還完了。


    他說他看著我迴去。當我跑到屋裏,要再看他一眼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了。


    父親很生氣,說布下天羅地網也要把這樣放肆的人找出來,我悲哀的,覺得有點滑稽,他不會再來了,誰也找不到的,傳奇的結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個在窗邊看太陽的女孩,現在,多了一顆銅色的心在陪我,它還是住在窗上,永遠的唱著單一的曲子,一顆守著太陽的風鈴。


    那年,我17歲,已經知道了太陽真正的顏色。”


    她低下頭,窗外的日色被風吹得薄薄的,房梁灰敗的陰影和她纖長的眉糾纏在一起,她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怕別人打斷她:


    “那一年中,我也曾經憑著有限的線索去尋找他的下落,父親和別人談起,說從武功上來看,他是華音閣的人,而且是罕見的高手。也許很多人都會驚訝的,但是,對於我來講,這些東西都淡得沒有顏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麽痕跡。


    華音閣近來易主,人事諸多變動,於是那個少年就更加杳然無考。”她將臉埋進了手中的被子裏,靜靜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開什麽。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來,掛在了窗欞上,連雪落,都像能把它扣響,她知道他會出現的,父親的天羅地網又怎麽攔得住。


    好久好久,這座樓閣晦暗的屋頂在悶熱的空氣裏被壓得極其的低,似乎連長年的蛛絲與塵土都撲到了眼前,不知從何而來的更漏聲兀自在的屋子裏曼聲灑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這份廓落與煩悶,隻有問道:”他來了嗎?”


    “來了,那是一年以後的事。他說他是來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總是騙我——”她認真的停頓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繼任華音閣主了,按照規矩他要到這裏來接受一個叫步劍塵的——也許是閣中很重要的前輩吧——禮節性的試探,但是,他們一直不合,所以也許也有點危險。”


    “他知道我擔心他,他說:‘看見了萼綠華就已經長生不老了,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我苦笑了,我想說,我不是萼綠華,我隻是個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結果,那天,我覺得我沒有什麽要對他講,靜靜的相對,聽窗內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許是為了這一場,我在迴憶中預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說的,要聽的都演過了,演夠了,演倦了。


    我看著他,他無聊奈的翻轉著我床頭的更漏,修長的手指下麵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絲的暗淡的褶皺著,貼著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麽也沾不上。燭光浮雕般出他臉上的倦意,我這時才看清,原來他的臉上有一個笑靨,淺淺的,但卻使他的笑容整個虛偽了起來。他似乎一直微笑著,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麽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為我怕這個陌生的人會突然走過來,抱著我,結果就不由分說的撕碎我的傳奇。


    他終於起身告辭了,我沒有留他,我心裏想,我原來已經不愛這個男人了,雖然我還是會想那個青劍白衣的少年。


    他來到窗邊,輕輕推開窗,風鈴終於呻吟了一聲,雨和風穿過他的衣衫,撲到了我懷裏,又散在眼前,開了一蓬濕濕的花。那淡紫的窗簾驚起來,和他的衣袖纏綿在一起,像是往四邊流著,漂著,飄到了我的眼裏來。遙遠的風鈴嘶啞著聲音,喚著我的名字,我十指緊摳著椅背,決定著該不該哭——或者,應該衝過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的抓住,讓他也痛,讓他也流淚,這樣他的債才還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來,衝了過去……


    她沒有再說下去,緩緩拉住了暗紅的被子,折著,塞在下顎瘦削的陰影裏,低頭,似乎在嗅這絲帛沉澱下的溫暖。


    那個時候,紫窗簾突然鼓的足足的,像一張蠶織成的柔軟的網,猛的就將她整個罩在了裏邊,就是當年氤氳的霧。她看見他的眼睛,如同兩顆遙遠的星星,驕傲而溫柔的停駐在她的空氣裏,她隱隱感到,他正在從她頭上、腮上將那層網捉去,像捉走早春第一支梨花上棲息的蝶。亙古不變的鈴聲從天上傾瀉下來,從天河的橋上,從牛郎和織女相挽的手鐲裏。


    相思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暗中咬了咬唇,她澀聲問:“那天,他是留了下來?”然後就明白自己是問了個傻問題,或者幹脆就在自言自語。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會讓他走,但是他終於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麽的。”


    “那一月,我們相會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從掛著風鈴的窗口進來,深夜風鈴的每一聲響,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輪廓……”


    有時候,他會幫她梳頭,昏黃的銅鏡,映得兩個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絲繞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麗整飭卻又無關緊要的流蘇。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的玩弄著那把尖利的銀梳,他總說不明白她為什麽用這樣的梳子,一不小心就會受傷。


    她奪過來,說:“如果我要出嫁,你會不會用它來幫我梳頭?”


    他笑著說:“會的,如果那時我在你身邊的話。”


    謊話,她心中默默的道,但是心中卻是喜悅的。就連如今想起來,也是一樣。


    有的時候,他有些煩躁的坐起來,打量著她單薄的身軀,欲言又止的說:“靜兒——”他的目光猶豫著,突然轉身拿過她床頭的更漏:“知道嗎,就是它,讓我感到你房中總是在下雨。”


    她馴順的睜開眼,直直的注視著他手中的水晶瓶子:“我哥哥說,裏邊還沒有漏下來的沙子是將來,是看不清的;落進瓶子裏的就是過去了,才是你的,你喜歡拿一種?”


    他微微一笑,將更漏翻了轉來,過去和未來就混淆不清了:“傻丫頭,過去也不是你的,也許就隻有現在這粒,看,從通道中滑過的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迴原處,扳過她的身子,親吻她的肩。她輕輕握著他的手,手心有點發涼,害怕他的手會像那一粒沙一樣,從她生命中晶瑩的長廊裏漂走,或成為遙不可知的未來,或墮入杳不可追的過去。


    她想,生死契闊,古人猶能與子成說,然後的事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他們之間,卻連一個約定也沒有。


    就是一些千瘡百孔的謊言,就這樣把他們那樣兩個世界的人連在了一起,而就是這樣,她還是愛他。


    於是,她指著亂了分秒的更漏,說:“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他一邊拉著衣服,一邊用修長的手指逗弄著她微彎的睫毛:“靜兒,我今天走了之後,再也不會迴來,你怎麽辦?”


    “我——”她本能的眨了一下眼:“如果是這樣,我會笑著看著你走,然後——”黑暗中,她的手指動了動,最後定格成一個半握的拳:“然後,把你忘了。”說完這句話,她手一鬆,撐著床,背上空空蕩蕩,不知往哪兒靠似的。


    “這樣很好,”他倏的從她身邊將衣袖抽去,套上,然後俯下身子,目光瀟灑而溫柔:“緣分不能用盡了,靜兒,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幾分嘲諷:“我會笑著忘了你的。”她靜靜的保持著這個姿態,突然肩膀一抽,淚水默默的順著臉頰,從下巴滴進胸口。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著她的肩,目光中有些勝利後的自得:“傻丫頭,我騙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開始就知道。”她終於死死的將他勒住,放縱著聲音在他懷中痛哭著,中間喃喃的夾雜著一些字句,已經聽不清楚了。


    楊靜終於從絲帛中抬起頭,她漠然的用下顎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戶打開。”


    相思走了過去,伸手一推,一種雨前特有的腐敗而又不失清新的風若有若無的撲了個滿懷。沉悶的雲腳掃著院子裏濕濕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顏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石像上顯得茂盛而頹翳。南方的院落總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淩亂衰敗卻又最蘊涵生機的。


    風鈴細碎的聲音中,她似乎歎了口氣:“其實,我喜歡風的,但是我卻不能在太陽底下聞風的味道。總是如此,像深屋裏的瓷瓶。他也說我的身體越來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的休息,說再這樣下去,抱著我的時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他知道的,在等他的時候我是沒有辦法好好休息的。我隻有在他來的前一刻,用脂粉來掩飾我越來越蒼白的顏色。”她輕輕的搖著頭,耳上蘭色的墜子惶惶的顫抖著,好久,相思總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淚,蘭色的胭脂的眼淚。


    那一年,她妝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們長久的發出澀澀的香味,和謊言一樣親切的掩蓋著她的一切。


    雖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隻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靈氣。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年,她覺得自己很害怕。她做夢夢見有一天,他把她帶到一條小路上,青草的顏色淺淺亮亮,有點刺眼,他走得飛快,她漸漸跟不上了,隻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盡頭,是比她還要高的落葉,整整齊齊的碼在那裏,像一堵牆。牆濃濃的陰影下邊,是一個黃色木條釘成的箱子,有一顆生鏽的釘,猙獰的突出來,她想,為什麽不把它定得好一點呢?


    他的笑容有點神秘:“你看,這是什麽?”


    她問:“是什麽?”


    是墓,是楊靜的墓。


    她在夢中並不覺得恐怖,隻是有些驚訝:“不,楊靜還沒有死啊?”


    他冷笑著說:“死了。”


    不對,她搖了搖頭,似乎想起了什麽:“不,我就是楊靜,楊靜沒有死。”


    “死了,”他有點不耐煩:“你是萼綠華。”


    “不!”她驚恐的向後退,又固執的說:“我是楊靜,我不是萼綠。”


    他快要發火了:“這是楊靜的墓,很多人都曾經夢到過這個墓的。”


    她拚命的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夢中就曾經夢到過這個墓……”她看了看他,:“這麽說楊靜是死了,我是萼綠華。”於是,夢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話,牽著他的手,去做萼綠華去了,夢外的她還在嘶著聲音,搖著頭,她說,楊靜還沒有死。


    於是她醒來了。


    她靜靜的坐在床上,她覺得自己的生命不會長久了,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喪失厚度,越來越薄,最後變成一個紙人兒,大紅的長袖被風吹成了金色,蒼老而透明的漂著,最後和她一起被夾在古老的書頁裏,成為《太平廣記》中女仙寂寂的插畫。


    終於有一天,他翻開了書,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著,他皺著眉,在空中撈起她紙一樣的手,看了看,說:“原來你是畫,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綠華。”


    然後他扔下她,轉身走了,她拚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聲,是風鈴叮叮當當的碎響,跟著,跟著……


    她醒了,還是一個夢。她看著窗外紙一樣的月亮,青得像一個荒落的湖。


    她想,他也把自己當作了傳奇的主角,隻是,他們的傳奇不一樣。她的,是一個坐在窗內看太陽的女孩對窗外的傳奇,他的是一個厭倦了太陽的尋覓的男子對窗內的傳奇。


    她知道他會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


    就在他知道窗內的也隻是平常之後,也許就在她為他而變得單薄之後。


    ……


    如果隻是如此,她也許也會心甘情願的做一副插畫,但是,實際上,在等他的時候,她變薄了,她就明白自己應該離開他;但見他的時候,她又有了某種虛妄的厚度,於是她又留下了,留下來被他的笑他的親吻慢慢的碾薄,就這樣循環往複,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頓了頓,緩緩鬆開握緊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讓他知道了,其實我和他身邊那些傻丫頭們是一樣的,我明白,我必須讓他走,這樣,我還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的。”她的語氣極平淡,卻又透出慘怛,像箱底的舊衫子,花淡得壓不住底色了,可還是花。


    “那一天,是我們相約見麵的日子,我和母親一起去吳越王府去拜見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個端麗的人,戶部員外郎崔艟的女兒。她臉上淡淡的敷著粉,端座在椅子上,每當有人進來,就微微點點下巴,嘴角往上翹翹,表示笑了,也就見了禮。


    ‘問楊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著送母親出門,此時,夕陽的光正好從鏤空的窗格子裏透過來,投上她的臉,透明的金黃拖出一個長長的菱形,從眉間直到嘴角,一種掩飾不住的濕濕的疲憊,就這樣懶懶的散發出來,我猜,她透過這種金黃看我們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金粉飛揚的顏色。


    王妃最後對我笑了笑,眼睛裏流出一種溫柔來:“楊小姐很像我年輕的時候,眼睛很像,真的。”


    其實,她最多不過和我同歲,但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像我們這樣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春就永遠被鎖在華麗的鏤空妝匣裏了,以後,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後邊看外邊的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貴而蒼老。


    我對王妃笑了笑,我喜歡這時候的她,她的眼裏透過了黃蒙蒙的塵,有一種水一樣的溫柔。”


    相思隔著陰沉的暮色,看著那個女子已經毫無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歡這個時候的她,她的眼裏透過了黃蒙蒙的塵,也一定有一種水一樣的溫柔。


    那天,她來到後院,天已經完全黑了。後院裏有一棵桂樹,開滿了花。她抬頭看著繁密的樹冠,濃烈的香讓她有點頭暈,樹上掛著大學士嚴嵩的題匾——廣寒仙品。


    嫦娥應悔偷零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當嫦娥端座在遙遠的廣寒宮,看到人間萬家燈火的時候,人間就已經比天更遙遠了。


    所以美麗的不是天空,而是遠方。


    她想,嫦娥是不應該後悔的,因為,傳奇中就是要守侯的思婦,就是要尋覓的遊子,這是永遠都要的,沒有傳奇,就沒有嫦娥。


    斯守的眷侶是在傳奇之後,而不是傳奇之中。


    她明白,她還是可以深深愛著她的少年的。盡管那個傳奇也許會不再了,淹沒在時光匆匆中,流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會愛得更加深沉。


    她沒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樹下謠想嫦娥的傳奇的時候,她也成為了一個年輕的武將遙遠的傳奇。吳越王府英俊的武將孟天成日後會常常向人問起,那天佇立桂樹下,宛如驚鴻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裏,我和母親留宿王府。我在床上坐到2更,終於來到高牆下,我明白自己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風鈴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會真的那麽做。我隻能在濕濕的土地上,依著牆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迴到家裏,我遠遠看見敞開的窗,好象是黑夜的一隻眼睛,淒豔的笑著,看著我。風鈴就是它無人過問的眼淚。”


    她要他走,於是她做了一個賭注,然後她贏了。


    朝霞染過的牆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跡:“靜女其姝,伺我於成隅,侯而不見,搔首踟躇。”


    看來他隻寫完這四句,就擲筆而去了,她的手無力的撐著滲涼的窗欞,茫然的要觸摸他留下的塵跡。窗外幾更的梆子高一聲,低一聲,悠長的調子,仿佛從古代穿過來,把她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抬頭看著靜默的風鈴,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的笑著,心形的影子,從風中漏下來,冷冷的,撞碎在她蒼白的指節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象一去不返了,於是我隻有等,那個夏天,我最怕的是我會不知不覺的死了,死了就埋在風鈴下邊,也許,有一天,他會帶著他的萼綠華,指著那個薄薄的木箱說:看,那是楊靜的墓。”


    “我不後悔,因為我知道,隻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們的傳奇才會永恆了。”


    “後來,爹爹發現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語無倫次。其實,楊家一向清白傳家,出了這種有辱家風的事,還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時侯一直懼怕著的家法,其實沒有什麽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發生了,就成了鬧劇,我想,如果我死在父親棍下,他也許會傷心,會後悔,但那也隻是一兩天的事,之後我也解脫了,他也解脫了。


    父親追問著他的名字,這時我才驚異的發現,其實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麽,我曾經為了看一個陌生人的名字而差點墜入山穀,也曾經苦苦追問他是誰,但是,最後,我居然還是不知道。糊塗著過了這麽多日子。


    從那柄長劍上,父親打聽出了它的主人。


    我在病床上聽母親一邊流淚一邊講卓王孫是什麽樣的人,我知道,這才是真的華音閣主卓王孫。而他對我說的,沒有一句是真的。但是,我總覺得那個白衣青劍的少年無論如何,總是遞給了我一襲衣袖,讓我把握,而這個風雲的華音閣主才讓我不可捉摸。


    我在病床上,全身的痛像潮水一樣在我血液中流著,我知道我還活著。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想要他在我的身邊,而是想如去年那樣,他走了,在門外守著我,留給我他白色的袖,讓我用一生的力氣去抓……”


    她舒了口氣,換了一種語調:“隱約之中,父母開始為我張羅婚事。我默默的答應了,我知道我早就死了,剩下的是一張紙,或者被自己夾入古書,或者被人們關進妝匣,又有什麽相幹。”


    “—— 隻是,誰又會要我呢?”她的笑有點淒淒的,“我失貞的事不可隱瞞,以前滿門的媒人,現在一個也不見了,我被我的世界遺忘了,遺忘在角落裏。哥哥說過,看傳奇的人是傻的,寫傳奇的人更傻,費盡心力,也不過給世人一段談資,一段可看,我卻是一個用生命寫傳奇的人,我的讀者,隻有他一個,他都忘了,別人當然也就不會記得。


    也許,我的故事還是有價值的,是閨閣中的訓誡,兵部員外郎的女兒楊靜的風月故事,也許會流傳好多年,很多版本,直到被嚼成了再也不能成篇的渣,吐掉了,或者被一個落魄文人寫成不朽的故事。讓後代的小兒女們捧在手上讀半輩子。那也已經和我的傳奇無關。”


    相思知道,到如今,這樣的傳奇還是她妝匣中最寶貴的珠玉,雖然她已經知道把生生世世的賭注賭在它們身上,實在是件很傻的事。


    她這一次的停頓很久,相思又一次不得不問:“後來呢?”


    “後來,出乎我意料,天成居然說要娶我,說和我是在那夜的晚宴外相見的,說他要等他的月宮仙子。”她有些無可奈何,但又是真心的笑了:“一切就這樣決定了,帖子就發了出去,爹爹還是不願委屈我,所有的禮節,都和多年前他心中所想的一樣。”——如果沒有這些事,她將永遠是窗戶裏邊的閨秀,孟天成眼中的仙子。


    “沒有水了嗎?”她突然問道。


    相思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盞,有些尷尬:“是的,好久就沒有了”


    “我不習慣作主人,未免怠慢的客人的。”她溫柔的微笑著。


    “不,不,我隻想聽你講下去。”相思將盞放迴桌上。


    她說:“恩,我會一直講下去的……父親為我籌備婚事,卻防備著他會來找我,我雖然已經從傳奇中醒了,但是我還是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樣,出現在我的窗前。


    結果,他果然來了


    我聽到院子裏有刀劍的聲音,雖然,我知道,華音閣主的劍法是天下無雙的,但是,我還是沒法聽那尖銳的金屬的聲音。我怕他會去找我父親,於是跑到樓下。


    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於是我扶著柱子哭了。


    我聽到他說:“楊繼盛,我不想殺你家的人,你又何苦呢?”


    “為了捉你!”父親平靜的說。


    他冷笑了:“我今天來是為了帶走你的女兒。”


    她停頓了一下,輕聲道:“知道他說什麽嗎?他說:‘我娶她,按你的規矩,明媒正娶。’”


    她臉上的微笑也許和當年一模一樣吧,相思默默的想,好多年了,都還一樣。


    當時,楊繼盛怒道:“我的女兒就是死了,也不嫁給你這樣的人。”


    劍光,從所有人的臉上掠過,最後停止在楊繼盛的咽喉:“你不要逼我,也不要逼她。”


    青蒼的華采在他的衣袖上流著一種詭異的波光,她從柱子後邊看著他,好象他們之間隔著一層霧,一扇窗,一堵牆。


    “你動手。”楊繼盛冷冷的喝道。


    她想,父親不會讓步的,因為,楊家的男人,都很倔強。她站了出來,說:“住手。”


    “你——”他收了劍,沒有說下去。


    她看看他,然後把臉轉開:“父親沒有逼我,我願意嫁人的——”她漸漸覺得好笑,怎麽這一切都像是排練好了一樣自然而然的,她笑著對他說:“卓公子,我是楊繼盛的女兒,不是萼綠華。”


    “我知道!”他猛的打斷她:”你要是萼綠華我還和你父親談什麽婚論什麽嫁。”不久,他的平靜恢複了,他說:“靜兒,你如果願意嫁人就嫁給我。”


    她癡癡的看著他的眼睛——裏邊亮亮的,是他這一生中少有的真,她知道,這種機會再也不會有了,也許多年以後,他還會對另一個女子說這樣的話,也許。


    但對她,就這麽一次。


    她伸出手去,卻仿佛被夜空中的露水滑了一下,隻留下了一道淒涼的弧。她說:“不……你不能娶我的,我不會嫁你。”


    她知道,他是他傳奇的主角,娶了,傳奇就死了,死在平凡的龍燭鳳影和以後的柴米油鹽之中了。他無所謂,遊子的傳奇很多,但思婦一生就這麽一段。將來是要用來坐在妝匣的金粉裏迴憶一輩子的。


    他靜靜的看著她:“帶你迴華音閣,”她明白,他是讓她永遠生活在傳奇之中。她淒淒的笑了,她比誰都清楚,生活在其中的傳奇就再也不是傳奇了,隻是傳奇死滅後幹枯而猩紅的一抹血痕。


    她說:“走吧,我笑著看著你走。”


    他明白了,其實來之前就明白,這個才是更好的結局。於是他點了點頭,轉了身。


    身後,她嘶啞的喊了一聲:“七天之後,我出嫁,你答應了,要來給我梳頭。”


    他迴頭了,他看見了她滿麵淚痕下麵一生中最燦爛的笑。


    好多年以後,她反反複複重現著他那一瞬間的眼睛中晶晶亮亮的光,然後是他的每一處停頓,每一點氣息,還有當時第一片落葉劃過的方向,自己第一滴眼淚流淌的軌跡,這些,是她當時不曾留意的,但現在,她知道,這些就是她唯一真真實實的。


    她不後悔,雖然,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機會。但是,機會就是機會,一旦去實現,就是另外一迴事。


    他遲早會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她的心就會化做風鈴,於是,她寧願築起一扇窗,讓自己生生世世守侯的心死在了窗內,也讓他一生一次尋覓的心死在了窗外。


    不死的,是傳奇本身。


    一隻暮禽忘了時間,自得的啄著花蕊,突然一啼,飛去了,過了牆頭再也不見,被攪動了的空氣緩慢的又沉到牆裏來,仿佛外邊就是沙漠,殘陽已快要落盡了,落寞的霞光等候著蕭疏的星辰。


    雨似乎還沒有下起來。空氣悶得讓人隻想站起來到處走動。


    她默默的坐在暮陽裏,臉上蒼黃的色,像殘了胭脂。過了好久,她說:“那時侯我就想好了,我要毀了自己的臉,然後,我不想看到自己,也就必定要弄瞎自己的眼睛。其實沒有必要的——”她苦笑了一下:“但是我是一個固執的人,我不想像瓷瓶一樣放在大堂上,所以,我更喜歡這樣的結局。”


    “你是自己弄瞎雙眼的?”相思猜到了,但還是忍不住要問。


    “是的,用藥”,她輕鬆的說:“其實,瞎不瞎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我一生中要看的東西,幾天就可以看完的。”她微笑著說下去:


    “那幾天,我幾乎是在鏡子前麵度過的,一次一次預演著我的笑,我的顰,我的低頭,我的憂傷,一切都應該是完美的,他應該看見最美的楊靜。


    她沒有穿上嫁衣,她一襲明媚的綠裳——湖水一樣的綠,浮萍一樣的綠,綠得青青的。她觸目的站在閨房中,那裏已經被紅色的綢裹成鋪天蓋地的喜氣,銅色的風鈴也染紅了,像一盞過了氣的燈籠,低低的照著,照得人想哭。


    他說:“靜兒,你真美,明天做新娘時一定會更美。”


    她也笑笑:“會的。”她解開了衣帶,一層又一層,直到赤裸著站在紅色的燈暈裏,腳下是她翠綠的衣裳。她緊緊抱著自己的肩,仿佛是一件連城的玉,她說: “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怕我體質太弱,不能盡興,今天,我……全部都給你。”盡管她永遠想不到,她也能說出這樣的話,盡管那時的聲音顫抖得再也不象自己,但說完了,她感到輕鬆,因為,她知道,在他麵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書簽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楊靜,真正的女人。


    他看著她,像要用這最後的時間把她看懂,他突然將她從那堆翠綠的浮萍中抱起來,像折斷一支玉色的花。他將她按在床上,緊緊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戰栗,不知為什麽,她突然反抗起來,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沒有進一步動作,也沒有放了她,而是將身體的重都壓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種窒息的熱,惟有左頰冷冷的貼在床角,隱隱的痛。就這樣僵持著,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卻有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她聽到他在耳邊重重的說:“我要讓你永遠也忘不了我。”


    淚水似乎是倒著灌進喉嚨的,她覺得嘴裏有些鹹,她不知不覺啜泣起來,漸漸的鬆了口:“不是說好了相忘於江湖嗎?你總在騙我。”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臉上,她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相濡以沫。


    “那一天……”她冷靜的向相思講著:“你相信嗎,有一滴眼淚,離開了眼眶好久,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從來沒有想到眼淚會這麽冷,像是被凍寂在了某個地方,不經意中又飄了迴來。”


    是的,是曾經有過這樣一滴眼淚,劃過她的臉頰,很快又在她頰上的紅暈中被蒸的了無痕跡。


    隻有那一刹那冰涼的感覺,墮到她記憶的瓶中去了。


    她說:“每一次,他總是習慣的把床頭的更漏翻過去,而那天我阻止了他,我對他說,我們隻有2個時辰,破曉的時候,花轎會在樓下等我。”


    “好象他說的,更漏的聲音和下雨一樣,紛紛揚揚,太快太快。我靜靜的聽,聽那些落在我心裏的雨,我從他胸前支起身子:‘催妝了,來幫我梳頭吧。’”


    卓王孫把她抱到妝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齒通過他的手指和她的頭發糾纏在一起。她靜靜的體味著,要把一切都揉成沙子,一顆一顆存在水晶瓶裏。


    她看著鏡子,她知道藥力正在發作,她的眼睛已經有些模糊,但是她還是從他的眼裏看到了一絲傷感,雖然隻有一絲,但卻真的看到了。


    她快樂的想,原來你也傷心了,原來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孫微笑著指著鏡子說:“靜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權會長生不老的。”


    她玩笑著說:“如果楊靜從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綠華了,是不是就會老了?”


    “不會的,萼綠華怎麽會老。”


    他也迴憶起那個站在水中央的女孩,迴憶起她寂寞和驚懼的眸子,迴憶起她那雙纖弱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艱難的去撫摩那些湮滅的字跡,在淡淡的朝霞下認真的將銅鈴握在手中,在暮暮蒼蒼的月夜裏緊緊的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傳奇。


    他明白,他的這段傳奇也結束了,就像所有尋覓的人有意或無意的走入了一條小徑,邂逅了一段旖旎的風光,事後卻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條路。一種不可追的遺憾。對於尋覓的人來說,美麗的邂逅永遠會有的,山山水水,永無盡頭,但是一模一樣的卻不可能了,就這點遺憾,也會在尋覓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煙淡日的印象,遠遠的迴想起,也是天長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點澀,欠身去抱住她,她輕輕的將他推開了。


    她將梳子貼在臉上,目光茫然地看著鏡子,鏡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黃的金色。


    鏡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從水晶的弧裏紛紛揚揚的落下,在我的眼裏散開去,四壁暗紅的木和燭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蒼黃而淒豔的金色。也許,沙漠也不過如此……


    我手中握著尖利的梳子,清涼的銀光中一股熟悉而溫暖的香氣讓我想起了懶洋洋的少女時代。我的手緩緩用力,讓帶著發油的暖意的齒鍥入我的臉。用力一劃,皮膚撕裂的聲音輕輕響起,就像被風吹了太久的絲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悅耳。


    我感到血腥的氣息在我周圍彌散開去,他在向我走過來。


    我一揮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場在我床頭綿綿的下了半生的雨,終於停了。於是時間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們之間,流淌成一條小河,那些亙古以來就被遺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著這條河,她平靜的對他說:“時間到了,你也該走了。”


    “你以為我會在這個時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氣:“這個時候,我是新娘,是別人的。”


    他沒有說話。從身後,可以看到她的手,指節蒼白的扶著自己的臉。


    她的表情也許是在微笑:“走吧,我答應過你,笑著看你走,我現在是從鏡中笑著看著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這個時候真的能在鏡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謊話,謊話,最後還要騙他一場……”她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這句話是你說的。”


    “是的,我說了”,他輕輕的問:“你做得到嗎?”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麽,希望你幸福,隻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這句話是你說的。”


    “真的,你會去把握嗎?”


    “你能我也能。”他爽然微笑,又在報複她了。


    她的話哽在喉頭,她聽到風鈴響了,他打開了窗。


    “等等!”


    他佇立在夜風中,青色的袖像鑽進了風做的白鴿。


    她沒有迴頭,傷口開始灼熱,燙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問:“為什麽你不看我最後一眼呢?”


    “你不想我這麽做,是嗎?”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為你已經沒有了這個資格,我是新娘,是別人的。”


    “是的,你說過了”,他沉默了一會:“我走了,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會的,我會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氣無力的說:“你呢?”


    “你能我也能。”


    這是她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知道他走了,從那個掛著風鈴的窗口輕輕躍出,如同一隻穿花的蛺蝶,片塵不留。


    她依然笑著,在黑暗中默默的笑著,白露還在,初嘵的霞光還來得及為守侯了一夜的風鈴披上華美的裳,而風鈴投下的陰霾裏 ,她的笑安詳而古老,仿佛是從遠古的湘水中打撈起來的思婦昏黃的倒影,漠漠的,有些淒愴。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體緩緩的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個半碎的水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著那些在指縫中流走的沙。那些是位未到來的時光的預言,人的手,是抓不住的。她頓了頓,終於放棄了,將那隻手收了迴來,一起緊緊握住劫難後的水晶瓶——那裏邊盛著的是過去的分分秒秒的見證。


    也許是水晶的碎屑劃傷了她的手,也許是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總之,一滴、一滴、一滴,遲遲的夜漏又開始響了,她微微笑了——騙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她將瓶子緊緊握在胸前——不,這是她永遠要迴憶的,這一點點的的淒豔的迴憶,這唯一的淒豔的傳奇,是她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愛。


    “是我要他走的,因為我怕他會走在我所不知道的時候。”她微笑著對相思說。


    “走了,我的故事就永恆了。”


    她長長的唿了口氣,她說:“打開窗,也許今天會有雨,成都的天氣就是這樣的。”


    相思打開了窗,窗外是密密的雲腳,都浸飽了雨氣,地上也雲蒸霧騰的配合著,植物在鬱熱中腐敗膨脹,卻總透著清涼的新生的線索。


    窗戶支支啞啞的在風中搖晃著,但是也還透著成都特有的閑散勁,風鈴顏色暗淡,隻是響,叮叮玲玲的不停。


    相思扶著窗台上遍布腐痕的木欄,心想,這就是楊靜自己築的那扇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短篇美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並收藏短篇美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