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關於故事


    從小我就喜歡故事。


    然而,更多的時候,我隻是喜歡傾聽故事,而並不願意講述它們。因為閉口時我覺得自己充盈,而一開口,當那些語言隨風而散,自己就會如曇花一般地枯萎。


    一直到2001年,我觸摸到了鍵盤——在敲下第一個字時,那個叫“滄月”的女子在指尖誕生。她代替了我,用一個個漢字將心裏的那些故事描繪出來,通過虛擬的網絡,穿越千山萬水、傳達給另一端的人們。


    從此,我終於可以沉默著講述一切。


    第二夜 關於寫作


    我並不是一個天才,也從未接受過任何正規的寫作訓練。一直以來,驅使我不停地書寫的唯一動力、隻是心底那種傾訴的欲望。


    就如一個女童站在人海裏、茫茫然地開口唱出了第一句,並未想過要贏得多少的掌聲,但漸漸地身邊便會有一些人駐留傾聽。她感到歡喜,也有惶惑,隻想盡力唱得更好一些。


    ——但是卻漸漸覺得,隻憑著最初的熱愛和天賦,所能觸及的終究有限。


    在“滄月”誕生後的五年裏,也曾遇到過諸多引導者。在最初那段孤獨而茫然的日子裏,那些亦師亦友的人曾和我結伴而行,從不同的角度善意地指引我,使我能看得更寬廣,到達更遠的地方。


    他們在我心裏埋下了一顆顆種子,在幾年後漸漸生發蓬勃。


    寫作一途道長而歧,五年朝市皆異,如今行到水窮處時,身畔能同看雲起時的人已日漸寥落——然而,那份感謝卻一直不曾忘記。


    在多年後的一個雪夜,在電腦前敲下這個題目的時候,腦海裏浮現出席慕容的詩——


    “我知道滿樹的花朵


    “隻源於冰雪中的一粒種子。”


    第三夜 關於雪


    我曾在很多篇文章裏提及江南的雨,然而卻很少寫到雪。


    對於出生在浙東古城、十八歲後又移居杭州的我來說,二十多年來對於雪的記憶實在是稀薄。或許是因為江南下雪的日子無多,而雨季常綿延不絕;或許隻是由於身體虛弱,所以對寒冷一直心懷畏懼。


    小時候,我經常期盼著一個無雪的暖冬。可惜,還是經常會因為寒冷而半夜凍醒,覺得膝蓋以下一片冰冷,輾轉難眠。


    第二天開門出去,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雪,應該是某種終結的象征吧?


    少年時的我,在心底這樣隱秘地想著。


    第四夜 關於夜


    04年的冬天,我在學校附近的一間出租房裏準備著碩士論文,同時也進入了寫作的高產時期。


    那間建於80年代的房子位於頂樓,沒有暖氣,狹小局促,不足四平方的小廳裏擺了兩台電腦,廚房位於陽台上。我們三個女生擠在那裏,渡過了一年多的時間。


    每當半夜,在室友睡了之後,我便會泡一杯果珍,戴上耳機,孤身進入筆下的世界,讓身外一切悄然退去。寂靜的深夜力,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電腦前,幾乎是保持著一個姿式、無休止地敲打著鍵盤。直到晨曦微露才迴到臥室拉上窗簾,筋疲力盡地倒頭睡去。


    而睜開眼睛時,外麵夕陽已然落山,室內空無一人。


    沒有購物,沒有聚會,沒有派對,甚至一起居住的室友都甚少有說話的機會。


    生活之於我,仿佛是存在於鏡子另一麵的東西——鏡子裏映照著種種喧囂熱鬧車水馬龍的景象,而我置身於外地看著,偶爾伸出手觸摸,摸到的也隻是冰冷的鏡麵。


    這樣枯寂而平靜的日子過了很久,我也已然習慣。


    ——寫作本就是一件寂寞的事情。就如荊棘鳥必須以血來換取歌喉,不能慣於寂寞的人,隻怕也難以觸及自己心裏埋藏著的那個世界吧?


    至少,我是那樣想的。


    第五夜 關於雪夜


    然而04年的冬天出乎意料的寒冷,一連幾場多年未見的大雪驟然降落。


    最大一場雪是半夜落下的,無聲無息。外麵氣溫驟降,而遲鈍的我卻毫無知覺,依舊穿著牛仔褲和單衣坐在電腦前急速敲字,一動不動地一直坐到了天亮。清晨,在站起身時猛然失去平衡,重重跌倒;然後,驚駭地發現凍僵的膝蓋已然無法屈伸。


    那一次的雪令我記憶尤深。


    ——凍傷之處潰爛見骨,右膝上從此留下了兩處疤痕,圓圓如同兩隻小眼睛,在每次氣溫驟變的時候都會隱隱作痛。在春秋兩季,都不得不先在膝蓋上鋪上厚厚的毯子,才能開始安然碼字。


    那是雪所給予我的烙印。


    第六夜 關於生活


    那之後我想,我應該重新走入到周圍的世界中去,像所有同齡人那樣活著。


    否則,這種日夜顛倒、離群索居的生活會將我摧毀。


    隨之而來的就是畢業,是一份新的工作,是朝九晚五的生活,是逐步規律的作息——我開始了作為一名執業建築師的生涯,漸漸不在深宵寫字。在閑暇的時候我會出去,在西湖邊一個小店一個小店的逛,一家餐館一家餐館的品嚐,在柳蔭下看著湖上的煙霞發呆,在有雪的夜晚早早地躲在溫暖的被窩裏,懶散地翻書聽曲……


    生活變成了一隻滴滴答答走著的鍾表,有序,準確,卻機械。


    一切,似乎都如了我的意。


    而心中卻湧動著一種不甘。不!我應該是一個織夢者,我的人生不應該僅僅隻是這樣——如果說以前那種生活將會摧毀我的健康,那麽,如今這種生活隻會讓我枯萎。


    於是,我放任心裏那種傾訴欲望重新翻湧而來,兜頭將我淹沒。


    第七夜 關於七夜雪


    開始構思這個故事的時候,是06年春節。


    那時候我從工作中暫時解脫,迴到老家休假,有了大段的閑暇——我並不喜愛熱鬧,也不愛走親訪友串門子,於是就像少年時那樣端一把椅子,在家裏的花園中獨自出神。


    冬日的暖陽曬得我醺醺欲睡,但那些故事的碎片卻漸漸從薄薄的日光裏浮出來了,飄忽不定,仿佛等待著我伸手去捉住它們。


    那一瞬間,我決定寫一個與雪有關的故事。


    年少時寫下的文章往往鋒芒畢露,充滿了尖銳入骨的刺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從來沒有“妥協”兩個字。所有的人物都是如此驕傲,如此絕決,不能完全的得到、便是徹底的毀滅,兩者之間絕無圓轉的餘地——比如《聽雪樓》,又比如《幻世》。


    然而,七夜雪的主題,卻是妥協和放棄。


    在這個故事裏麵,沒有撕心裂肺的激烈衝突,有的隻是鈍而深的痛感和解脫後的無力。每一個人都從往日的河流裏涉水而來,背負著不同的記憶,他們的命運糾纏難解,但到了最終卻可以相互放棄,彼此解脫——薛紫夜放棄了雪懷,霍展白放棄了秋水音,雅彌放棄了教王……


    他們都淌過了時間之河,向彼岸走去。


    ——隻留下這個孤獨的敘述者還站那裏,怔怔地看著這些人的背影消失在時空的霧氣裏。如同看著自己的身外之身。


    曾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


    可憐身是眼中人。


    終曲


    以文為鏡,可以知自身——原來這五年來自己的心境也已悄然改變。


    我並不以年少時的青澀鋒芒為羞,也不以如今的斂藏隱忍為憾——因為我知道再過五年迴顧如今,一定也也會發覺出種種的不如人意。


    人,總是要經曆過這樣反複迴環的錘煉,才能慢慢地成長和上升。


    那麽,陪伴了我五年的讀者們,你們是否也在同樣地成長?


    當我在深宵獨自坐在電腦前傾訴時,感謝你們一直在聆聽;當我因為生活的種種困頓而拖稿時,感謝你們耐心地等待、一直不曾離開。而我,也將一直一直地陪伴你們,直到你們畢業、工作、結婚、生子、老去……


    直到你們將我忘記:)


    2006-8-24於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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